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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

(2017-04-06 13:16:27) 下一個

清明憶母

嬌花易折風雨逝,歲月滄桑幾多愁

母親的木訥和不善花言巧語,在某種程度上,限製了她的人生樂趣。

多次寫母親,不是因為母親比父親愛多幾分。在母親去逝以後,我一直努力回憶著母親給我們留下的點點滴滴的母愛,哪怕是一些蛛絲馬跡,哪怕是一抹母性的柔美。然而,這位大小姐的氣質在那個血雨腥風的歲月早已蕩然無存,母親留給我的是血和淚的交錯、愛與憾糾結在一起的痛,和無邊無休止的心痛。

文革初始,母親就被列為沒有改造好的子女。一屋子有文化沒文化、有工作沒工作的變態女人,逼母親背頌念毛主席語錄: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可能母親背成: 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後,不拿槍的敵人也被...哢嚓了。“怎麽背的,你”! 一陣響亮的口號。

我想起我們小學一個智商有障的同學,老師留作業,叫抄十遍“多思”。拿來他的作業本,滿滿一頁都是“多私多私多私”,嚇得我趕緊撕掉這一頁,讓他抄我寫的。

母親,是我童真裏蒼老的畫麵。淩晨,她拿著掃把走出家門,應該說是何等的難,30多歲的她看上去像極了50多歲的老婦。掃街時,她總是下意識張望一下院子裏有沒有行人,是不是有人早起要去毛廁。其實,比掃地更難看的是成人的鄙視、孩童的無知。 母親的父親是個罪大惡極的“特務”,雖然母親的母親改嫁了,但也並沒有給子女帶來一些輕鬆,母親是長女,下麵隻有一個弟弟。我小時候,最不適應的是父母這輩,除了我們有一個舅舅,就再也沒有親屬了。

姥姥識字,估計也教會了母親讀書。待經濟稍好些時,母親常讀《北京晚報》。母親談不上是個任勞任怨、勤勞質樸的女性,一共生了六個小孩子,到了冬天,手忙腳亂還做不全我們的棉衣。

母親的五女一子,奶奶有一版本。她曾經做過一個夢: 在一個孤島上長著一棵樹,形隻影單,樹上卻開著五朵花,一隻孤鳥飛來飛去。於是奶奶就大做文章,偏說那樹是我的爸爸,小鳥是我的弟弟,那五朵嬌花不言而喻就是我們五姐妹了。可那時,奶奶並沒有看到我後來的小妹。母親的奶水非常充足,也常玩笑說她莫名其妙地容易懷孕,以致我高中畢業前一直見母親服避孕藥,那時藥片不小,母親又是非常地不會吞咽,我們總是笑話她,因此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證實了我的單項生活經驗奧斯卡獎:即窮人瘦人更容易懷孕這一尚未屬實的理論。

母親從小嬌生慣養,不擅家務。每到冬日來臨,姥姥就急急忙忙從天津趕來北京幫她的女兒給我們這一大家子翻製棉衣,“翻”就是將穿舊了的衣麵翻到裏麵去,同時將裏麵的調到外麵來,看上去還像是新的一樣。“製”那就是給老大老二做新衣了,舊的往下傳給排行小的穿。 聽我姥姥講,母親是因為她太大包大攬了,所以才“滯礙”了母親的“手巧”。後來我的大姐在天津遺傳了姥姥的女工活計。

母親也是左撇子,應該是更俱一雙巧手。 我怎麽也想不明白,母親這樣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家庭婦女,一夜之間就像她的父親也成了反革命,還是一個老反革命“緊箍咒”下的未改造好的新反革命。 母親後來的早逝無疑與這段曆史有關。母親抑鬱,有嚴重的胃潰瘍和偏頭痛症。更沒人想到,她還有心髒病。

其次,是母親與父親的“婚姻戰爭”。

母親虛歲十八嫁給了父親,父親當時已是一個收入頗豐的技術工人,他給私人企業的資本家幹活,手下管著好幾個徒弟。 我看見過父母的婚紗照,五十年代初正規的婚紗照還是不多見的,因為那是十分奢侈的。母親的頭飾雖然不是什麽純白的真紗,但也是質地良好的白色綢緞了,整個婚紗雍容華貴,拖至地麵,想必那底下就是母親文革初“撕心裂肺”般丟棄的那雙高跟鞋。

母親也許有過幸福的婚禮,因為她曾經給我講過他們婚禮鬧洞房的“鬧劇”:好不容易等來賓散了,該進入洞房了,父親和母親卻不能“合巹而酳”。因為父親是在玻璃行業做工,被褥裏被他的那幫徒弟散滿了玻璃粉,銀光閃爍,如同積雪,可就是不能粘身,粘在身上奇癢無比。母親也不敢在半夜裏到外麵去抖被褥,隻好撓癢到天明。看到母親真生氣了,父親後來把他那幫不識好歹的徒弟好好地痛罵了一頓。

後來孩子多了,父親先是工作上的不舒心。父親鬥大的字不識幾個,技術再好也升不上去。孩子愈來愈多,家裏的錢愈來愈少,父親開始酗酒。婚姻的不幸,彼此的吵鬧愈演愈烈,一直到死,他們都不能相互融洽。這是我的第二種痛,無法釋懷的痛。以致於我們兄弟姐妹之間,總怕談及父母的這一不幸。不幸得連一絲安慰也不給!

