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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酒〕豐子愷/Bobo

(2023-01-15 06:55:13) 下一個



《吃酒》 文:豐子愷  誦:Bobo

酒,應該說飲,或喝。然而我們南方人都叫吃。古詩中有"吃茶",那麽酒也不妨稱吃。說起吃酒,我忘不了下述幾種情境:

二十多歲時,我在日本結識了一個留學生,崇明人黃涵秋。此人愛吃酒,富有閑情逸致。我二人常常共飲。有一天風和日暖,我們乘小火車到江之島去遊玩。這島臨海的一麵,有一片平地,芳草如茵,柳陰如蓋,中間設著許多矮榻,榻上鋪著紅氈毯,和環境作成強烈的對比。

我們兩人踞坐一榻,就有束紅帶的女子來招待。"兩瓶正宗,兩個壺燒。"正宗是日本的黃酒,色香味都不亞於紹興酒。壺燒是這裏的名菜,日本名叫tsuboyaki,是一種大螺螄,名叫榮螺(sazae),約有拳頭來大,殼上生許多刺,把刺修整一下,可以擺平,象三足鼎一樣。把這大螺螄燒殺,取出肉來切碎,再放進去,加入醬油等調味品,煮熟,就用這殼作為器皿,請客人吃。這器皿象一把壺,所以名為壺燒。其味甚鮮,確是侑酒佳品。

用的筷子更佳:這雙筷用紙袋套好,紙袋上印著"消毒割著"四個字,袋上又插著一個牙簽,預備吃過之後用的。從紙袋中拔出筷來,但見一半已割裂,一半還連接,讓客人自己去裂開來。這木頭是消毒過的,而且沒有人用過,所以用時心地非常快適。用後就丟棄,價廉並不可惜。

我讚美這種筷,認為是世界上最進步的用品。西洋人用刀叉,太笨重,要洗過方能再用;中國人用竹筷,也是洗過再用,很不衛生,即使是象牙筷也不衛生。日本人的消毒割箸,就同牙簽一樣,隻用一次,真乃一大發明。他們還有一種牙刷,非常簡單,到處雜貨店發賣,價錢很便宜,也是隻用一次就丟棄的。於此可見日本人很有小聰明。

且說我和老黃在江之島吃壺燒酒,三杯入口,萬慮皆消。海鳥長鳴,天風振袖。但覺心曠神怡,仿佛身在仙境。老黃愛調笑,看見年輕侍女,就和她搭訕,問年紀,問家鄉,引起她身世之感,使她掉下淚來。於是臨走多給小帳,約定何日重來。我們又仿佛身在小說中了。

又有一種情境,也忘不了。吃酒的對手還是老黃,地點卻在上海城隍廟裏。這裏有一家素菜館,叫做春風鬆月樓,百年老店,名聞遐邇。我和老黃都在上海當教師,每逢閑暇,便相約去吃素酒。我們的吃法很經濟:兩斤酒,兩碗"過澆麵",一碗冬菇,一碗十景。所謂過澆,就是澆頭不澆在麵上,而另盛在碗裏,作為酒菜。等到酒吃好了,才要麵底子來當飯吃。人們叫別了,常喊作"過橋麵"。這裏的冬菇非常肥鮮,十景也非常入味。澆頭的分量不少,下酒之後,還有剩餘,可以澆在麵上。我們常常去吃,後來那堂倌熟悉了,看見我們進去,就叫"過橋客人來了,請坐請坐!"現在,老黃早已作古,這素菜館也改頭換麵,不可複識了。

另有一種情境,則見於患難之中。那年日本侵略中國,石門灣淪陷,我們一家老幼九人逃到杭州,轉桐廬,在城外河頭上租屋而居。那屋主姓盛,兄弟四人。我們租住老三的屋子,隔壁就是老大,名叫寶函。他有一個孫子,名叫貞謙,約十七八歲,酷愛讀書,常常來向我請教問題,因此寶函也和我要好,常常邀我到他家去坐。

