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西北角樓上層的三位僅存的班克打手及班克本人自以為得計。他們以為阻斷了追擊者的來路,又再次掌控了三個頭目,還讓自己與天台近在咫尺,所以變得胸有成竹——事後我們得知,他們接到了X的指示:即將有人來接他們,要他們務必堅守。但是當他們發現三頭目不見了時,幾個人亂作一團。從監視器可以看到這一幕。我建議立即拘捕他們。
“再等一等,繼續當誘餌。”朱迪斯說。“丟失了三個頭目這件事,班克他們肯定不敢報告。所以X先生不會知道。X的招數還沒有使完,如果現在就抓捕這幾個人,會斷了他的念頭,要狗急跳牆的。”
“不錯,X還有最後一搏,應當是他的撒手鐧,是凶險的一步。”戈地警告說。“我們要抓緊了,時間有限。”
‘凶險的一步’?是什麽樣的‘凶險’?我完全沒有概念。從戈地咀裏說出‘凶險’,應當是很嚴重的問題,他從沒以這種口氣講過話。 我還感覺到戈地有焦急,隻是隱忍著沒有明說。‘時間有限’意思又是什麽,我不明白。亨特好象理解。
亨特不動聲色地觀察戈地——這是近來亨特與戈地、安妮、朱迪斯三人相處時愈來愈常有的神態。他們之間言語溝通不多,幾乎不曾有過長時間交談,但心照不宣的默契卻非常之多,而且深之又深,是任何一個旁觀者都無法猜透的謎——當然不包括我,我不是旁觀者而是真正的參與者。我既觀察到了這個情境,也悟出了其中的奧秘。
亨特憑自己心理學家的智慧揣度戈地等三個人的意圖,已經到了幾乎不出差錯的程度。而這三個人的行動坐臥毫不拘謹,又明智地保持在亨特堡主人默許的範圍之內。無語交流達到這種高水平 ,真是令人感歎。
至於為什麽要維持這樣一種不親不疏的局麵,自然有它的原因。應當是‘觀念相同而信仰有別’使然。亨特同樣疾惡如仇,但還無意與法外執法為伍。這一點我已經看得很清楚。可是遇到象亨特堡之戰這樣的大事他自然而然地站到這一邊,毫無懸念。對於由此可能產生的法律問題,亨特抱有詭辯式自我安慰心態,有應對法庭辯論的心理準備。而戈地、朱迪斯、安妮在敏感問題上保持緘默,也正是為了不給亨特堡人造成更多的法律煩擾。如此這般就形成了無聲交流的默契基礎。
事實上亨特與戈地三人之間還有更深層次的默契,也有同樣程度的分歧。這段長時間以來密切合作相處,現在分歧終於無可避免地在這裏首次暴露,它是因高級警督羅伯遜引起的。
羅伯遜來電找亨特,安妮代接電話,按亨特的示意,安妮回答說亨特不在。警督發了脾氣,以不容辯駁的口吻說,如果亨特不接電話,他就要帶人前往。安妮堅持說找不到亨特。警督掛斷了電話。
形勢很明顯,羅伯遜要帶領警察進入亨特堡。但是亨特和羅伯遜之間有一種特殊的關係——羅伯遜要帶警察前來執行公幹,他事先打電話,正是這種關係的表現。而亨特信任羅伯遜如同一位兄長,不接電話也是為了避免目前形勢下的尷尬。現在麵臨一個實際問題——羅伯遜一定是來拘捕班克一夥的,因為蓋伊已經回到警局,肯定報告了亨特堡裏發生的事。現在還不能把班克交給警方,亨特要繼續用他來誘出X。而戈地三人當然也不能讓三個頭目落到警察手裏。
“羅伯遜是一位好警察,我們一定要避開他嗎?”亨特講了這麽一句話,但語氣並不堅定。
“我相信他是好警察,但我們不能依靠他解決大鱷匪首的問題。”戈地態度堅決。
“為什麽?”亨特明知故問,好象在裝傻。
“因為我們和他們對如何處置這一類罪犯有重大分歧。”戈地耐心地解釋。
