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神話裏有這樣一個故事,斯巴達王廷達魯斯的妻子麗達在河邊洗澡,宙斯見到麗達赤裸的身體,被她的美麗衝昏了頭腦,於是就偽裝成一隻天鵝,強奸了她。還有一說是宙斯偽裝成天鵝,假裝躲避老鷹的追殺,落到麗達的懷裏,誘奸了她。
不管是強奸,還是誘奸,總之,麗達與天鵝交合了。這與荷馬眾神的德性一脈相承,既偉力無邊,也邪惡無比,喜歡神人相交。同時也反映了人性中的獸性,先民的人獸相交,雖經數千年文明的壓製仍時隱時現。從文藝複興時期起,麗達與天鵝成為多種藝術,尤其是繪畫與雕塑,的一個主題。
那些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當數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di Lodovico Buonarroti Simoni 1475/03/06-1564/02/18)的一幅畫作,見右圖。原作已失,據說是被教會消毀的,所幸十七世紀畫家魯賓斯(Peter Paul Rubens 1577/06/28 - 1640/05/30)留下那幅畫的臨摹,現存於倫敦國家藝術館。以Leda and the Swan為關鍵詞在網上做一下檢索,你會發現,類似的作品成百上千,琳琅滿目,稍一恍惚,還以為自己上了色情網站。
在那些視覺藝術作品中,藝術家們一麵倒地選擇了誘奸說,表現的幾乎全是做愛的情景。麗達與天鵝,或交脛成合,或遊戲甚歡,或相依相偎,或相親相愛。作品的整體意境或唯美或唯色,有的還表現出“民與糜鹿共處,無有相害之心”的意境,有的甚至顛覆了傳統主題,表現的是,麗達欲火焚身,引誘天鵝,而不是相反。總之,一片唯美主義景象,很難見到暴力因素。
文藝複興釋放人性,也釋放人性中的獸性,麗達與天鵝這一斑,讓我們窺見那頭豹子。文藝複興過去幾百年了,這一主題仍餘音不絕,而且與色情越來越劃不清界限了。2012年4月,倫敦警方勒令某畫展撤下一幅有關麗達與天鵝的現代畫,原因是它違犯了某項新的法令。
關於這一主題,最有名的文字作品,當數二十世紀英國著名詩人濟慈(William Butler Yeats 1865/06/13 - 1939/01/28),見左圖,的一首詩,標題就是《麗達與天鵝》。濟慈總算是選擇了強奸說,在詩中大膽地表現了暴力。原詩如下,中文翻譯最忠實於原詩的當數餘光中(1928/10/21 - 2017/12/14)①,見右圖,右下是餘的詩譯:
Leda and The Swan | 麗達與天鵝 |
A sudden blow: the great wings beating still | 猝然一攫:巨翼猶兀自拍動, |
Above the staggering girl, her thighs caressed | 扇著欲墜的少女,他用黑蹼 |
By the dark webs, her nape caught in his bill, | 摩挲她雙股,含她的後頸在喙中, |
He holds her helpless breast upon his breast. | 且擁她捂住的乳房在他的胸脯。 |
How can those terrified vague fingers push | 驚駭而含糊的手指怎能推拒, |
The feathered glory from her loosening thighs? | 她鬆弛的股間,那羽化的寵幸? |
And how can body, laid in that white rush, | 白熱的衝刺下,那撲倒的凡軀 |
But feel the strange heart beating where it lies? | 怎能不感到那跳動的神異的心? |
A shudder in the loins engenders there | 腰際一陣顫抖,從此便種下 |
The broken wall, the burning roof and tower | 敗壁頹垣,屋頂和城樓焚毀, |
And Agamemnon dead. Being so caught up, |
而亞加曼儂死去。 就這樣被抓, |
So mastered by the brute blood of the air, | 被自天而降的暴力所淩駕, |
Did she put on his knowledge with his power | 她可曾就神力汲神的智慧, |
Before the indifferent beak could let her drop? | 乘那冷漠之喙尚未將她放下? |
