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下午,在亨特堡的門前出現了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子,她非常漂亮,很有氣質。如何形容她,我這個畫畫的人有些辭窮了。她個子很高,約一米七幾,身材勻稱。年齡三十左右,麵孔是東西合璧的類型,很像混血兒。皮膚白皙,麵部明顯有東方美女的特征,弓形細眉杏核眼,眼窩稍有些凹陷,長睫毛影下的眼是墨般的黑,又有渲染似的眼影潤在眼瞼上下。小巧的鼻子有個俏直的鼻梁。嘴唇呈一個可愛的弧型,微張著,可以看到雪白的牙齒。
我和亨特在監視器的熒幕上看這個女子在按門鈴。我們都靜靜地呆在那裏,沒有做出反應。我們對視了一下,又轉頭去看熒幕。這個監視器的熒幕很大,很清晰,像個高級電視那樣顯示著影像。所以在這個熒幕出現的美麗女子有點像影片中的影星那樣令人心動。
“一個陌生人。”亨特出聲了,他不認識她。我也一樣,我對亨特搖搖頭。
“哈羅!”那位女士用手輕掠額上的發卷,仍然在叫門。她的頭發很瀟灑地蓬鬆著,自然彎曲的發束鬆鬆垂在後麵,襯得這張麵孔更加秀麗。這個女人的美麗中沒有嫵媚。她的衣著得體,簡樸中有一種韻味。微風吹拂著她的裙邊飄帶和脖子上的紗巾,一切都很自然。神態動作沉著又自信。
“哈羅!請問女士有何貴幹?”亨特在應答器中回答。
“我想見一見亨特先生。恕我冒昧!”她說了一句流利的英語,音箱中傳來的話語聲有點沙啞。我想可能是傳聲係統失真吧。
“請進。”亨特說。
女士推門而入。大門沉沉的門扉好像並沒有讓她感到吃力。她一路暢行。顯然,亨特設置了暢通程序,在揚聲器指引下她走到了一間會客室,一個低矮天花板寬敞又舒適的房間裏。亨特和我等在那兒。
三個人沒有什麽客套地就坐了。
不知道為什麽,亨特和我都感覺到,與這個女人的初次見麵沒有客套應酬的必要,我們這種共同的感覺很怪,但很準確。
一切都簡單直截了當地開始了。
“你們好,我叫安妮。我受丁先生委托,來這裏向二位傳達口信。”她的聲音確實有些沙啞,看來傳聲係統沒有失真。“丁先生首先對上次的宴請遇到的不愉快表示歉意,現在希望再次安排以表達他對救命之恩的酬謝。” 她頓了一下,用那雙大眼睛掃視著我們。“這次聚會希望由你們選擇時間、方式和地點,丁先生希望以最高規格安排,一切費用由他負擔。”語言清晰,用詞準確,最後一句講的是標準漢語。顯然她知道亨特懂漢語。她講這句話的時候直對著亨特,亨特仍持溫和表情,但不作答也不冷淡,僅僅注視著安妮。我覺得他的目光好像這樣停留過久了。如此注目於人,一般被視為不禮貌,甚至是挑釁。但此刻亨特表現異常,而且非常執拗,雖然態度始終溫和有加。
“你是丁的雇員?”亨特對關於邀請聚會的事根本沒有理睬,而是離開主題這樣問。安妮把原來挺直的上身鬆懈了下來,把手裏的小皮包輕輕放到手邊的茶幾上,又拿起了一杯沏好的茶,慢慢仰靠在舒適的安樂椅背上,她的動作很舒緩自然,一點也不做作。她飲了一口茶,微微含笑地答道:“是的,是新雇員。”
“新到什麽程度?”亨特問。
“昨天開始的。”
下邊冷場了,沒有人再出聲說什麽,氣氛有些怪異。
亨特的目光還是沒有離開這個女人,始終集中在她的麵孔上。
安妮並無尷尬,態度很隨和。我想,也許所有漂亮的女人都不會嗔怪英俊男子的注目吧。
她移開目光環視四周,看看窗外的樹,看看四壁的畫,還望望天花板上的雕飾物,表現出饒有興致。最後,她把目光停留在一個角落的雕塑上。那是個如同真人大小的室內雕塑,是一個體態婀娜的女子伴著一條狗,形象簡約而生動,很有情趣。她站起身走上前去看,又站遠些退後看,她的身姿在窗外射進的逆光中,顯得很優雅。可以覺出她有點動情。
“我想,你來這裏也許不僅僅是傳信吧?”亨特突然這樣出了聲,語音輕慢,語義卻不無嚴肅。
她回過頭來看亨特,微微有些吃驚。她又坐回安樂椅上,把那個漂亮的小手袋在兩手之間搓弄。
“可不可以參觀一下你的豪宅?”