顯然,戈地知道亨特此時的心理狀態——亨特教授暫時失去了教授的思維條理,講話言不由衷。麵臨特殊抉擇的最後時刻,亨特的思維陷入了些許的紊亂——他的‘守法’意識瞬間膨脹,讓他在‘雷池’邊嘎然止步。
朱迪斯走到亨特麵前,低聲地但是很清晰地講了這麽一段話:
“‘追求正義是人的天性,什麽都改變不了。從理論上講,在美國這樣的國家這種追求本來是可以維護的。但是現實中我們卻不指望這種奇跡出現。自由是世人的權力。容忍自由的度是衡量社會正義的標尺。這個度被稱作法律。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國家的法律能完全準確地體現這個‘度’——它永遠被裹挾在政治旋渦中,隨波逐流。法律在人類社會中不可或缺,但它也常常呈現其虛偽的一麵。如果我們對這一點沒有清醒的認識,那就等同於在縱容那些滅絕人性的犯罪。’。亨特先生,在你麵前我不想班門弄斧。上麵這段話不是我說的,它是你的爺爺亨特老人在一次美國國會聽證會上的發言。那個聽證會是關於如何對待滯留在美國的他國反人類罪高級別罪犯的專題辯論。”
這段話著實令我吃驚,朱迪斯把這段演講完整地背誦出來——現在亨特老人居然也參與了進來——而且成了朱迪斯等人法外執法的理論根據。
從相遇相識到相知這幾個月裏,亨特對戈地、朱迪斯、安妮的了解已經透徹。他心底裏對他們有深深的敬重。更重要的是,對那些大鱷幫匪徒,他與他們有同樣的切齒憎恨。還可以說,對應當如何處治這些罪大惡極的匪徒,他們之間也有某種共視。 但是亨特不會想到,自己的爺爺曾經講過這樣一番話——明顯地挑戰美國現行法律的激烈言辭。他身體裏存在著一根基因鏈——‘守法’,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它與一切‘離經叛道’的考量相抗衡。但是這段話打破了這種均衡。
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沉默,亨特吐出了兩個字。“好吧。”
我發現戈地如釋重負地吐出了一口長氣。
得到了亨特的首肯。然而,怎樣接待羅伯遜成了難題。不能使用‘嘻哈之旅’,現在不是以黑色幽默解決問題的時候,而且對羅伯遜應當以友人相待。這個火候很難拿捏。亨特動手搜索,找出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程序編排,被稱作‘薩赫拉察達’。我知道這是《一千零一夜》的主人公,一個富傳奇色彩的女子。亨特解釋,這個接待意在融通,內涵豐富,充滿藝術情趣,來人可以隨心所欲地暢行,不受任何限製,但隱含著一種阻滯功能。
“怠慢了,老兄。”這話是亨特隔空對羅伯遜說的,是感慨之語,包含著無奈和歉然。
羅伯遜的旅程將不會有太多的幽默感,但是會有濃厚的藝術氛圍和舒緩神經係統的安謐和誘導。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細讀了關於這個編程的說明。這個說明應當是亨特老人的手筆。 還是那種風格——沒有直白的講述,隻有哲言式的啟示。
‘款待一位朋友吧。他有良好的品德和固執的信念。他足夠善良不加害於人,但不疏於職守。他有善良和誠摯,卻缺少對人性複雜的深刻理解。他有對暴虐的憎恨,卻沒有突破陳規的勇敢。讓他在人類的藝術瑰寶中接受洗滌吧,雖然我們不期待效果。’
