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印》 文:王鼎鈞 誦:Tony 鄉愁是美學,不是經濟學。思鄉不需要獎賞,也用不著和別人競賽。我的鄉愁是浪漫而略近頹廢的,帶著像感冒一樣的溫柔。 你該還記得那個傳說:人死了,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腳印一個一個都撿起來。為了做這件事,他的鬼魂要把生平經過的路再走一遍。車中、船中,橋上、路上,街頭、巷尾,腳印永遠不滅。縱然橋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上柏油,河岸已變成水壩,一旦鬼魂重到,他的腳印自會一個一個浮上來。 想想看,有朝一日,我們要在密密的樹林裏,在黃葉底下,拾起自己的腳印,如同當年撿拾堅果;花市燈如晝,長街萬頭攢動,我們去分開密密的人腿撿起腳印,一如我們當年拾起擠掉的鞋子。想想那個湖!有一天,我們得砸破鏡麵,撕裂天光雲影,到水底去收拾腳印,一如當年采集鵝卵石。在那個供人歌舞跳躍的廣場上,你的腳印並不完整,大半隻有腳尖或隻有腳跟。在你家門外、窗外、後院的牆外,你的燈影所及,你家梧桐的陰影所及,我的腳印是一層鋪上一層,春夏秋冬千層萬層,一旦全部湧出,恐怕高過你家的房頂。 有時候,我一想起這個傳說就激動;有時候,我也一想起這個傳說就懷疑。我固然不必擔心我的一肩一背能負載多少腳印,一如無須追問一根針尖上能站多少天使。可是這個傳說跟別的傳說怎樣調和呢?末日大限將到的時候,牛頭馬麵不是拿著令牌和鎖鏈在旁等候出竅的靈魂嗎?以後是審判,是刑罰,他哪有時間去撿腳印?以後是喝孟婆湯,是投胎轉世,他哪有能力去撿腳印?鬼魂怎能如此瀟灑、如此淡泊、如此個人主義?好,古聖先賢創設神話,今聖後賢修正神話,我們隻有拆開那個森嚴的故事結構,容納新的傳奇。 我想,拾腳印的情節恐怕很複雜,超出眾所周知。像我,如果可能,我要連你的腳印一並收拾妥當。如果撿腳印隻是一個人最末一次餘興,或有許多人自動放棄;如果事屬必要,或將出現一種行業,一家代撿腳印的公司。至於我,我要撿回來的不隻是腳印。那些歌,在我們唱歌的地方,四處都有拋擲的音符,歌聲凍在原處,等我去吹一口氣,再響起來。那些淚,在我流過淚的地方,熱淚化為鐵漿,倒流入腔,凝成鐵心鋼腸,舊地重臨,鋼鐵還原成漿還原成淚,老淚如陳年舊釀。人散落,淚散落,歌聲散落,腳印散落,我一一仔細收拾,如同向夜光杯中仔細斟滿葡萄美酒。 也許,重要的事情應該在生前辦理,死後太無憑,太渺茫難期。也許撿腳印的故事隻是提醒遊子在垂暮之年做一次回顧式的旅行,鏡花水月,回首都有真在。若把平生行程再走一遍,這旅程的終站,當然就是故鄉。 人老了,能再年輕一次嗎?似乎不能,所以的方士都試驗過,失敗了。但是我想有個秘方可以再試,就是這名為撿腳印的旅行。這種旅行和當年逆向,可以在程序上倒過來實施,所以年光也仿佛倒流。以我而論,我若站在江頭、江尾想當年名士過江成鯽,我覺得我20歲。我若坐在水窮處、雲起時看虹,看上帝在秦嶺為中國人立的約,看虹怎樣照著皇宮的顏色給山化妝,我15歲。如果我赤足站在當初看螞蟻打架、看雞上樹的地方讓泥地由腳心到頭頂感動我,我隻有6歲。 當然,這隻是感覺,並非事實。事實在海關人員的眼中,在護照上。事實是訪舊半為鬼,笑問客從何處來。但是人有時追求感覺,忘記事實,感覺誤我,衣帶漸寬終不悔。我感覺我是一個字,被批判家刪掉,被修辭學家又放回去。我覺得緊身馬甲扯成碎片,舒服,也冷。我覺得香腸切到最後一刀,希望是一盤好菜。我有腳印留下嗎?我怎麽覺得少年十五二十時騰雲駕霧,從未腳踏實地? 古人說,讀書要有被一棒打昏的感覺,我覺得“還鄉”也是。40歲萬籟無聲,忽然滿耳都是還鄉、還鄉、還鄉——你還記得嗎?鄉間父老講故事,說是兩個旅行的人住在旅店裏,認識了,閑談中互相誇耀自己的家鄉有高樓。一個說,我們的家鄉有座高樓,樓頂上有個麻雀窩,窩裏有幾個麻雀蛋。有一天,不知怎麽,窩破了,這些蛋在半空中孵化,新生的麻雀就翅膀硬了,可以飛了。所以那些麻雀一個也沒摔死,都貼地飛,然後一飛衝天。你想那座樓有多高,願你還記得這個故事。 你已經遺忘了太多的東西,忘了故事,忘了歌,忘了許多人名地名。怎麽可能呢?那些故事,那些歌,那些人命地名,應該與我們的靈魂同在,與我們的人格同在。你究竟是怎樣使用你的記憶呢? ……那旅客說:你想我家鄉的樓有多高。另一個旅客笑一笑,不慍不火:我們家鄉也有一座高樓,有一次,有個小女孩從樓頂上掉下來了,到了地麵上,她已長成一個老太太。我們這座樓比你們那一座,怎麽樣? 當年悠然神往,一心想奔過去看那樣的高樓,千山萬水不辭遠。現在呢,我想高樓不在遠方,它就是故鄉。我一旦回到故鄉,會恍然覺得當年從樓頂跳下來,落地變成了老翁。真快,真簡單,真幹淨!種種成長的痛苦,萎縮的痛苦,種種期許,種種幻滅,生命中那些長跑、長考、長年煎熬、長夜痛哭,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發生,“昨日今我一瞬間”,時間不容庸人自擾。這不是大解脫、大輕鬆、這是大割、大舍、大離、大棄,也是大結束、大開始。我想躺在地上打個滾兒恐怕也不能夠,空氣會把我浮起來。 |
謝謝秋水分享對故鄉的懷念。兒時的記憶總是和故鄉連在一起。捉蛐蛐,捉知了,還有一種叫紡織娘的,捉來關在一個小籠裏。一叫老半天。還有捉蚯蚓,那是要懲罰班上一個愛告密的同學,捉了不少蚯蚓,趁他沒進教室前放進他的課桌裏,他一放書包,摸到一大堆軟乎乎的家夥,蝦得大叫起來,他瞪了我們一眼,知道是我們幹的,可這次他沒密告給老師~)
《月光》也是我大愛的一首遊子思鄉曲,以前聽得是李健和邢天溯合唱的版本,李健獨唱版還是第一次聽,李健的高音很震撼,感人。今天是中秋,問候51節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