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莊喜歡兩極相通式的辯證法。《道德經》和《莊子》裏經常可以見到下述語句,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成若缺,大盈若衝,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如果潛心去找,還能找到更多。
我喜歡狗尾續貂,在此,鬥膽給老聃續上一個大禍若福。何謂大禍若福? 吾且姑枉言之,汝且姑枉聽之。
在北美的日常生活中,若給最糟心的亊情開列一個清單的話,高居榜首的當數丟工作,第二應數出車禍。有人跟我抬杠,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丟老婆比丟工作更糟心。我的反詰是,我說的是一般現象,你見誰隔三岔五地丟老婆? 對方當場被嗆住。許多人可以一輩子不丟老婆,十幾年不丟工作,但很少有人能幾十年不出車禍。我就是那多數中的一個,幾十年下來,工作沒丟過幾個,老婆一個沒丟,車禍卻出了不少。
竊以為自己是一個好司機,隻是運氣不好。其中小禍少,屈指可數,大禍多,說屈指可數也行,但必須是六指。其實,我所謂車禍的大小主要由心情決定,大禍是我撞別人,小禍就是別人撞我,車的損壞程度倒在其次。撞了別人,保險上漲是免不了的,要修車,還有可能被記點,更糟的是,如果對方摸著脖子搖晃腦袋,聲稱身體某個部位有礙,就有可能陷入無休止的官司,那將是噩夢的開始。在這一切沒有明朗之前,心情肯定是沉重的。
別人撞我,隻要人沒事,那就是花時間走程序了,哪怕車報廢了,也不用操心,有保險公司呢。幸福是相對的,糟心也是相對的。與對方相比,心情自然是相對輕鬆。看著對方跺腳稱悔,本身就是一種“樂子”。此處稱“樂子”有點缺德,不過,弗洛伊德所謂荒唐的愉悅①,其中的一個變種就是這種“樂子”。如果想進一步缺德,還可以摸著脖子搖晃腦袋,給對方已然糟亂的心裏再添點疑慮。我不缺德,但能在車禍的過程中找到喜感。
一次,上班路上,在一個交通繁忙的高速公路入口處被人追尾。被撞的瞬間,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說了髒話。在從煞車到停穩的短時間內,我還進行了深刻的文化反思,糟糕,被文化汙染了。作為一個在傳統文化的醬缸裏浸淫了幾十年的老同誌,危險關頭,脫口而出的應該是,屎,而不是shit。噫? 怎麽那麽巧? 二者的發音幾乎是一樣的,唯一的區別是,前者是三聲,後者是入聲。難道真象傳說的那樣,漢語與英語有共同的來源?
車停穩後,我立刻找回實在感。這麽大的動靜,臀部肯定破相了,於是,趕快下車檢查臀部。我開的是四輪驅動的越野車,底盤較高,對方是Vintage BMW,車形又矮又小。經過猛烈撞擊,它幾乎鑽到我的車底下,發動機艙被徹底壓癟。我一看這情況,班肯定是上不成了,心情反而徹底放鬆。
對方是個大學一年級學生。小夥子頓足捶胸,嘴裏不住地嘟囔,完了,考試趕不上了,車也報銷了,我爹輕饒不了我。聽著他的半自言自語,我多次告誡自己,幸災樂禍是不道德的。繼而自我譴責,甚至都想抽自己一個,可心裏就是壓製不住荒唐的愉悅。最後,索性放棄做一個高尚的人的奢望,徹底放任荒唐。方鴻漸拒絕蘇小姐時用的是法語,我的法語不中,將就英語吧,To be honest, I really enjoyed myself。
巧的是,有兩輛救急拖車就在附近,一個電話,五分鍾不到,警車拖車齊到現場。警察還沒開口,兩個拖車司機對視一眼,會心一笑。其中一個小聲對我說,撞得好,他活該。幾分鍾前,我還為自己的荒唐感到內疚,這會兒卻遇到兩個知音。我竟然產生想與他握手的衝動,忍了幾忍才壓下那個膚淺的念頭。
為回致謝意,我佯裝不經意地說,你們來得好快。那人說,我就在附近,眼見那家夥鑽到你車底下。我沒話找話說,上班路上總見到機場路的橋下有兩輛拖車停在那裏,你們是不是一夥的? 那人忽然換上一臉正色,一本正經,義正詞嚴地對我說,我們怎麽能跟他們一夥? 他們是禿鷲② 。我心想,他們是禿鷲,你們是什麽? 忍不住放聲大笑。那人被我笑得一臉茫然。
