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特聽我這樣侃,精神十分集中。與一位美國教授初次交談竟有這麽多話,我實在沒有料到。
他移開目光望著海灣沉思起來。
亨特突然笑了笑說:
“對不起,我走神了。”他對剛剛的沉默表示歉意,可我並沒有被待慢的感覺,因為我也在沉思中。
接下去他的話令我吃驚。
“我在想,我真地很希望你能做我的助手,幫我完成一件重要工作。”
這句漢語說的很清楚,但完全不在我意料之中。我十分不解地看著他——我能幫一個心理學家做什麽呢?
“KING,是這樣,我正在搞一個調研,是針對一位華人的。這個調查工作很繁重也很複雜,我急需一位幹練的助手,他還必須懂漢語。”
他講的英語中除了調研之外還用了CATCH這個單詞——它的含義偏向於‘抓住’,對此我有些不解。亨特又讀到我的心語。他解釋說:
“CATCH是細致地觀察之後,再恰當地描繪出來的意思,尤如畫一幅傳神的肖像,用中國話講,最好傳神到骨子裏。”
我真不該挑剔了——亨特這個美國心理學家會用“骨子裏”這樣的中文俗語,我很服氣。我相信自己已經理解了他的意思。但久久之後,再回想起這段對話時我才悟出,亨特選用catch這個詞有它的雙關含意,那是後話。
“我不懂我能為你做些什麽呢?”
“如果你接受我的邀請,我會詳細解釋許多問題。現在僅簡單地講,調查需要用各種手段,是個複雜過程,我一個人難以完成。”
亨特的聲音漸漸低下來,我常常不得不湊近些才能聽清楚。
“這是計時工作。你的小時工資應當是50美元。”這又讓我吃驚。紐約的計時工資,我聽說過的專業計時工大約20-30美元。亨特給的高出了一倍。
“你畫一張肖像要價20元,實際上你的畫作應當不低於50元,也許還要高得多。你平均每小時攬到一個生意,所以我出這個價格。”
這就是亨特的思維方式——以自己的價值觀念為準,不理會市場那一套。
這樣的工資對我頗有誘惑力,但我仍然沉吟著。
“如果你接受這個工作,我們會簽一個為期一年的合同,而且從現在起就全身心地投入。就是說,除去睡覺都算工作,一天以16小時計算工資。”
天哪!一份真正的高薪!我快速計算了一下,全年會有二十幾萬的收入。這可能嗎?
“不是天方夜譚,很真實。”亨特的誠意無保留地表現在他臉上。
我不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但對突如其來的好運實在缺乏心理準備。而且隱約感到事情不會這麽簡單。
“這樣的報酬意味著要付出許多辛苦,包括體力的和腦力的。也許還有風險,我不確定。我對我們的調研對象還知道的不多。”亨特解釋著。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有一種期待,希望得到肯定答複。
“我可以知道catch的對象是誰嗎?”
