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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兵甲和匪兵乙〕三毛/清印

(2023-05-26 06:52:58) 下一個



《匪兵甲和匪兵乙》 文:三毛  誦:清印

那一年的秋天,我大約是十一歲或者十歲。是台北市中正國民小學的一個學生。每一個學期的開始,學校必然要舉行一場校際的同樂會,由全校各班級同學演出歌舞、話劇和說雙簧等等的節目。

記得那一次的同樂會演出兩出話劇,畢業班的學長們排練的是“吳鳳傳”。我的姊姊被老師選出來女扮男裝,是主角吳鳳。姊姊一向是學校中的風頭人物,功課好,人緣好,模樣好,而且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始終在當班長。她又有一個好聽的綽號,叫做“白雪公主”。

看見姊姊理所當然的扮演吳鳳這樣重要的人物,我的心裏真有說不出的羨慕,因為很喜歡演戲,而自己的老師卻是絕對不會想到要我也去演出的。

說沒有上過台也是不對的,有一年,也算演過歌舞劇,老師命我做一棵樹。豎著比人還要大的三夾板,上麵畫的當然是那棵樹。筆直的站在樹的後麵直到落幕。

除了吳鳳傳之外,好似另外一出話劇叫做“牛伯伯打遊擊”。這兩場話劇每天中午都在學校的大禮堂彩排。我吃完了便當,就跑去看姊姊如何舍身取藝。她演得不大逼真,被殺的時候總是跌倒得太小心,很娘娘腔的叫了一聲“啊——”

吳鳳被殺之後,接著就看牛伯伯如何打遊擊,當然,彩排的時候劇情是不連貫的。

看了幾天,那場指導打遊擊的老師突然覺得戲中的牛伯伯打土匪打得太容易了,劇本沒有高潮和激戰。於是他臨時改編了劇本,用手向台下看熱鬧的我一指,說:“你,吳鳳的妹妹,你上來,來演匪兵乙,上——來——呀!”

我被嚇了一大跳,發覺變成了匪兵。這個,比演一棵樹更令人難堪。以後的中午時間,我的工作便是蹲在一條長板凳上,一大片黑色的布幔將人與前台隔開。當牛伯伯東張西望的經過布幔而來時,我就要虎一下蹦出來,大喊一聲:“站住!哪裏去?”有匪兵乙,當然,也有一個匪兵甲。甲乙兩個一同躲著,一起跳出去,一齊大喊同樣的話,也各自拿著一支掃把柄假裝是長槍。

回憶起來,那個匪兵甲的容貌已經不再清晰了,隻記得他頂著一個凸凸凹凹的大光頭,顯然是仔仔細細被剃頭刀刮得發亮的頭顱。布幔後麵的他,總也有一圈淡青色的微光在頂上時隱時現。在當時的小學校裏,男生和女生是禁止說話也不可能一同上課的,如果男生對女生友愛一些,或者笑一笑,第二天沿途上學去的路上,準定會被人在牆上塗著“某年某班某某人愛女生不要臉”之類的鬼話。

老師在那個時代裏,居然將我和一個男生一同放在布幔後麵,一同蹲在長板凳上,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始終沒有在排演的時候交談過一句話——他是一個男生。天天一起蹲著,那種神秘而又朦朧的喜悅卻漸漸充滿了我的心。總是默數到第十七個數字,布幔外牛伯伯的步子正好踩到跟前,於是便一起拉開大黑布叫喊著廝殺去了。

就是那麽愛上了他的,那個匪兵甲的人。

同樂會過去了,學校的一切照常進行了。我的考試不及格,老師喝問為什麽退步,也講不上來。於是老師打人,打完後我撩起裙角,彎下腰偷偷擦掉了一點點眼淚。竹鞭子打腿也不怎麽痛的,隻是很想因此傷心。

那個匪兵甲,隻有在朝會的時候可能張望一下,要在隊伍裏找他倒也不難,他的頭比別人的光,也比較大。

我的傷心和考試、和挨打,一點關係也沒有。

演完了那出戲,隔壁班級的男生成群結隊的欺負人,下課時間總是跑到我們女生班的門口來叫囂,說匪兵乙愛上了牛伯伯。被誤解是很難過的,更令人難以自處的是上學經過的牆上被人塗上了鬼話,說牛伯伯和匪兵乙正在戀愛。

有一天,下課後走田埂小路回去,迎麵來了一大群男生死敵,雙方在狹狹的泥巴道上對住了,那邊有人開始嘻皮笑臉的喊,慢吞吞的:“不要臉,女生——愛——男——生——”

