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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糖芋泥〕林清玄/Bobo

(2021-05-07 10:09:43) 下一個



《冰糖芋泥》 文:林清玄  誦:Bobo

每到冬寒時節,我時常想起幼年時候,坐在老家西廂房裏,一家人圍著大灶,吃母親做的冰糖芋泥。事隔二十幾年,每回想起,齒頰還會湧起一片甘香。

有時候沒事,讀書到深夜,我也會學著媽媽的方法,熬一碗冰糖芋泥,溫暖猶在,但味道已大不如前了。我想,冰糖芋泥對我,不隻是一種食物,而是一種感覺,是冬夜裏的暖意。

成長在台灣光複後幾年的孩子,對番薯和芋頭這兩種食物,相信記憶都非常深刻。早年在鄉下,白米飯對我們來講是一種奢想,三餐時,飯鍋裏的米飯和番薯永遠是不成比例的,有時早上喝到一碗未摻番薯的白粥,就會高興半天。

生活在那種景況中的孩子隻有自求多福,但最難為的恐怕是媽媽,因為她時刻都在想如何為那簡單貧乏的食物設計一些新的花樣,讓我們不感到厭倦,並增加我們的生活趣味。我至今最懷念的是母親費盡心機在食物上所創造的匠心和巧意。

打從我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就經常在午飯的空閑裏,隨著母親到田中采摘野菜,她能分辨出什麽野菜可以食用,且加以最可口的配方。譬如有一道菜叫"烏莘菜"的,母親采下那最嫩的芽,用太白粉燒湯,那又濃又香的湯汁我到今天還不敢稍稍忘記。

即使是番薯的葉子,摘回來後剝皮去絲,不管是火炒,還是清煮,都有特別的翠意。

如果遇到雨後,母親就拿把鏟子和竹籃,到竹林中去挖掘那些剛要冒出頭來的竹筍,竹林中陰濕的地方常生長著一種可食用的蕈類,是銀灰而帶點褐色的。母親稱為"雞肉絲菇",炒起來的味道真是如同雞肉絲一樣。

就是鄉間隨意生長的青鳳梨,母親都有辦法變出幾道不同的菜式。

母親是那種做菜時常常有靈感的人,可是遇到我們幾乎天天都要食用,等於是主食的番薯和芋頭則不免頭痛。將番薯和芋頭加在米飯裏蒸煮是很容易的,可是如果天天吃著這樣的食物,恐怕脾氣再好的孩子都要哭喪著臉。

在我們家,番薯和芋頭都是長年不缺的,番薯種在離溪河不遠處的沙地,縱在最困苦的年代,也會繁茂的生長,取之不盡,食之不絕,芋頭則種在田野溝渠的旁邊,果實碩大堅硬,也是四季不缺。

我常看到母親對著用整布袋裝回來的番薯和芋頭發愁,然後她開始在發愁中創造,企圖用最平凡的食物,來做最不平凡的菜肴,讓我們整天吃這兩種東西不感到煩膩。

母親當然把最好的部分留下來摻在飯裏,其他的,她則小心翼翼地將之切成薄片,用糖、麵粉,和我們自己生產的雞蛋打成糊狀,薄片沾著粉糊下到油鍋裏炸,到呈金黃色的時刻撈起,然後用一個大的鐵罐盛裝,就成為我們日常食用的餅幹。由於母親故意寶愛著那些餅幹,我們吃的時候是用分配的,所以就覺得格外好吃。

即使是番薯有那麽多,母親也不準我們隨便取用,她常談起日據時代空襲的一段歲月,說番薯也和米飯一樣重要。那時我們家還用燒木柴的大灶,下麵是排氣孔,燒剩的火灰落到氣孔中還有溫熱,我們最喜歡把小的紅心番薯放在孔中讓灰燼炯熟,剝開來真是香氣撲鼻。母親不許我們這樣做,隻有得到獎賞的孩子才有那種特權。

記得我每次考了第一名,或拿獎狀回家時,母親就特準我在灶下燜兩個紅心番薯以做為獎勵;我以灶裏探出炯熟的番薯,心中那種榮耀的感覺,真不亞於在學校的講台上領獎狀,番薯吃起來也就特別有味。我們家是個大家庭,我有十四個堂兄弟,四個堂姊,伯父母都是早年去世,由母親主理家政,到今天,我們都還記得領到兩個紅心番薯是一個多麽隆重的獎品。

番薯不隻用來做飯、做餅、做獎品,還能與東坡肉同鹵,還能清蒸,母親總是每隔幾日就變一種花樣。夏夜裏,我們做完功課,最期待的點心是,母親把番薯切成一寸見方,和鳳梨一起煮成的甜湯;酸甜兼俱,頗可以象征我們當日的生活。

芋頭的地位似乎不像番薯那麽重要,但是母親的一道芋梗做成的菜肴,幾乎無以形容;有一回我在台北天津衛吃到一道紅燒茄子,險險落下淚來,因為這道北方的菜肴,它的味道竟和二十幾年前南方貧苦的鄉下,母親做的芋梗極其相似。本來挖了芋頭,梗和葉都要丟棄的,母親卻不舍,於是芋梗做了盤中餐,芋葉則用來給我們上學做飯包。