亨特沒有回答,而是以一個很小的動作示意——暗暗挑起拇指朝身後的方向指了指。
我愣了一下,朝那邊看。那個方向隻有一個人,在一長列餐桌盡頭,那人坐在白色圍欄邊的角落裏,身影映在泛光的海水中。這個人的麵目無法看清。
“不要盯著看!”亨特低聲對我說。
這時我們身後傳來雜遝的腳步聲,好像來了不少客人。
亨特以手勢暗示我不要回頭看。
這裏的氣氛驟然間變得跪秘起來。侃侃交談停止了。亨特拿起賬單去付賬,示意我跟上來。我在起身的瞬間,從眼角掃視那個圍欄。那人還是同樣姿勢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我隨亨特走向平台通餐廳的門邊,再次扭頭看那邊。白色圍欄邊已經沒有人影了,空蕩蕩的,好象從未有人呆在那裏。氣氛更加怪異——圍欄那邊沒有出口,欄外是大海,我也並沒有看到什麽人從那邊走過來。這個人是怎麽消失的呢?跳海了嗎?我正要返身去看個究竟,一隻手拉住了我,是亨特。我隻得隨他離開。
我們來到停車場時,亨特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沒有朝自己的汽車看一眼,徑直走下去,來到大街上。我緊隨其後。經過幾條街,亨特突然慢下來。我以為這緊張的空氣緩和了,但是我錯了。在這裏我遇到了來美國後的第二次與人武力交手,也是首次非比賽格鬥。
我和亨特是走在一條僻靜的小街上。迎麵過來四個白人青年,其中一個留著邦葛頭——那種頭頂中間聳起一條雞冠樣的發型。他們一律是緊身無袖T桖打扮。粗壯的胳膊和脖頸上曝露著刺青。這幾個人橫成一排走過來,挑釁味道很濃。
亨特冷笑了一聲。亨特的鎮定也讓我鎮定下來。但是我的腎上腺素肯定在迅速上升。我沒有躲閃,隻在原路慢行。那個邦葛頭迎我而來。看那傲慢的神情,就知道他全不把我這個矮他十公分的華人放在眼裏。他兩手拇指吊在牛仔褲袋邊,右肩膀朝我斜撞過來。我輕閃躲開,他有些踉蹌,看上去有點惱怒,轉身抬腳朝我踢過來。這次我沒有躲,而是順著他踢的方向稍稍移動身體,就在他腳麵觸到我大腿的一瞬間,我快速擰身180度,順勢猛挑那支承重的腳踝。不得了,這個一米九的大個子騰空摔下的聲音實在很重,我看到他眼裏的傲慢驟然間被可憐巴巴的恐懼代替。也許有生以來他從不曾這樣騰空摔向地麵。
又一個人撲上來,向我揮拳猛擊,我低頭躲過了,可是他的拳頭沒能收回去,而是被亨特接住,亨特雙手卡腕,很熟練地向反關節方向用力一翻,這家夥噢地叫了一聲跪倒在地。
再看另外兩個人,他們沒有進攻,反而向後退,其中一個喊了一句什麽,這兩個倒地的家夥應聲而起,大步奔逃而去。
看著幾個歹徒背影消逝,我和亨特對視了一眼,突然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這情景實在有點滑稽——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漢子麵對兩位書生,竟如此不堪一擊。
我們返回去取車。亨特說現在已經不必擔心有人再來騷擾。這幾個流氓當然不是我們偶然遇上的(我也清楚這一點),他們是受人雇用來打探我們這兩個人的來曆,結果被嚇了回去——因為他們覺得撞上了便衣警察。
雇他們的人顯然就是那個‘華’——我們開始這樣稱呼那個守在圍欄邊的人——或者是他的同夥。這說明‘華’是有人監護的,我僅僅多看了他幾眼,便發生了上麵的事。
這麽說‘華’的確是個人物,是個迷樣的人物。不過,此時我對亨特也有類似的疑惑——一位心理學教授怎麽會那麽熟練地使用反關節黑手呢?亨特好象正等待我出現這樣的疑問,他露出狡黠的微笑,對我說:“看見一個畫家一腿把黑人踹趴下,我很好奇。看見一個心理學教授一舉製服流氓,你也好奇怪。我們是不是扯平了?”他接著說,還是那付訕笑神態。“我曾經在湯姆遜特種兵團呆過三年,那裏稱得上是高級培訓團隊。如果你我交手,還說不定誰贏。哪天咱們試試?”
