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t

聽一段文字,
聽一首歌...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我所能帶給你們的事物〕李娟/GoOn

(2021-05-22 21:38:16) 下一個



《我所能帶給你們的事物》 文:李娟  誦:GoOn

我從烏魯木齊回來,給家人買回兩隻小兔子。賣兔子的人告訴我:“這可不是普通兔子,這是‘袖珍兔’,永遠也長不大的,吃得又少,又乖巧。”所以,一隻非得賣二十塊錢不可。

結果,買回家喂了不到兩個月,每隻兔子就長到了好幾公斤。比一般的家兔還大,賊肥賊肥的,肥得跳都跳不動了,隻好爬著走。真是沒聽說過爬著走的兔子。而且還特能吃,一天到晚三瓣嘴喀嚓喀嚓磨個不停,把我們家越吃越窮。給它什麽就吃什麽,毫不含糊。到了後來居然連肉也吃,兔子還吃肉?真是沒聽說過兔子還能吃肉……後來,果然證實了兔子是不能吃肉的,它們才吃了一次肉,就給吃死了。

還有一次,我從烏魯木齊回來,帶回了兩隻“金絲熊”(烏魯木齊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當時我蹲在那個地攤前研究了半天,覺得“金絲熊”看起來要比上次的兔子可靠多了,而且要更便宜一些,才五塊錢一隻。就買回去了。我媽一看,立刻罵了我一頓:“五塊錢啊?這麽貴!真是,家裏還少了耗子嗎?到處都跑的是,還花錢在外麵買……”我再仔細一看,沒錯,的確是耗子,隻是少了條長尾巴而已……

隻要我從烏魯木齊回來,一定會帶很多很多東西的。烏魯木齊那麽大,什麽東西都有,看到什麽都想買。但是買回家的東西大都派不上什麽用場。想想看,家裏人都需要些什麽呢?媽媽曾明確地告訴過我,家裏現在最需要的是一頭毛驢,進山馱東西方便。可那個……我萬萬辦不到。

家裏還需要二十到三十公斤馬蹄鐵和馬掌釘。下山的牧民總是急需這個。另外我叔叔補鞋子,四十碼和四十二碼的鞋底子沒有了,用來打補丁的碎皮子也不多了。雜貨店裏的貨架上也空空落落的,香煙和電池一個月前就脫銷了。

可是我回家,所能帶給大家的東西不是神氣活現的兔子,就是既沒尾巴也沒名堂的耗子。

我在烏魯木齊打工,沒賺上什麽錢。但即使賺不上錢,還是願意在那個城市裏呆著。烏魯木齊總是那麽大,有著那麽多的人。走在街上,無數種生活的可能性紛至遝來,走在街上,簡直想要展開雙臂走。

晚上卻隻能緊縮成一團睡。

被子太薄了,把窗簾啊什麽的全拽下來裹在身上,還是冷。身上還穿著大衣,扣子扣得一絲不苟,還是冷。

後來我給家裏打電話,媽媽問我:“還需要什麽啊?”我說:“不需要,一切都好。就是被子薄了點。”於是第二天晚上她就出現在我麵前了,扛著一床厚到能把人壓得呼吸不暢的駝毛被。她掛了電話,立刻買來駝毛洗了,燒旺爐子烘幹,再用柳條兒抽打著彈鬆、扯勻,細細縫了紗布,熬了一個通宵才趕製出來。然後又倒了三趟班車,坐了十多個鍾頭的車趕往烏魯木齊。

我又能給家裏帶來什麽呢?每次回家的前一天,總是在超市裏轉啊,轉啊。轉到“中老年專櫃”,看到麥片,就買回去了。我回到家,說:“這是麥片。”她們都很高興的樣子,因為隻聽說過,從沒吃過。我也沒吃過,但還是想當然地煮了一大鍋。先給外婆盛一碗,她笑眯眯喝了一口,然後又默默地喝了一口,說:“好喝。”然後,就死活也不肯喝第三口了。

我還買過鹹燒白。一碟一碟放在超市裏的冷櫃裏,顏色真好看,和童年記憶裏的一模一樣。外婆看了也很高興,我在廚房忙碌著熱菜,她就搬把小板凳坐在灶台邊,興致很高地說了好多話,大都是當年在鄉壩吃席的趣事。還很勤快地早早就把筷子擺到了飯桌子上,一人位置前放一雙。等鹹燒白蒸好端上來時,她狠狠地夾了一筷子。但是勉強咽下去後,悲從中來。