我衝上去要跟站第一個的男生相打,大堆的臉交錯著撲上來,錯亂中,一雙幾乎是在受著極大苦痛而又驚惶的眼神傳遞過來那麽快速的一瞬,我的心,因而尖銳甜蜜的痛了起來。突然收住了步子,拾起掉到水田裏的書包,低下頭默默側身而過,背著不要臉呀不要臉的喊聲開始小跑起來。

他還是了解我的,那個甲,我們不隻一次在彩排的時候心裏靜悄悄的數著一二三四……然後很有默契的大喊著跳出去。他是懂得我的。日子一樣的過下去,朝會的時刻,總忍不住輕輕回頭,眼光掃一下男生群,表情漠漠然的,那淡淡的一掠,總也被另外一雙漠漠然的眼白接住,而國旗就在歌聲裏冉冉上升了。總固執的相信,那雙眼神裏的冷淡,是另有信息的。

中午不再去排戲了,吃完了飯,就坐在教室的窗口看同學。也是那一次,看見匪兵甲和牛伯伯在操場上打架,匪兵被壓在泥巴地上,牛伯伯騎在他身上,一直打一直打。那是雨後初晴的春日,地上許多小水塘,看見牛伯伯順手挖了一大塊濕泥巴,拍一下糊到匪兵甲的鼻子和嘴巴上去,被壓在下麵的人四肢無力的劃動著。那一刹,我幾乎窒息死去,指甲掐在窗框上快把木頭插出洞來了,而眼睛不能移位。後來,我跑去廁所裏吐了。經過了那一次,我更肯定了自己的那份愛情。

也是那長長的高小生活裏,每天夜晚,苦苦的哀求在黑暗中垂聽禱告的神,苦求有一日長大了,要做那個人的妻子。哀哀的求,堅定的求,說是絕對不反悔的。

當我們站在同樣的操場上唱出了畢業的驪歌來時,許多女生唏哩嘩啦的又唱又流淚,而女老師們的眼眶也是淡紅色的。司儀一句一字的喊,我們一次一次向校長、主任、老師彎下了腰,然後聽見一句話:“畢業典禮結束。禮——成。散——會。”沒有按照兩年來的習慣回一下頭,跟著同學往教室裏衝。理抽屜,丟書本,打掃,排桌子,看了一眼周圍的一切,這,就結束了。

回家的路上,盡可能的跑,沒命的狂跑,甩掉想要同行的女生,一口氣奔到每天要走的田埂上去,喘著氣拚命的張望——那兒,除了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水波之外,沒有什麽人在等我。進初中的那年,穿上了綠色的製服,坐公共汽車進城上下學,總統府的號兵和國旗一樣升起。刻骨的思念,即使再回頭,也看不見什麽了。也是在夜間要祈禱了才能安心睡覺的,那個哀求,仍是一色一樣。有一次反反複複的請願,說著說著,竟然忘了詞,心裏突然浮上了一種跟自己那麽遙遠的無能為力和悲哀。

“當年,你真愛過牛伯伯吧?”

我笑了起來,說沒有,真的沒有。

許多許多年過去了,兩次小學同學會,來的同學都帶了家眷。人不多,隻占了一個大圓桌吃飯。說起往事,一些淡淡的喜悅和親切,畢竟這都已成往事了。

飯後一個男生拿出了我們那屆的畢業紀念冊來——學校印的那一本。同學們尖叫起來,搶著要看看當年彼此的呆瓜模樣。那一群群自以為是的小麵孔,大半莊嚴的板著,好似跟攝影師有仇似的。“小時候,你的眉頭總是皺著。受不了嘔!”一個男生說。

“原來你也有偷看我呀?!”順手拍一下打了他的頭。

輪到我一個人捧著那本紀念冊的時候,順著已經泛黃了的薄紙找名單——六年甲班的。找到了一個人名,翻到下一頁,對著一排排的光頭移手指,他,匪兵甲,就在眼前出現了。連忙將眼光錯開,還是吃了一驚,好似平白被人用鎯頭敲了一下的莫名其妙。“我要回去了,你們是散還是不散呀?”

散了,大家喊喊叫叫的散了。坐車回家,付錢時手裏握的是一把仔細數好的零錢。下車了,計程車司機喊住了我,慢吞吞的:“小姐,你弄錯了吧!少了五塊錢。”沒有跟他對數,道了歉,馬上補了。司機先生開車走的時候笑著說:“如果真弄錯倒也算了,可是被騙的感覺可不大舒服。”

那天晚上,我躺在黑暗中,隻能說一句話:“噯,老天爺,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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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楊和柳' 的評論 :
小孩子家家的,那種純樸的“喜歡”之情,也是年少記憶中的一朵小花。