我隻笑了笑,沒有回應這個挑戰。疑惑沒有了,我有點內疚,但同時也有點心亂。我發現麵對亨特很難藏住自己的心思,一個人的心緒如果總是被別人赤裸裸地窺見,真是件不大好受的事。而我恰恰又是最維係獨立思考的人。
亨特驅車把我帶到了南曼哈頓一處幽靜的街區,這裏有參天大樹環繞著一些大宅院,明顯是富人住宅區。
我們的車開進了一個由密箍箍灌木叢圍繞的偌大院落,深入進去可以看到聳立的鬆柏掩映著一幢宏偉的建築。視線所及隻是這座樓宇的高層,那裏顯露出的別致造型讓我十分吃驚——羅馬式廊柱頂、錯落的分體結構、以及階級式隆起的疊層架構、突兀的拱簷、聳立的角樓和高牆——在昏暗樹叢間,我瞥見的竟是一座泛著幽幽藍光的高聳城堡,巍峨又壯觀。然而,又可以清楚地看出來,這確確實實是一幢現代化大廈——所謂的牆,實際上是碩大無朋的玻璃幕,被分隔成形狀不同的巨大塊麵,顯出牆垣造型。牆麵映著天光。
這個矛盾的印象給我造成強烈的視覺衝擊。
我愣愣地站在那裏,有怪怪的說不清的體驗。
這是我對亨特堡的最初一瞥。
亨特帶我走進大門,穿越大走廊,來到一間擺有許多沉重家俱的大廳。這裏有落地式大窗,窗外樹影婆娑。室內光線暗淡,除了長沙發、皮椅和寬大的寫字台外,最醒目的是壁爐上一方雕像。那是個威武的古代武士,近乎黑色,但是有金屬色澤反光。
“這是古羅馬武士。我爺爺是研究羅馬史的專家,這棟房子是爺爺留下來的,它有羅馬建築風格。”
此時我的恍惚感覺在增強——好像落入了一種曆史氛圍,周圍寧靜、肅穆、高貴、典雅,但不大真實,尤如夢境。
亨特及時端來了一杯茶招待我。他遞上茶時說:“讓杯子燙一下手吧,它會讓你立刻回到現實中來。” 這是句玩笑,但說得很準確——此時我真有些虛幻感。
從結識亨特到現在不過幾小時,倒好象經曆了不少事,渡過了一段長時間。這樣倏然落入一個羅馬武士的大房間裏,感受很是異樣。
我們坐了下來,亨特開始以敘家常的語調娓娓講述這幢大宅的曆史。亨特對我的感受了若指掌,所以他平靜地在講實實在在的故事,是為了讓我輕鬆下來,擺脫那種夢境感覺。
這座大廈曆史並不久遠,是亨特爺爺六十年代開始建造的。亨特爺爺,詹姆斯-亨特,學富五車,但沒有學究氣,是個性格爽朗極富幽默感的人。雖然著作等身,仍然精力充沛有餘。他為這座宅邸付出了大量心血。按他的話講,目的是要把他的‘哲學觀曆史觀融於這座宏偉的建築中’。
那些抽象觀念怎樣與一座鋼筋混凝土大廈相融溶,我難以想象。
“爺爺是否做到了,是否完成了這個心願,用一句中國話講,叫作‘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這時候我還不理解亨特話中確切的含意,隻覺得有些費解。
天色已晚,亨特說這裏有一位高級廚師貞妮嬸嬸,可以請她搞一點夜宵。亨特走出去了,我明白他要挽留我,顯然還有話要講。
我環視四周,再次欣賞這裏的一切。硬木護牆板是經過雕琢的,上麵有美麗紋飾,每一麵護牆板上方都有碩大的油畫。畫中人物身著中世紀服飾,繪畫是文藝複興時期的學院派風格,人物刻劃細膩,很唯美,有嬌飾感,但可以品出那種透明畫法的深厚功力。看上去這些畫都是價值不菲的數百年真跡。
我想用手去摸摸畫麵,以確定它們不是印刷品。但是手指離畫還有十公分,就突然有一種刺痛感,我立即縮回了手,又試了一下,仍然如此。
“覺得奇怪嗎?”亨特已經回來了,他手上托著裝滿食物的盤子,笑吟吟地走來,一邊擺放食品一邊說:
“那些畫有保護裝置,接近它們會有些感覺。但是一般不會傷人,隻是嚇嚇而已。”
“是你爺爺設置的嗎?”我好奇地問,因為我覺得這個配備很現代。
“不完全是,我遵照爺爺的遺囑,不斷更新大廈的設施,利用最新技術。”
這是我對亨特老人遺下傑作的首次接觸——‘隻嚇嚇人,而不傷人’。我不由地搖搖頭,想起了‘防君子不防小人’這句中國古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