——不是過去喜愛過的那種,完全不一樣。烏魯木齊的東西真是中看不中用。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一些過去的事物、過去的感覺,永不再有了。她九十多歲了,再也經不起速度稍快一些的“逐一消失”。

我在超市裏轉啊轉啊。這回又買些什麽好呢?最後隻好買了一包紅糖。但是紅糖在哪裏沒有賣的啊?雖然這種紅糖上明確地標明是“中老年專用紅糖”……媽媽,外婆,其實我在欺騙你們。

我不在家的日子裏,兔子或者沒尾巴的小耗子代替我陪著我的家人。兔子在房間裏慢慢地爬,終於爬到外婆腳下。外婆緩慢地彎下腰去,慢慢地,慢慢地,終於夠著了兔子,然後吃力地把它抱起來。她撫摸兔子倒向背後的柔順的長耳朵,問它:“吃飽沒有,餓不餓?”——就像很早很早以前,問我“吃飽沒有,餓不餓”一樣。天色漸漸暗下來,又是一天過去了。

還有小耗子,代替我又一年來到深山夏牧場,趴在鐵籠子裏,背朝廣闊碧綠的草原。晚上,媽媽脫下自己的大衣把籠子層層包裹起來,但還是怕它冷著,又包了一層毛衣。寒冷的夜裏,寂寞的沒尾巴小耗子把裹著籠子的衣物死命地扯拽進籠子裏,一點一點咬破。它們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

盡管咬破了衣服,晚上還是得再找東西把它們包起來。媽媽點著它們的腦門大聲訓斥,警告說下次再這樣的話就如何如何。外婆卻急著帶它們出去玩。她提著籠子,拄著拐棍顫巍巍地走到外麵的草地上,在青草蔥蘢處艱難地彎下腰,放下籠子,打開籠門,哄它們出去。可是它們誰也不動,縮在籠角擠作一團。於是外婆就嘮嘮叨叨地埋怨媽媽剛才罵它們罵太狠了,都嚇畏縮了。她努力地把手伸進籠子,把它們一隻一隻捉出來放到外麵,讓它們感覺到青草和無邊的天地。陽光斜掃過草原,兩隻小耗子小心地觸動身邊的草葉,拱著泥土。但是吹過來一陣長長的風,它們頓時嚇得連滾帶爬鑽進籠子裏,怎麽喚也喚不出來了。

我從烏魯木齊回到家,總是拖著天大的一隻編織袋。然後一件一件從裏麵往外麵掏東西——這是給外婆的,那是給媽媽的,還有給叔叔的、妹妹的。燈光很暗,所有的眼睛很亮。我突然想起,當我還拖著這隻編織袋走在烏魯木齊積著冰雪的街道上時,筋疲力盡,手指頭被帶子勒得生疼。迎麵而來的人一個也不認識。

當我還在烏魯木齊的時候,想:給家裏人買什麽好呢?我拖著大編織袋在街上走啊走啊,看到了很多很多東西,有貓,有小狗。我看了又看,我的錢不多。有鞋子,有衣服,有好吃的。我想了又想,包裏還能再塞進去些什麽東西呢?這時我又看到了有人在賣小兔子。那人告訴我:“這可不是普通的兔子,這是‘袖珍兔’,永遠也長不大的,又乖巧,吃得又少,很好養的。”

又想起我拖著編織袋,懷裏揣著“袖珍兔”的籠子回家的情景。

回家的路真是漫長。夜班車壞了又壞,淩晨時分停在戈壁灘上一家孤零零的小飯館門口。我坐在冰冷的車廂裏(那時候臥鋪車不多)凍醒了好幾次,最後一次終於決定下車。我抱著籠子,走進飯店烤火。一個客人也沒有,條桌和長凳都空空蕩蕩,天線鍋信號不穩定,電視機播放著遙遠模糊的內容。胖胖的維族老板娘不知從哪裏走出來,給我倒了熱茶,還給兔子找來一塊白菜幫子。同樣胖胖的老板也出來了,大家坐在一起邊烤火邊看兔子,看它慢條斯理地啃啊啃。我說:“這是袖珍兔,永遠長不大的,隻能長這麽大。”胖老板就說:“啊呀,真的這麽一點點?那太虧了嘛,養幾年還不夠一盤子菜。”看我們都笑了起來,他便又誇張地重複一遍:“你們看啊,這麽一點點,真的不夠一盤子菜。”那時我遠在回家的路上,卻已經感覺到家才有的溫暖。