想起吳念真的一篇短文,小男孩放學回家,喜歡念叨班上某個女生,今天又做了什麽,又對我說了什麽... 後來女孩全家移民去了國外,男孩在地圖上找那個點,還查資料,看附近有什麽好玩的地方... 這種懵懵懂懂的感覺,長大後也會是一抹清新的回憶。
楊和柳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51t' 的評論 :
我喜歡你們鄰居家的小孩,太可愛了吧。我家娃兒小時候在國內3歲的樣子,跟樓上小姑娘同齡一起玩,後來小姑娘走了,一會兒外婆牽著女孩手來敲門,小姑娘大哭“某某某,我喜歡你,你不能不理我,我賠你”我都不知道,原來我家孩子跟小姑娘急,弄壞了他東西,太小器了吧?大學裏新近跟女友分手,我都不知道說啥好,特別想撒鹽,“你自己不赤心對人好,人家哪怕喜歡也就忍個一回兩回,誰肯老是上趕著呢?”
當然,我這種也算有毒家長。
所以,我家樓上小女孩和你家鄰居小男孩,都是不世出的奇才,必定人見人愛 花見花開。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楊和柳' 的評論 :
這都是那首歌把人慣壞了,借橡皮啦,抄作業啦,小小的心思... 現在都不用了,電視是最好的老師。鄰居有一家青年夫婦,有天晚飯後幾家人在大樓的前廳聚一聚,她家小孩(讀幼兒園)躺在地上打滾,口裏喊著一個女生的名字,我喜歡某某... 唉,科技不能發達,更要緊的,人不能長大。
楊和柳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51t' 的評論 :
你老人家,寫別的男孩子逗女生的小心思。你應該寫自己如何假裝不小心在課間碰掉了喜歡的女孩子的書,或者寫自己沒那麽大膽子和心機,隻想著下回數學考試蓋過那個喜歡的女孩子,可以跟她排名列在一起。
*
哎,關於年少情懷和虛榮猶疑,我有好多話要講啊。現在時間來不及,這要開了電腦正兒八經寫個長帖。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楊和柳' 的評論 :
文中描寫的朝會時輕輕回頭兩個漠漠然的眼神交會的一掠,淡淡的,真真的。才小學啊,太早了點吧?不過,心裏喜歡,心儀,確是有的。

那時我班上一個高個男生,校足球隊的,心儀班上一個女生,常常想找機會多說話。那天操場升旗,他站在那個女生旁邊,突然一個足球飛了過來,落在他腳旁,他撿起了球,瞅了女生一眼,一個飛腿,那球就越過人群,遠遠的落到操場的另一端了。那一腳,連我們男生看了都叫好,他踢完後,就嘻嘻地笑著看向女生,一副得意且討好的模樣,邊上站著的我們都捂嘴笑了。~)
楊和柳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51t' 的評論 :
演戲也需要童子功。您這也是童子功,被專業人士指點過,是不一樣的。我們高中合唱“風在吼,馬在叫”被專業人士指點過,自此別人一唱這歌兒,我就忍不住想去指導糾正。
楊和柳 回複 悄悄話 看出來沒?三毛這個顏控到底是怎麽喜歡人的,真是把顏控的小心思刻畫得絲絲密密。哈哈。老天爺,謝謝你。勝過萬語千言,不出口也是刻薄好不好?哈哈。
51t 回複 悄悄話 想起了一次中學裏排演小話劇的經曆。一個老師不知怎麽心血來潮,寫了個劇本,階級教育的,憶苦思甜。準備參加市裏匯演。

托熟人找市歌舞劇院的專業人幫忙看一下,結果哪是看一下,全部改過了。接下來定演員,都是我們班的學生,二、三個主演,我們這些長相不入流的就做群眾演員,路人甲。沒有台詞,隻有一些鬧起哄的動作,說穿了,鬧場子。這樣也好,每次排練,我們都坐在下麵,無須操心,混到老師說“今天就到這裏了”。

又找了歌舞劇院的專業編導來指導,那時的人都是拿工資,在劇院裏是上班,到我們這裏輔導也是上班,不像現在動不動講出場費。那位導演氣派很大,來後看我們排練,看了幾分鍾就叫停,然後唧唧呱呱講了一大通,要這樣,要那樣,我們不敢當麵頂撞他,等他走後,就嘰嘰咋咋的炸開了,不服啊,要老師不要聽他的,他隻會那些什麽羅密歐朱麗葉之類的,哪裏知道我們的階級情和受苦的人。老師也哼哼哈哈地敷衍我們,我們呢,也就是發泄發泄而已,又哪裏懂什麽話劇呀。

後來這位編導又來過一次,倒是挺盡責的。可能是我們小演員不怎麽上力,或者不知道怎麽上力,到最後,這個節目還是被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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