這當然是最適合接待高級警督羅伯遜的設置,很理想也很實際,起碼可以起到延宕時間的作用 ,而不會有反效果。接待羅伯遜不能象對蓋伊那樣,沒有一個活人出麵。誰出任接待使者呢?沒有比安妮更合適的人選了——美麗端莊的女性,有相當藝術修養的專家,還有機敏應對的本領。從安妮的臉上可以看出來,她樂意接受這個任務。她想到可以在亨特老人安排的深度藝術之旅中徜徉,就漾起了一陣從心底裏湧現的興奮。
安妮——這樣一個如此熱愛生活崇敬藝術的人,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選擇那條充滿荊棘的路,至今我尚在迷蒙中尋求答案。
現在安妮可以回歸到她的專業角色上,這件事讓我欣慰之極。想象安妮留連在大走廊雕塑群中的倩影,讓我恍然有隔世的感覺——那是安妮最初留給我的美好印象,好象已經久遠。人世的滄桑就是如此奇妙,短短不到一年時間竟能讓你變得老氣橫秋,居然產生了懷古的印象。
安妮奉命去迎接羅伯遜。
亨特堡人都聚集到第二監控室上麵的觀景廳。這裏最大的特點是視野遼闊,可以360度環視。到這裏來聚集是朱迪斯的主意,他一再強調要找一間可以遠觀四麵風景的屋子。我不明白他要做什麽,為什麽現在突然有了欣賞風景的閑情逸致。可是戈地明白,他還協助朱迪斯往這間屋子裏搬來了幾隻大箱子。
與此同時,X先生的最後通牒來了。通牒以古老方式出現,是一封書信。信是寫給亨特的,信文洋洋灑灑寫了兩大篇。亨特邊看邊喝咖啡,隨後用手指把它從桌麵彈進了紙簍。
X 的一番勸誘看來枉費心機了。可以猜測,信中除去利誘便是威脅,不會有什麽新東西。其利誘之利可能是天文數字,應當足以讓人動心。但是在亨特這裏僅僅是兩頁廢紙上的一行毫無意義的大寫數字而已。
電話鈴響了,鈴聲顯得有些刺耳。我主動接電話,敏感地意識到這個電話非同尋常。果然,打開通話鍵出現的聲音是經過變聲的人聲,一種沙啞低沉的假嗓音。
“HI,亨特。”
毫無疑問這是X。朱迪斯一把抓過去電話,擅自做主與X通話。他沒有和亨特商量,沒有同任何人哪怕交流一下眼神,張口便說:
“講吧,你個狗娘養的。”
“請亨特聽電話。”對方沒有惱怒,好象還彬彬有禮。
朱迪斯爆出了一串髒話,要比上麵那句難聽得多。最後加上這麽一句:
“有什麽屁快放!”
沉默了一陣,那個聲音再次響起:
“轉告亨特,按我說的去做。隻給他十分鍾時間。否則亨特堡將夷為平地。”
朱迪斯用手勢製止任何人發聲,尤其做出了安撫亨特的動作——緩緩地擺動手掌象是在撫摩。
“你這個混蛋,看來我隻好接受你的條件了。我是朱迪斯,現在這裏由我做主。雖然我饒不了你這個王八蛋,現在也隻能這樣了。說吧,想怎麽著?”
又是一陣沉默。
“朱迪斯,聽好,現在把三個大鱷的頭目立即送上屋頂,你們的人全部退下,不準在屋頂露麵,直到我接走這三個人為止。不準耍花招。一旦讓我稍有不滿,就立即叫你們葬身火海。”
朱迪斯關掉了電話。戈地拎起箱子裏的一個長型背囊打開來,從裏麵取出象天文望遠鏡樣的東西,安裝在一個敦實的三腳架上。又把一個箱型儀器接通電源。戈地熟練地把這幾樣東西組裝在一起,動作幹淨利落得讓人稱羨。這兩個人真是有備而來。
朱迪斯和戈地開始向四周了望,他們的視線停留在東南方向。那裏有一個黑點出現,漸漸變成了展翅的大鳥——直升機,而後顯現出旋翼和黑色機身。機身下方攜帶的導彈明顯地暴露著。
喪心病狂的X是以導彈相威脅!這應當就是戈地所說的‘凶險的撒手鐧’。這可不是虛張聲勢,如果X認定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籌劃真地要毀於一旦,他不會吝惜任何生命和價值,一定會孤注一擲。
眼前朱迪斯、戈地拚裝起來的東西真的可以對付X的導彈嗎?