在回家的路上,總是暈車,便坐到司機旁邊的小凳上,抱著兔子籠筆直地挺著脊背坐著。又怕它會突然死去,便不時地伸手進去撫摸它。路邊的樹木在車燈的照耀下,向路心整齊地彎拱,形成神秘的通道。車燈隻能打幾米遠,遠處漆黑深沉,像一個洞穴。後來東方的天空漸漸有些亮了,我想著到家時會有的情景,終於歪倒在引擎蓋子上睡著了。如此漫長的歸途。

兔子死了的時候,我媽對我說:“以後再也別買這些東西了,你能回來,我們就很高興了。”我外婆對我說:“以後再也別買這些東西回來了,死了可憐得很……你回來了就好了,我很想你。”

又記得在夏牧場上,下午的陽光濃稠沉重。兩隻沒尾巴的小耗子在草叢裏試探著拱一株草莖,世界那麽大。外婆拄杖站在旁邊,笑眯眯地看著。她那暫時的歡樂,因為這“暫時”而顯得那樣悲傷。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棗兒~' 的評論 :
李娟的文字帶有幾分俏皮,讀來會會心一笑。看她寫拖著個大包滿城找東西買,不由就笑了,有同感。看到電視劇裏那些土豪,動不動就包下餐廳整個一層,買下遊樂場所有節目的票,想起我在王府井這也買不起,那也不敢買的窘況,“這人和人,怎麽就這麽不一樣呢?”:)
棗兒~ 回複 悄悄話 哈哈,這篇好玩。51t兄寫得幾件小事也有意思。我們都是華人,也是地球人。:)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秋水天長' 的評論 :
李娟的文筆於輕鬆裏透著幽默,生活的窘迫都能變成享受。讀過她的一篇文章,炒菜鐵鍋底部漏了兩個小洞,她說,炒菜時多放幾顆星星。豁達如此,令人佩服~)
秋水天長 回複 悄悄話 這篇文章開頭就笑噴了,有趣:)不少情節看到還是讓人心裏暖暖的又酸酸的。媽媽連夜趕製駝毛被,回家時去商店挖空心思買禮物,媽媽外婆精心養育著兔子小耗子。。。隻因是兒子孫子送的禮物,會格外珍惜吧。很感人。。。
買禮物傷腦筋也挺有共鳴的~~51兄的購物小事也很有意思,啜兩口啤酒,再來碟花生米吧:)謝謝51兄分享!


51t 回複 悄悄話 讀李娟的文章,輕輕鬆鬆的,風趣,不失靈性,於嘮嗑中領略生活的樂趣。於日常的小事中體驗身邊的精彩。

每次去京城,臨回來的前兩天,都逃不掉一個煩心,須得去王府井逛逛—那真叫一個窮逛,兜裏又沒有多少銀子,還指望著能薅著幾樣算是能拿出手的東東,這個櫃台轉轉,那個櫃台看看,基本隻看不買,或是光問不買,在這個要拿真金白銀才能換來笑臉的地窮逛,售貨小姐還能不煩?幾次下來,好聽的京片子來了:你買不買呀?麵對這樣的白眼,你還能不扭身快撤?臨了她還送一句:你們這些南方人!想想也是,我們這些操著半生不熟普通官話一看就貌似劉佬佬的先生的南方鄉巴佬,沒事擱皇城根下去湊什麽熱鬧呢,一開口就露餡,沒遭掃帚給趕出城門就算善待了。

那次去廣州,去廣州百貨大樓買個隨身聽,聽了兩天,就發現耳機線有問題,頭一擺,耳機裏就哢呲哢呲響,去到百貨大樓該櫃台找售貨小姐理論,售貨小姐一副冷冰冰的臉:這種商品,離櫃概不負責。爭論了幾句,無果。自認倒黴,再去買個耳機吧。剛轉身,聽見小姐諷嘲一句:這些北方佬!這不,我一下又成北方佬了?我知道她沒說完的話,這些北方佬,還活在改革開放前的封閉世界裏,哪裏知道我們廣州領改革開放之先,已進入了商品社會,在我們這裏買了東西,還想來換?沒門!

讀過一篇文章,我的南方和北方,作者熱情洋溢,稱讚了南方,又歌頌了北方;我這裏是揭短不護長,說幾件買東西的小事,也算是趣事趣味趣憶吧,啜兩口啤酒,打兩個小嗝,哈哈一笑吧~:)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