這老翁年約六十多歲,身體很健康,常常坐在一隻小桌旁邊的圓鼓凳上。我一到,他就請我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站起身來,揭開鼓凳的蓋,拿出一把大酒壺來,在桌上的杯子裏滿滿地斟了兩盅;又向鼓凳裏摸出一把花生米來,就和我對酌。他的鼓凳裏裝著棉絮,酒壺裹在棉絮裏,可以保暖,斟出來的兩碗黃酒,熱氣騰騰。酒是自家釀的,色香味都上等。我們就用花生米下酒,一麵閑談。談的大都是關於他的孫子貞謙的事。

他隻有這孫子,很疼愛他。說"這小人一天到晚望書,身體不好……"望書即看書,是桐廬土白。我用空話安慰他,騙他酒吃。騙得太多,不好意思,我準備後來報謝他。但我們住在河頭上不到一個月,杭州淪陷,我們匆匆離去,終於沒有報謝他的酒惠。現在,這老翁不知是否在世,貞謙已入中年,情況不得而知。

最後一種情境,見於杭州西湖之畔。那時我僦居在裏西湖招賢寺隔壁的小平屋裏,對門就是孤山,所以朋友送我一副對聯,叫做"居鄰葛嶺招賢寺,門對孤山放鶴亭"。家居多暇,則閑坐在湖邊的石凳上,欣賞湖光山色。每見一中年男子,蹲在岸上,向湖邊垂釣。他釣的不是魚,而是蝦。釣鉤上裝一粒飯米,掛在岸石邊。一會兒拉起線來,就有很大的一隻蝦。其人把它關在一個瓶子裏。於是再裝上飯米,掛下去釣。釣得了三四隻大蝦,他就把瓶子藏入藤籃裏,起身走了。我問他:"何不再釣幾隻?"他笑著回答說:"下酒夠了。"

我跟他去,見他走進嶽墳旁邊的一家酒店裏,揀一座頭坐下了。我就在他旁邊的桌上坐下,叫酒保來一斤酒,一盆花生米。他也叫一斤酒,卻不叫菜,取出瓶子來,用釣絲縛住了這三四隻蝦,拿到酒保燙酒的開水裏去一浸,不久取出,蝦已經變成紅色了。他向酒保要一小碟醬油,就用蝦下酒。我看他吃菜很省,一隻蝦要吃很久,由此可知此人是個酒徒。

此人常到我家門前的岸邊來釣蝦。我被他引起酒興,也常跟他到嶽墳去吃酒。彼此相熟了,但不問姓名。我們都獨酌無伴,就相與交談。他知道我住在這裏,問我何不釣蝦。我說我不愛此物。他就向我勸誘,盡力宣揚蝦的滋味鮮美,營養豐富。又教我釣蝦的竅門。他說:"蝦這東西,愛躲在湖岸石邊。你倘到湖心去釣,是永遠釣不著的。這東西愛吃飯粒和蚯蚓,但蚯蚓齷齪,它吃了,你就吃它,等於你吃蚯蚓。所以我總用飯粒。你看,它現在死了,還抱著飯粒呢。"他提起一隻大蝦來給我看,我果然看見那蝦還抱著半粒飯。他繼續說:"這東西比魚好得多。魚,你釣了來,要剖,要洗,要用油鹽醬醋來燒,多少麻煩。這蝦就便當得多:隻要到開水裏一煮,就好吃了。不須花錢,而且新鮮得很。"他這釣蝦論講得頭頭是道,我真心讚歎。

這釣蝦人常來我家門前釣蝦,我也好幾次跟他到嶽墳吃酒,彼此熟識了,然而不曾通過姓名。有一次,夏天,我帶了扇子去吃酒。他借看我的扇子,看到了我的名字,吃驚地叫道:"啊!我有眼不識泰山!"於是敘述他曾經讀過我的隨筆和漫畫,說了許多仰慕的話。我也請教他姓名,知道他姓朱,名字現已忘記,是在湖濱旅館門口擺刻字攤的。下午收了攤,常到裏西湖來釣蝦吃酒。此人自得其樂,甚可讚佩。可惜不久我就離開杭州,遠遊他方,不再遇見這釣蝦的酒徒了。