轉眼間武裝直升飛機已經飛臨曼哈頓邊緣。我緊張又焦急,不明白朱迪斯、戈地能用這些儀器似的東西做出什麽驚人舉動。如果這是一種炮,讓直升飛機進入曼哈頓上空再擊毀它,會造成不可想象的慘烈場麵——墜毀的直升機落在某個街區或建築物上起火燃燒爆炸,造成許多無辜的死傷。這些後果朱迪斯、戈地不會不知道。
亨特端坐在安樂椅上一聲不吭。他也有緊張的表現——手背上青筋暴露。臉上卻隻有冷冷的嚴肅。其他人也都處在安靜又緊張的心情中。
朱迪斯監管機器上的儀表,在做某種調試。戈地轉動那具圓茼狀的東西,眼睛盯著一個小熒光屏。熒光屏上的直升機已經十分清晰,可以看到很多細節。我不明白他還在等什麽。難道要它飛到頭頂上才采取措施嗎?
這裏的窗子打開著。戈地鎖定直升飛機,隨它的走向移動手中的‘儀器’。古怪的事情隨之發生了。我們注視著這個凶神般的大鳥,它盤旋了兩周突然掉頭往回飛。而且飛行的動作離奇古怪——上下顛動又搖擺,突然升得很高,忽而又降得很低。有時在原地旋轉不停。象一隻中了魔咒而發瘋的鳥那樣癲狂。我真是樂開了懷,所有在場的人都歡呼起來。不知道朱迪斯、戈地施了什麽法術,讓一架直升飛機跳起了瘋人舞。幾經掙紮之後,這架直升機摔摔撞撞地消逝在遠方。它沒有墜毀 但明顯受了傷。
這是朱迪斯、戈地創造的奇跡——禦敵卻‘不戰而屈之’。我知道亨特、朱迪斯、戈地都是‘孫子兵法’的崇拜者,這次戰績以這樣的語言來形容十分貼切。
朱迪斯作了一番講解。他們使用的是激光武器,是一具並不複雜的激光發生器。它可以在一定距離內,給金屬板鑽洞。用它給直升飛機的要害部位鑽上幾個洞,並不困難。那樣可以使直升飛機墜毀。但是為了不傷害無辜生命,他們設計了個圈套——佯稱屈從,讓X以為他的導彈威懾奏效。當直升機臨近時,戈地動手在它的旋轉部位鑽了幾個小洞。戈地了解這種傷害的程度,掌握得恰到火候,讓它不至於墜毀但是難以操控。機師就會緊急返航或迫降。X也會自認倒黴——在關鍵時刻出現機械故障,他怨不得任何人了。
朱迪斯導演的這黜戲,把亨特排除在外。朱迪斯用意良苦。他知道,要讓亨特向X表示降服,哪怕是做戲,勉強做出屈從的表演,恐怕都會出漏洞。而且這也與亨特的性格不符,有可能被熟悉亨特的人找出破綻。所以朱迪斯代為上場,飾演一個滿口髒話的痞子。亨特堡 裏出現痞子代替亨特主事,當然很古怪。但是在這麽短的時間裏,X無法甄辯。
何況,一個滿咀髒話的莽漢不會比亨特更難對付,嚐試進攻未嚐不可。但X和他的同夥哪裏知道,朱迪斯、戈地對X將要使用的進攻方式早有預見——黔驢計窮的X可以選擇的手段已經有限,那種孤注一擲的心態昭然若揭。
依據X的活動能量推測,他以直升飛機加導彈進行威懾的可能性最大。朱迪斯、戈地對此做了充分準備。他們不但置辦了激光設備,做過操作訓練。還為擒獲來犯的飛行器,準備了一張網——戈地通過國際刑警組織通知美國有關方麵,近日將有一架非法的武裝直升飛機襲擊南曼哈頓民宅。朱迪斯在啟動激光的同時,已經電告官方這架直升飛機現在的準確方位。
武裝直升飛機加導彈的進攻流產了,想必X會陷入極度懊惱中。但這條大魚終究沒有浮上水麵,還得以隱匿在昏暗中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