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冗餘

上世紀六十年代，有一部電影叫《抓壯丁》。影片裏的王保長有點結巴，但喜歡說俏皮話，他的口頭禪之一是，“而今當下眼麽前兒”。而今，當下，眼麽前兒，是一個意思，放在一起說，是典型的信息冗餘。

在信息論裏，信息冗餘的正規定義是傳輸信息所用的比特數與實際內容的比特數之間的差值。信息冗餘現象非常普遍，冗餘不等於無用，相反，它在傳播與交際中具有重要作用。而今當下眼麽前兒，有一種條型碼很流行，叫QR Code。用於說明信息冗餘的重要性，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QR Code是一種二維條型碼，源於日本汽車工業。它信息容量大，最多可以容納1,817漢字；糾錯功能強，最多可以把30%的容量用於糾錯。這意味著，在選擇最高容錯級別的情況下，即使三分之一的條碼圖形損毀，條碼包含的信息也可以全部恢複。從信息容量的角度看，用於糾錯的那部分信息就是冗餘。

在日常交際中，人們發出的信息並不總是精練的，除了核心內容以外，它還包含用於消除不確定性的部分，有意無意的重複部分，有助於交際的部分，表現美感的部分，等等。總之，核心內容以外的那部分信息就是冗餘信息。我們不妨舉幾個常見的例子，大致了解一下自然語言裏的冗餘現象。

王保長的“而今當下眼麽前兒”雖然羅嗦，但頗有喜劇效果。漢語裏有大量雙音節詞，四字成語，對聯胼文，等等。其中多數都是意思相近的對偶，屬於語言冗餘。然而，人們並不覺得那是廢話，反而欣賞其中的對稱之美。文革期間，許多口號，如最最敬愛的，萬歲，萬歲，萬萬歲，雖然冗餘但表達情感，愚昧的情感也是情感。

戰爭年代，指揮員下達命令，通訊員傳達命令，通訊員離開之前，指揮員通常要求通訊員複述命令。在航行的船上，船長發出指令，左五度，水手完成操作後回複，五度左。這都屬於糾錯功能的延伸，冗餘但確保不誤亊。

然而，有負麵效應的冗餘也大量存在。六四期間，在人民大會堂門前，時任總理對請願的學生說，“我可以負責任地跟你們說”，就屬於這種冗餘。難道不加這個限定性狀語的話都屬於不負責任的話? 過猶不及，畫蛇添足，反傷其意，說的就是此公。相比之下，還是台灣政客坦誠，讓我敷衍你幾句，......。

還有不少語言現象，多餘但無傷大雅，如傳統戲劇的戲詞。京劇《大登殿》有“王寶釧低頭用目看”，京劇《朱砂痣》有“借燈光對嬌娘用目觀看”，評劇《花為媒》有“李月娥遮衫袖用目觀看”，河北梆子《蝴蝶杯·投衙》有“老身我二堂用目觀看”，等等。“用目觀看”與“用嘴吃飯”，“用腳走路”一樣，是幼兒園老師教小朋友用的語言，出於成人之口就顯得多餘。在戲曲唱腔中，基本句式有五字句，七字句和十字句三種。五字句多為二二一句式，七字句多為二二三句式，十字句多為三三四句式。這個被四處運用的“用目觀看”顯然與三三四句式結構有關。

德德瑪的《致草原》裏有這樣的歌詞，“在情感中熱戀著你”。熱戀本身就是一種情感，所以，前麵那個“在情感中”的限定就顯得多餘。不過，如果去掉那個狀語，直接唱“熱戀著你”，那句唱恐怕就不上口了。從純語義的角度看，“漳河水盤繞太行山”可簡化為“漳河繞太行”，回到竹簡時代，還可以進一步簡化為“漳繞太行”。不過，若直接唱“漳繞太行”，挺有節奏感的一句唱就出來蒙古長調的味道了。凡此種種，微調語義遷就句式，是詩詞歌賦的重要特征，頗多冗餘但無傷大雅。

我的一位師兄對此不以為然。一次，劉巧兒在收音機裏唱，“來在了橋下邊，我用目觀看哪”，師兄突發議論，“十足的廢話，不用目觀看，難道用腳後跟觀看不成?”當時，我笑得差點噴了出來，大笑過後，我半認真地問，“《莊子·大宗師》裏有‘聖人之息以蹱’，聖人用腳後跟喘氣，你怎麽說?”師兄說，“古聖賢扯了很多蛋，莊子也不例外。”師兄的腳後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在記憶深處潛伏了幾十年。前不久，一個不小心，它從潛意識裏浮了上來，給我帶來一絲快意，也惹下不小的麻煩。

有道是，不要試圖跟女人講理，這裏的女人應該是指自家的，在北方方言裏，叫“我家那口子”，楚語相對簡潔，“我屋裏”，日語最簡潔，“家內”。在大原則上，我明白這個道理，但在具體執行的過程中則難免會有些差池。在家裏，如有爭議，凡是家亊，我都本著不搞爭論的原則，盡力歸避，一般都能相安無事。

一次因國事起了爭議，軍國大亊不容兒戲，我認真地論起了理。女人很快就把我歸入漢奸賣國賊之流，隨後，無論我說什麽，她隻回以“反正”，“那是的”。尤其是用楚語說的“那是的”，翻譯成任何一種北方方言都象髒話。據說法語是最優雅的語言，方鴻漸在拒絕蘇小姐時用的就是法語。在最優雅的語言裏，那句話就是merde vous。我被激怒了，情急之中，信口說道，“這麽簡單的道理，用腳後跟想一想都能想明白”。

此話一出口，女人沉默了，我不由地產生了一絲快意。快意僅持續了十幾秒，狂風挾沙塵而至。十分鍾後，沙塵暴過去，快意早已不知去向，回望自己，已是灰頭土臉。從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每隔個把月還會有亊件回顧與再評估。每當此時，我都暗呼，師兄害我。

師兄的腳後跟改變了我對信息冗餘的基本看法，從充分利用之到著力避趨之。而今當下眼麽前兒，我不輕易用它逞口舌之快了，麻煩少了，王保長式的樂趣也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