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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想抱一抱小時候的我》 文:朱德庸 誦:Bobo
我小時候一直很不快樂,非常非常不快樂。小時候我覺得世界不是我的,但我又跑不掉。不管是我有沒有能力跑、懂不懂得跑,我都會卡在裏麵。 我去舅媽家,拿一個玻璃杯倒水喝,正要喝,舅媽過來,把杯子拿走:“這杯子很薄,很貴!” 另換一個很粗、很厚的杯子給我。那種感覺是,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一個人歡迎我。大人對我沒有一丁點信心。 我對外麵的世界沒辦法、沒能力,隻能回到我的世界。我的世界裏,一個是畫畫,一個是蟲子。院子裏,所有的蟲子我都玩過,那畫麵我現在都記得,一個小孩蹲在牆角,一下子跑到這個牆角,一下子跑到那個牆角。隻有在蟲子麵前,我最自在,因為它們對我沒有威脅感,也不會不接納我。我不用在它們麵前自卑,我和蟲子是平等的。 我看人,像看蟲子。大學時,我請同學吃火鍋,一邊吃,一邊放音樂,音樂慢了,他們的筷子也慢,音樂快了,筷子也快,我就很樂。但我不喜歡人,很難參與人,人一多,我就不是我自己。我像一隻海豚,放出一個訊號,又彈回來,沒有回應——我和世界的交流是單向的。 小學五年級,我和一個同學去郵局,他很自信,跟我講:“你去櫃台問一下,××郵票出來沒?如果沒有,什麽時候出?” 我卻從兜裏掏出10塊錢,那時是很大的錢,我遞給他:"這10塊錢給你,你不要叫我去問。" 他看著我,眼神很奇怪,意思是,你問就好了,幹嗎給我錢?其實,掏錢出來,對我是一個很大的傷害,那等於說,我承認自己是一個完全無用的人。 你想,一個小孩,太小了,不知道怎麽回事,一切事情告訴你,你是一個很蠢、很蠢的小孩,我很自卑。直到去年,我53歲,我終於知道我是亞斯伯格症的患者。那一刻起,我原諒了自己。 亞斯伯格症是遺傳的,我爸爸可能也有。 知道亞斯伯格症後,我和爸爸的關係清晰起來。他從沒像一個父親一樣向我傳授人際間的規則,也不會跟小孩坐下來,遞給你一杯酒。他永遠安安靜靜。周日、放假,他沒有應酬,待在我家的院子裏,修所有的東西。拖鞋壞了他修,傘壞了他修,我媽媽一直罵,我們家什麽新東西都不能買,因為所有壞的都被修好了。 他從沒對我說過"你這個笨豬",也沒有逼迫我做任何事情。他離開之後我想,他是透過亞斯伯格症來愛我的。 我媽媽卻善於用一種使小孩內疚的方式教育我。我在家住了29年,日式房子的地板都是架空的,本身就像一個大鼓一樣。大年初四早晨我跟我媽說:“我明天要搬出去了。” 我媽一聽:“什麽?” 咚咚咚從客廳走到後麵廚房,我聽她跟我爸說:“他說,他明天就要搬出去了,你趕快去勸勸他!” 爸爸就走到客廳來跟我說,你是真的要搬出去嗎?我說,對呀。我爸說,好。我就聽到我媽在後麵生氣:“我不是叫你勸他嗎?” 所以我住了29年的家,我隻跟他們說一聲我就搬出去了。我結婚完全沒有谘詢他們任何意見。這就是亞斯伯格症的好處。 結婚搬走後,常常很不安。打電話沒人接,我立刻坐3個多小時公車回去看他們,其實他們是去打麻將了。我媽媽總讓我在內疚中。 我會畫漫畫,因為小時候受到的歧視,讓我看清楚世界的假象。媽媽對小孩的愛可能是有條件的,而親戚對待你的方式就是社會對待你的方式,非常現實。 老師是正義的化身,往往最不正義,他的外衣讓他可以濫用權力。你沒有反抗能力,連表達能力也沒有,隻有承受,這就是真實發生在小小的我身上的事。我兒子要一年級時,我懷著極大的恐懼,擔心我的經驗在他身上重來一遍。 小時候我說話結巴,別人講一句話30秒,我講3分鍾。老實說,不管亞斯伯格症多不好,至少它取代了蠢。如果有時光機器讓我回到小時候,我隻想抱一抱小時候的我,我隻想抱一抱他。 如果有一天我變大人,我可能就不會畫畫了。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發覺我沒有用漫畫捍衛什麽。其實我覺得我唯一在捍衛的是我的小時候。我小時候的狀態,是真實。 我從來不是個稱職的爸爸。我兒子小的時候我一天到晚把他弄哭。我從來不讓他。在我的意識裏,坐下去開始玩就是兩個小孩的戰爭。我不但不讓他,我還嚇他。 有一次他哭著去找媽媽,我太太告訴他,其實你爸爸身體裏住著一個比你還小的小孩。他那以後就沒哭過,他說爸爸我讓著你,因為你比我小。我兒子到現在都常常讓我。他今年22歲,已經變成大人了。我好像沒有變化。 我晚上睡覺,隻要躺下去就會想到飛碟。想到飛碟我就很心安,很快就睡著了。想象我在老家的床上,飄起來。全部是主觀鏡頭,你看到屋頂越來越近,因為你往屋頂飄,你可以感覺到你一層一層穿過屋頂,先是牆,然後是夾板,然後是瓦,你就浮到空中,在你家屋頂上飄,飄越高,視野就越廣。 因為我常常去飄,有時候我兩三歲,有時候我高中,有時候我二十幾歲,時間不同,那裏的房子、樹都不一樣,我可以把時間分成好幾層。 對別人來說,想象的世界可能隻有他真的閑得沒事幹,喝了酒,發了呆,才會偶爾出來一下。真實世界占他百分之九十的人生。我剛好相反,我花百分之九十的時間把我的世界弄得豐富有層次。然後我就呆在裏麵,待夠了才出來應付一下外麵。 這個世界我是可以帶著走的。我從台北到北京,我帶著它走。我在飛機上,眼睛一閉就可以進去。我在裏麵可以跟貓狗說話,我可以跟已經失去的東西和失去的人重新碰麵,碰到麵,我們可以對話,我們可以一起做一些事情,一起走過一條街。 所以外麵的世界隻是我肉體生存的世界而已。 |
對別人來說,大部時間都活在日常的毫無意義裏,鼠目寸光的盯著腳下的那快方格,隻有在喝了酒,發了呆,才會偶爾出來一下,在兩塊雲朵之間,蕩一下秋千。可你不同,你活在豐富有層次的世界裏,你可以看見萬花筒裏每一塊閃亮玻璃後麵的故事,你可以從一塊雲跳到另一塊雲,你可以跟貓狗說話,你可以和失去的人重新碰麵,你可以和心儀的人一起走過一條一條的街,直到— 直到你有點累了,直到雲塊飄下了雨,直到西天吹過來一陣風....
有亞斯伯格的人都是幸福的,沒有亞斯伯格的人各有各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