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睡覺〕鮑爾吉·原野／Bobo

《小狗睡覺》 文:鮑爾吉·原野  誦:Bobo 我每天跑步經過市場，親切接見紅塑料大盆裏的黃褐色的螃蟹、待宰的公雞、胡蘿卜和大蒜，有一窩小狗吸引了我。 小狗擠在柳條編的大扁筐裏，它們把下巴放在兄弟姐妹們的脊背上，像鮮黃帶黑斑的粘豆包黏在了一起，黑斑是豆餡擠到了皮外麵。 我不知道還有哪些生靈比這些小狗睡得更香，它們的黑鼻子和花鼻子以及沒有皺紋的臉上寫著溫暖、香甜。 小狗在市場上睡覺，自己不知道來這裏要被賣掉。它們壓根聽不懂“賣”這個詞。 賣，是人類的發明，動物們從來沒賣過東西。 狗沒有賣過貓，貓沒賣過麻雀，麻雀沒賣過駝背裏的甲殼蟲。動物和昆蟲也沒賣過感情、眼淚和金融衍生品。 小狗太困了，不知是什麽讓它們這麽困。 邊上鐵籠裏的公雞在刀下發出啼鳴，仿佛申訴打鳴的公雞不應該被宰。而宰雞的男人背剪公雞雙翅，橫刀抹雞脖子，放血，那一圈土地顏色深黑。籠子裏的雞慌慌張張地啄米，不知看沒看到同類赴刑的一幕。 小狗睡著，仿佛鼻子上有一個天堂。科學家說，哺乳類動物都要睡眠，那麽感謝上帝讓它們睡眠。睡吧，在睡眠中編織你們的夢境，哪管夢見自己變成拿刀抹那個男人脖子的公雞。 家裏養了小貓後，我差不多一下子理解了所有小狗的表情。原來怕狗，如耗子那麽大的狗都讓我恐懼。 後來知道，小狗在街上怔怔地看人，它們幾乎認為所有人都是好人，這是從狗的眼神裏發出的信號。 狗的眼神純真、信任，熱切地盼望你與它打滾、追逐或互相咬鼻子。 狗不知道主人因為它有病而把它拋到街頭；狗不知道主人摟著它叫它兒子的時候連自己親爹都不管；狗不知道世上有狗醫院、狗香波、狗照相館。 人發明了“狗”這個詞之後自己當人去了。 人在教科書上說人是高級動物，為了佐證這一點，說人有思想、有情感、有愛心。 人間的曆史書包括法國史、絲綢史、醫藥史以及一切史，卻見不到人編出一部人類殘暴史和欺騙史。 人管自己叫人已夠恭維，管自己叫動物也沒什麽不可以，然而管自己叫高級動物有點說冒了，沒有得到所有動物們的同意。 如果僅僅以屠殺動物或吃動物就管自己叫高級動物，那麽狼早就高級了。 小狗在泥土那麽黑的筐裏睡覺，像彼此搭伴泅渡一條河，夢的河。 狗像展覽臉上幼稚的斑點，像證明筐有催眠的魔法。 而它們的母親，在一個未知的地方落寞地想它們，一群沒有名字、無處尋找的兒女，用眼神問每一個過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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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在《神童》裏描寫了一個姥姥，希望外孫的屁股上長有尾巴，這樣就能受到有關部門的重視。可惜沒有。外孫說“那不成了猴了？那不成了狗了？”姥姥說“是什麽也比是人強。”這真是大半生光陰的總結。

人自詡為高級動物，高在哪裏？就高在生貪欲、喜殺戮、善搞陰謀詭計。賈平凹說，不能讓狗說人話，因為人在密室裏的種種密謀詭計，狗都知道，隻是沒法開口揭發，要是有一天狗真能開口說話，世界就要大亂了。

人除了藏在肚子裏的各種肮髒計謀，也有無盡的煩惱，就像李宗盛唱的，我等皆凡人，生在人世間，終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閑。看過一個視頻，媽媽領著兒子去動物園看熊貓，媽媽說，熊貓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有專門的醫療團隊、營養團隊，就是打個噴嚏，也要專家會診。兒子馬上說，我也要做熊貓。小小年紀，就已經知曉做人的苦了。

這世上萬物，活的最苦最累的、成天琢磨著害人害己的、見天抱怨泄恨罵娘的、大街小巷高樓平院不停折騰的，就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