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端午節了,我想起我的奶奶。小時候,每當端午節的時候,除了吃粽子,奶奶總要給我煮好的鴨蛋或鵝蛋,還要用紅線係在蛋上,好像別地沒這個風氣。
我奶奶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去世了。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在自習教室時學習的時候,突然記起我奶奶,想起她一人在家的孤獨,想去我假期回去急著跟同學出去玩而沒有陪伴她的遺憾,想起對她祭祖規矩的不耐心,有內疚有遺憾,突然眼淚流出來了不能自己。沒有人注意到我,我那晚一直流淚。過了幾天,收到家裏的信,說我奶奶去世了。也許那晚是血緣聯係的心靈感應,還是奶奶去世時靈魂牽掛著我?
我奶奶是個普通農村老太太。她有兩兒兩女,我爸是老幺。她四個孩子有3個不同的姓: 我爸跟小姑同姓;大伯一個姓,而且住在另外一個鎮上;大姑跟大姑父姓。為什麽呢? 我大伯跟大姑是同父同母的:他們的父親,我奶奶的第一個丈夫,據說是個土匪頭子,強悍得很,被仇家在地裏用鋤頭活活打死了。我奶奶帶著年幼的兩孩子成了寡婦。第二年,她去給死去的丈夫上墳。當地有搶寡婦的風俗:寡婦被鰥夫搶回家,就可以給他做老婆了。我的爺爺,是家裏弟兄三個的老幺,家境貧寒,父母給上頭兩個哥哥張羅了娶媳婦,到老三實在沒有能力了。我爺爺又是老實巴交的人,所以拖到大齡都沒結婚。聽人說搶寡婦可以娶便宜老婆,所以清明那天,本家幾個漢子就去把我奶奶搶去了。具體過程不知。風俗如此,我奶奶也願意嫁人,畢竟單身媽不是好當的。那會兒我大伯有十歲了吧,大姑五歲,先留在他們自己家裏。我爺爺家很窮,一個叔叔借給他一間屋住下。奶奶就跟他過起日子了。我奶奶挺能幹的,地裏幹活是好手,慢慢就攢錢有了自己的房子。過一陣,原來家裏帶話來說:我大伯大姑在家過不下去了。奶奶就把我大姑接過來了。大伯就在原來家裏自己過,有親戚照顧一下。我大姑在新家,馬上有妹妹弟弟,大概心理一直沒接受這個新家。等一結婚,就把跟弟弟妹妹的姓改成了夫姓。這樣他們4人就有3個姓。
我爺爺是個沉默寡言溫和善良的人,他在我上幼兒園時就去世了。我印象裏他在家裏像個無聲的影子一樣,很少說話。我兩個姑姑的性格,是如此不同,多半像各自的爹,讓我覺得基因的影響真大。我小姑的性格,非常溫和善良,但是做事能力很一般,所以雖然經濟條件挺好,家裏總是亂糟糟的。我大姑呢,能力很強,家裏收拾得整整齊齊,但是性格潑辣,吃不得虧,能打滾撒潑鬧。
我奶奶呢,跟那時代的女人一樣,對男人沒多少期待,對兒子給與全部的愛和期待。一個能幹的母親溺愛兒子,兒子又娶了一個能幹的老婆。能幹的女人扛起了家裏的重擔,那這個男人還能有多少空間成長呢?所以我的父親,一輩子就被我媽抱怨幼稚無能不負責任。而能幹的婆婆和能幹的媳婦,在一個屋簷下,可想而知,都是power struggle。我童年時的一個痛,就是覺得母親對奶奶不好,再怎麽著,那是我的奶奶呀。後來我媽在我這裏住了幾個月,講起往事,我也理解了。我媽媽剛嫁過來的時候,我奶奶攛掇我父親歇著,把活留給媳婦幹,被我媽聽見恨上了。唉,這婆媳,最好不要住在一個屋簷下。
我奶奶老年挺可憐的:兒子媳婦孫女孫子都去外地了,她一個人住在老家。我小姑讓她住她家去,奶奶不願意:當地風俗,有兒子的人,是不能住女兒家的。 她一個人湊合過日子,最後生病的時候是我兩個姑姑去照顧的。等我暑假回老家的時候,隻看到奶奶的遺照了,心裏很失落。那個夏天給我打扇子,偷偷給我零食,我難過會安慰我的人,不在了。懷念奶奶的心情是沒法跟我媽提的,很後悔在那麽幾年裏,我都在為自己的前途憂慮,沒有看到奶奶越來越年邁的虛弱和孤獨。奶奶·的·一生,就是個普通女人的一生。如果晚生80年,一個漂亮能幹爽朗的女人,會是個不一樣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