夢裏母愛笑容親,梨花醉雨又清明

母親真的沒有優點嗎?不是!

懂事之後,我才明白母親對於兒女愛多麽真實,不象今天的家長一樣,講究表達,而且是甜蜜的表達方式。 一九七六初春,我高中畢業,準備放棄北京戶口,毅然決然地把自己的“下放”到陝北去。那時,母親已經從鄰居的子女裏看到了知青的命運,她真的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再“重蹈覆轍”,去吃大虧。母親憤怒地舉起了笤帚疙瘩,劈頭蓋臉便打。N年之後,我覺得母親是用了極大的愛去保護我們,怕我失去未來。 後來,我得了腦炎回京治病。如果呆了傻了,如果沒有考學出國,如果,如果,該是怎樣的人生悲劇,父母是早有預見的。

母親的左手針線活兒還是很地道的,鎖個褲腳,針腳藏而不露。縫被子也是四周縫好後,中間再豎縫兩行。這些是我從母親那裏學來的,受益匪淺。 母親是天津衛人,講究吃。她的打鹵麵就做得非常精細考究,直到今天想起來母親做的打鹵麵還口水直流呢。 從我一九七八年春天上大學後,北京的食品供應雖比不得上海,但已經開始好轉。母親從市場上買回大蝦,她剝得特仔細,不讓一絲蝦肉粘在蝦殼上。剝好備用,蝦肉、雞蛋再加上鹿角菜(好多年沒吃它了,這菜熟了以後吃起來咯吱咯吱的,很有嚼頭)。鹵做出來是非常的漂亮,紅的是蝦肉,白的是肉絲,黃的是雞蛋,黑的是鹿角菜(若沒有鹿角菜,可以有質地厚一點兒的木耳代替),既是觀賞的藝術品,又是美味的菜肴。

母親的烙餅堪稱一絕。首先是和麵,母親說要“三光”,即和麵要做到盆光、麵光和手光。後來我才明白,其實烙餅的麵挺難和的,麵要軟,很容易拖泥帶水,搞得到處是麵粉。麵醒好後,擀成大片,撒鹽抹油,卷成長龍,然後用手揪成若幹份,還不能將層次亂了,還要順著層兒擀,這樣才能保證層多。烙餅時火候更要掌握好, 火大了容易糊,而且是外糊裏生。若是火小了,則容易把烙餅烙鐵了,死板不脆。小時候家裏用的是蜂窩煤爐,往往烙到一半時,還要在爐上再加一個石蓋兒,才能使火勢削弱,熱度降低慢慢出餅,外焦裏嫩,層次多多而且分明,既好吃又好看。母親的這一絕活叫我偷來了,所以許多朋友吃過我的烙餅以後讚不絕口,“那是!” 得意忘形之餘就更加想念我那沒有享過多少福的可憐母親。

再回到陳氏茄苞上來吧。

母親最最絕的是她的茄子做法,不是著名的北京蒜泥蒸茄子,也不是夾肉茄盒,更不是費油費時的紅燒茄子,而是母親獨創的“椒鹽小茄苞”。買的是茄子落秧時的小茄苞崽,一塊錢一筐,用清水洗淨,兩麵開切形成花刀,但不能切透,一定要連刀。蒸熟,上下用蓋簾兒壓平,斜著控水,母親通常是再用一個大石頭壓在蓋簾的上麵。控幹水以後,每層撒上事先備好的椒鹽,碼好,醃製兩三天後,這時再將快要發酸的茄子切成大塊兒,鍋熱加油,將茄子放入鍋中略微煎一煎,然後加上蒜瓣兒,點幾滴香油香醋,一盤美味的蒜瓣茄花包出鍋了。我沒有見院子裏任何人這樣做過,這也是母親的拿手菜。

唯一一次對不住母親的事,是我奪了母親一塊心愛的手表。大學第一個暑假回家,一直琢磨怎樣要到媽媽那塊心愛之物。急死我了,明天就回校,還遲遲不見母親鬆口。那個臨走的夜晚,母親是怎樣的不情願,而在父親“勸說”下,我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母親那塊兒梅花牌手表。母親,對不住啦。現在我可以給母親買十塊二十塊價格十倍的手表了,可我,再也買不回母親的生命。

母親,您看這塊手表怎麽樣,喜歡麽?

媽,賣菜的來了,您要幾筐茄子,一筐夠了嗎?

“細雨輕風頻襲夢,殘花無梅入香泥”,謹以此紀念我天堂的母親。

04/04/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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