寫這篇瑣記時,我久病初愈,酒戒又開。回想上述情景,酒興頓添。正是:"昔年多病厭芳樽,今日芳樽唯恐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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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雪中梅' 的評論 :
謝了。豐老善飲,在西湖邊的小石桌上擺一壺酒,有人共飲或一人獨飲,都是得其樂哉。邀友來酒,是從不勸酒的,一舉杯,說一聲隨意,就各人自飲門前酒了。一點微熏的酒意,就是要去的酒界了,其酒其樂,盡在自我得意裏了。~)
雪中梅 回複 悄悄話 春節吉祥如意,平安是福。
51t 回複 悄悄話 吃酒當然是要講究情境的。開始時是“陪酒”,應付場景,但喝著聊著,對了胃口,再去提幾瓶上來,來,再來一瓶,今兒個開心,這也是常有的事。

一頓酒席,若是與席的人個個平淡如白開水,靜默如啞巴,隻顧悶頭夾盤裏的那幾根芹菜絲,這樣的酒席又哪有一點點生氣?所以在擬定名單時一定要有一個“鬧角”,他能把滿桌的清水攪成一鍋渾湯,他能把各人麵前酒杯裏的半杯酒鬧騰成翻翻滾滾的錢塘江潮,他能把盤中煎好的死魚在眾人麵前變成魚塘中閑遊的活魚,他能把躺在盤裏的豬頭肉忽悠成能開口哼哼的豬頭,—本事吧!

當然也要有一位“傻角”,他兩杯酒下肚就會上了頭,但他酒品極好,從不鬧席,也不哇哇吐個滿地,他運用內功,調息腸胃裏的翻江倒海,把一陣陣湧來的醉意練化成醉香的蘭沁,盤中的紅紅白白,都是圍繞他出酒泥而不染的片片荷瓣,—高人啊!

那次同學聚會,酒過三巡,鬧角挑釁傻角,這麽快就醉了?我沒醉。沒醉,敢不敢從外牆壁爬上二樓?他指著不遠處的那幢高大辦公樓,那是英國人修建的辦公大樓,外牆是混凝土建造,有深深的溝槽,若是小心點可勉強踏足。英式維多利亞風的大樓,從一樓到二樓的圍欄很有點高,若是失手摔個狗啃泥,雖不至於嗚乎致殘,但扭著了崴著了,不也得躺上十天半月吧。

平日裏愛亂起哄的主此時都不做聲了,定定地望著傻哥,隻見那主鎮靜地站了起來,看了幾眼辦公樓的外牆,哼了聲,行啊,敢不敢賭一把?挑事者也不甘示弱,賭就賭。圍事的似乎看到了潛藏的危險,紛紛勸和,算了,算了,賭個逑啊,喝酒,喝酒!可傻主的強勁上來了,不聽勸說,徑直走向辦公大樓,大家夥都跟著,來到了牆下。

此時的傻哥氣定神閑,看準了一處踏腳的地方,一個縱身,人已經貼在牆上了。圍觀的再也不敢做聲,連大氣也不敢出,深怕呼出的酒氣勾醒了傻哥胃裏的酒蟲,一個閃失,那就天下不太平了。一個古人說,酒聳人膽,是說酒進了肚子,能激人去幹不敢幹的壞事;還有個古人說,酒慫人膽,是說澆了點酒,就把那點原有的豪氣給澆滅了;究竟是“聳”還是“慫”,就看你是聽哪個古人的了。

此時的豪哥,自然是聽了第一個古人的,隻看他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地朝上攀登,終於抓住了二樓的圍欄,一個矯健的翻身,人已站在圍欄裏麵了。大家夥這才出大聲,拚命鼓掌,那位挑事的,此時也是巴不得自己輸,畢竟都是朋友,誰也不願看到別人出個什麽事。那時還沒有“攀岩”運動,豪哥的這一壯舉,算是開啟了攀岩運動的新潮流。

事後問傻哥,你當時怕不怕,他說,那時沒想著怕,滿腦子裏隻想著要爬上去,後來想來,還真有點怕,摔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以後還是要把尾巴夾一夾。看來,他後來又是聽了第二個古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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