芋頭孤傲的脾氣和它流露的強烈氣味是一樣的,它充滿了敏感,幾乎和別的食物無法相容。削芋頭的時候要戴手套,因為它會讓皮膚麻癢,它的這種壞脾氣使它不能取代番薯,永遠是個二副,當不了船長。

我們在過年過節時,能吃到豐盛的晚餐,其中不可少的一樣是芋頭排骨湯,我想全天下,沒有比芋頭和排骨更好的配合了,唯一能相提並論的是蓮藕排骨,但一濃一淡,風味各殊,人在貧苦的時候,大多是更喜愛濃烈的味道。母親在紅燒鏈魚頭時,燉爛的芋頭和魚頭相得益彰,恐怕也是天下無雙。

最不能忘記的是我們在冬夜裏吃冰糖芋泥的經驗,母親把煮熟的芋頭搗爛,和著冰糖同熬,熬成跡近晶藍的顏色,放在大灶上。就等著我們做完功課,給檢查過以後,可以自己到灶上舀一碗熱騰騰的芋泥,圍在灶邊吃。每當知道母親做了冰糖芋泥,我們一回家便趕著做功課,期待著灶上的一碗點心。

冰糖芋泥隻能慢慢的品嚐,就是在最冷的冬夜,它也每一口都是滾燙的。我們一大群兄弟姊妹站立著圍在灶邊,細細享受母親精製的芋泥,嬉嬉鬧鬧,吃完後才滿足的回房就寢。

二十幾年時光的流轉,兄弟姊妹都因成長而星散了,連老家都因蓋了新屋而消失無蹤,有時候想在大灶邊吃一碗冰糖芋泥都已成了奢想。天天吃白米飯,使我想起那段用番薯和芋頭堆積起來的成長歲月,想吃去年掩製的蘿卜幹嗎?想聽雨後的油炯筍尖嗎?想吃灰燼裏的紅心番薯嗎?想吃冬夜裏的冰糖芋泥嗎?有時想得不得了,心中徒增一片惆悵,即使真能再製,即使母親還同樣的刻苦,味道總是不如從前了。

我成長的環境是艱困的,因為有母親的愛,那艱困竟都化成刮美,母親的愛就表達在那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食物裏麵;一碗冰糖芋泥其實沒有什麽,但即使看不到芋頭,吃在口中,可以簡單的分辨出那不是別的東西,而是一種無私的愛,無私的愛在困苦中是最堅強的。它縱然研磨成泥,但每一口都是滾燙的,是甜美的,在我們最初的血管裏奔流。

在寒流來襲的台北燈下,我時常想到,如果幼年時代沒有吃過母親的冰糖芋泥,那麽我的童年記憶就完全失色了。

我如今能保持鄉下孩子恬淡的本性,常能在麵對一袋袋知識的番薯和芋頭,知所取舍變化,創造出最好的樣式,在煩悶發愁時不失去向前的信心,我確信我童年的生活有著密切的關係。因為母親的影子在我心裏最深刻的角落,永遠推動著我。

(一九八三年五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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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秋水天長' 的評論 :
謝謝你的香芋珍珠奶茶:)想起趙照唱的:

回家吃飯 回家吃飯
無論碗裏盛的是什麽都無比的香甜
回家吃飯 回家吃飯
那聲呼喚至今常常在耳邊
秋水天長 回複 悄悄話 聽完這篇文章我就去買了一杯香芋珍珠奶茶:)
51兄的肉糕和林清玄的冰糖芋泥一樣,都不隻是一種食物,而是一種感覺,是冬夜裏的暖意。溫馨!
51t 回複 悄悄話 母親過年時的拿手好菜,我們稱為肉糕,其實魚肉要多過豬肉,這是每年過年的重頭菜。我們這樣叫,來訪的客人也這樣叫。做這道菜的工序較為複雜,費時費力,平日裏我們是沒有口福的,隻在過年的時候,母親才有閑暇時間去擺弄這道菜。

年三十的團圓飯,一家人都圍坐在大圓桌旁,母親最後端出的,就是那鍋騰騰熱氣、切成片的肉糕在滾燙的湯水裏打著滾的壓軸菜了。用一個長柄的湯勺撈起兩片肉糕,再來一些在湯鍋裏翻旋著的冬菇冬筍黃花,小心地把肉糕送入口裏,咬一口,鮮香無比,那年的年夜飯,就在這舌尖上的鮮美享受裏,開始了。

這肉糕湯鍋,不光是我們喜歡,也是過年來訪客人的最愛,母親每年年關都要準備不少。有一位父母親多年來往的老朋友,一坐到圓桌旁,就大聲問道,那肉糕呢,什麽時候好啊?他夫人叫他不要唐突,他笑道,都等了一年了,等的就是這鍋肉糕。母親在廚房裏應聲道,這就好,這就好。

等到母親把那鍋熱騰騰吱吱響的肉糕端上桌,解下圍裙,洗好手,大家一起舉杯,這一年的辛苦啊,都和著那肉糕,在舌尖上滴溜溜的轉了一圈後,滾進了肚裏。

城區裏有一家以做武昌魚出名的餐廳,有與這肉糕有些相似的菜肴,我們去吃過,與母親精心烹調的肉糕相比,味道就差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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