上蒼比較眷顧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朝我摸脖子搖腦袋,我為人厚道,也不曾朝人摸脖子搖腦袋。而其它情況基本上都經曆過,算得上資深闖禍人。若幹年下來,我有以下心得,禍多了無憂,禍大了若福。前者可以用民間俗話來解釋,虱子多了不咬,後者隻能用老莊的兩極相通來解釋。
我幹得時間最長的一份工作離家一個小時的車程,早晨六點多鍾就要出門。冬天下大雪,一大早,政府來不及往路麵的傷口上撒鹽,路麵又平滑又光亮,象傷口感染了一樣。我多次上演180-270度漂移的高難動作。第一次是180度漂移。對麵卡車帶起濃重的雪幕,能見度為零,我本能地踩了煞車。漂移的瞬間,腦子一片空白,車是怎麽動的渾然不知。雪幕降落,驀然發現,自己在對麵車道上,發動機自動熄火。如果對麵有車,那就是迎頭相撞。
眼見危險來臨,人有一種本能的恐懼,類似於在遊樂園裏坐過山車。理性上知道,過山車不會失控,然而,當它飛速下滑並拐彎時,很多人還是無法避免產生失控的感覺。若幹年前,我陪孩子坐過,當時攥得兩手是汗,從此再也沒有勇氣嚐試。那天,我於恍惚之中重溫了失控的感覺,醒過神來,趕緊調頭,回歸正確路線。走上正道後,發現手套裏麵都濕了,什麽時候濕的,不知道。
後來幾次就沒有那麽怕了。車當時是怎麽扭動的,我甚至都能象放電影一樣回放出來。用誌願軍式的朝鮮話描述比較形象,前軲轆不轉,後軲轆轉,前軲轆被後軲轆頂得扭屁股四米達。其實,早就有人告誡我,路滑不要隨便踩煞車。隻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事後想起來,很有點後怕。
最後一次是270度漂移。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路麵黑黑,局部亮亮。我開得十分嚴謹,車卻犯了自由主義,一個激淩抖到對麵去了。對麵來車毫無幽默感,根本沒有減速的意思,直著就撞了上來。眼見車撞過來,我心裏沒有一絲恐懼,隻冒出一個髒字,還是那個字。駕駛員一側的兩個門都被撞變形了,對方速度如果再快一點,就可能把我做成三明治。
對方是個女的,明知不是自己的責任,卻忍不住幾次問我,Are you OK? Are you sure you are OK? 我十分厚道地回道,I am fine. Youself?那人不是多年無人問候,就是從未出過車禍。Youself?本是句客套話,她竟然當真,開始詳細地描述自己的感受,一發而不可收拾。不過,她倒也是個厚道人,中途一再請我放心,她完好無損。
得知她不會摸脖子晃腦袋,我也放心了,於是,認真捧哏,讓她盡興。二人聊得那熱乎勁讓人感覺,我若提議找地方喝一杯,她肯定不會拒絕。想想幾十年來一個老婆也沒丟,不容易,我得保持榮譽。於是,壓下了那個輕浮的念頭,掏出駕照認真地跟她交換信息。可憐的車,被拖走後,再也沒有回來。不過,禍兮福所伏,我因此得以買新車,禍小了還沒這福分,這不是大禍若福是什麽?
不過,與大瘟疫相比,車禍再大也是小巫。對於人類來說,大瘟疫就是一場大禍,百萬人染毒倒下,億萬人隔離在家。具體到我,不啻大福。十個月家裏蹲,如果懷胎,孩子都生出來了,不用開車跑長途,也免得操心禍福。在家上班真好,有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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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荒唐的愉悅。Pleasure of absurdity,準確地說,應該稱來自荒唐的愉悅,即通過荒唐的言行,突破社會禁忌和文化壓抑,獲得從前不受禁忌與壓抑時所享受的自由與快樂。
② 禿鷲。禿鷲是食腐動物,總盼著其它動物有死傷。同理,開救急拖車的總盼著出車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