這是一首所謂Petrarch體的十四行詩。該體以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詩人Francesco Petrarca(1304/07/20 - 1374/07/19)的姓氏命名。前八行叫octave 或 octet,通常用於破題,韻腳多為abba abba。後六行叫sestet,通常用於作答,韻腳多為cdecde 或 cdccdc。盡管這個體裁不是由Petrarca本人發明的,但因為他的十四行詩,在文藝複興時期的歐洲,被人們廣泛傳揚並摹仿,以至於成為當時詩歌的樣板,所以,這個體裁的詩就被冠以他的名字。顯然,濟慈沒有循規蹈矩,死扣所謂的格律。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Petrarch體多用來抒發情感,尤其是愛情,然而濟慈卻用它來描寫暴行。無獨有偶,有一部日本電影名叫《楢山節考》,描寫的是一種野蠻的棄老習俗,即老人到了70歲就要由家人背到深山野嶺等死。片名中的“節”字,在日語裏,是歌謠,民謠的意思。用優美的語言形式,表現野蠻的人類習俗,這與濟慈的《麗達與天鵝》有異曲同工之妙,頗有兩極相通的意味。
片中有這樣一段情節,辰平將年過七十的老娘送到山上等死,放下老娘後,適逢天降大雪,辰平遠遠地喊,“媽,下雪啦,上山的日子下雪,運氣真不差!”。那幾句話,用日語說出來,合轍壓韻,象吟詩一般,令人百感交集。同時又讓人不由得思忖,該片的導演一定讀過濟慈的《麗達與天鵝》。
1923年,濟慈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他的《麗達與天鵝》被認為是二十世紀最好的詩之一。在我看來,最好,未必,最耐人尋味,則是肯定的。在濟慈筆下,麗達雖然是被強奸,但麗達的態度相當曖昧,有拒,有迎,還有欲拒還迎,這中間存在著很大的解讀空間。
研究濟慈詩歌的人,對《麗達與天鵝》有多種解讀。有欣賞詩中的暴力美學的,有感歎美加無知的破壞性的,有哀歎麗達麵對強權的無助的,有看出麗達在整個過程中欲拒還迎的,有讀出麗達被奸之蝴蝶效應的,甚至有女權主義者從中讀出濟慈可能是個同性戀者。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在這首詩中,暴行的雙方乃至暴行本身都得到美化。天鵝是神,惡而不可抗拒。天鵝的暴行,類似於地震,牆倒屋塌物毀人亡,若是鄰邦所為,又一場特洛伊戰爭將不可避免,是地震所為,沒有人咒天罵地。麗達是美的化身,不醜化便是美化,她的不反抗無損其美。對暴行的描述不知不覺間成為對曆史事件的追溯,對古希臘文明的回顧蓋過暴行帶來的痛楚。用不了多久,我們對當下的專製與強權也會如此。
對於濟慈的《麗達與天鵝》,多數人傾向於做政治解讀。該詩首次發表於1924年6月,濟慈自己說,之所以寫這首詩,是因為政治評論的編輯向我約稿,索要一首詩。寫的時候是有政治考慮的,大鳥與女人這一場景是一個局,它能產生出所有政治。具體說來,人們傾向於把麗達與天鵝理解為,濟慈對愛爾蘭衰敗的哀歎。在比喻意義上,愛爾蘭被英格蘭強奸了,同時,它的衰敗又與特洛伊的毀滅好有一比。
對於二十世紀末的酒國知識分子來說,把它理解為自己麵對強權時的無助與無奈又何嚐不可。他們不隻一次地經曆強暴來臨時的恐懼震驚,強暴進行時的欲拒還迎,以及強暴過後的曲意逢迎。他們甚至還為施暴者產下雙黃蛋,隨後,還不時地叫上幾聲,期求待遇改善。
麗達與天鵝的交合,不管是強奸,還是誘奸,其結果彌漫開來,最終都是毀滅與死亡。這個古希臘神話故事裏閃爍的既有人性,又有獸性,既有蝴蝶效應,又有天運宿命。在古希臘文化的這種混沌狀態中,我們似乎看到,麗達與天鵝引出一個等式,“美+美=惡”。
如果我們往前再走一步,接受古希臘文化裏美與善是一回事的觀念,那末,從“美+美=惡”中可得,“善+善=惡”。這裏透露的信息是什麽? 過猶不及? 1+1!=2? 藝術是透著邪惡的美? 抑或邪惡的美也是藝術? 帶著麗達與天鵝所帶來的問題,重溫《莊子·應帝王》篇裏混沌帝②的故事,那個故事的結尾似乎應改寫成這樣:
七日而渾沌醒,與倏忽遊於雅典之野,見麗達,齊曰,美。見天鵝,齊曰,美。見麗達與天鵝,混沌曰,惡。忽曰,美上加美,是謂大美。惡從何來? 混沌曰,畢達哥拉斯死了,禮崩樂壞。倏不置可否曰,以邊緣人觀,麗達者,美也,天鵝者,美也,二美交合,美中有惡,邪中有美。混沌急火攻心而死。
據說,荷馬也是這麽死的,幾個漁民的孩子出謎語,荷馬猜不出,急火攻心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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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餘光中。忽聞餘光中去世,心生失意,祭出舊文,聊表哀思。
② 混沌帝。故事的原文如下: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嚐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