“為什麽不?”
亨特回答的很快,好像不假思索似的。英語中”why not”是典型的邂詬味很濃又很簡單的口語。說這句話,如果是疑問式那就有相邀之意,其中也許還有熱誠——這要看腔調了。亨特的腔調中可以聽出歡迎的誠意。
平日我和亨特之間的交流話題很廣泛,幾乎無所不談,但是在我的記憶中,好像從未涉及過女人,當然也沒涉及過“性”這個範疇的討論。我相信一個社會心理學家不可能沒有這方麵思索——這個人類的一大生存課題是心理學鼻祖級大師弗洛伊德的理論基礎之一。可是,我卻真沒聽到過亨特談論女人,也沒有見到過亨特有年輕異性朋友往來,(雖然我目前也在這反常之列),但這純屬個人隱私。亨特是個禁欲主義者嗎?不是。他當然也不是同性戀,——我和亨特曾經拿同性戀這個話題來討論,亨特持保留態度,但他尊重同性戀者的人格權利。
那麽出現安妮之後,亨特的表現反常,變得既溫柔又嚴肅——一種看上去挺混亂的情緒,是為什麽?“亨特在動心?”——這肯定是一般人會產生的疑問。亨特長相英俊血氣方剛,遭遇美女駕臨的重磅襲擊而招架不住?我覺得不像——亨特的神色一如在探討某個課題,有些呆板並無亢奮。
安妮表現得嫻靜自然。你在一旁觀察會覺得她思維很專一,不顧盼不尋覓,更無意展示什麽。她的精神似乎完全集中在大宅內的藝術品上。
華居然派了一名藝術鑒賞家來充當說客,又是一樁怪事。
說安妮是藝術鑒賞家並非諷刺,她的表現令人歎服。亨特大宅內有數不清的藝術傑作,其中有仿品、贗品,也有真品。對一般人來說,顯得眼花繚亂。太多的種類、造型,太多的風格集聚一堂集中轟炸人們的感官,往往會造成審美疲勞。但是安妮不是一般人,她沒有被轟得暈頭轉向,相反她冷靜又有些激動——她會識別真品!怪怪的一個女子。
安妮在一尊大理石作品前佇立很久,這是個一般觀眾並不欣賞會視而無睹的作品——這一人多高的不規整大理石隱藏著一個人體局部,這局部的肌肉隆起得誇張,也正因為它誇張才好像迸發出一種猶勁的動感。她凝視著那塊肌肉,那塊實際上是冰冷的大理石的肌肉。她微張的嘴似乎是在呼出一聲歎息,是體會到了什麽,而不由自主陷在其中唏噓連連。
我也曾在這塊大石麵前有過佇立和沉思,但是沒有像安妮那樣情不自禁地進入神神迷迷的狀態。
安妮的表現令亨特困惑——表象尤物的女人,竟然是個藝術鑒賞家。
這個專家級的藝術癡情女在大宅走廊中流連忘返,她徜徉其間沉浸於陶醉中。她身體很好,一連幾小時走動也沒有顯出倦意。
在一尊羅丹雕塑前她又停下了腳步,用手去輕輕觸摸。這尊雕塑可以摸,因為它是仿品,是個高水平的裝飾性仿製雕塑,逼真到非專家無法辨識的程度。安妮大膽地去撫弄作品上的瘢痕,說明她清楚這是仿製品。她好像在體會雕鑿者在仿製過程中觸摸石頭的快感。她平靜又愉快,好像一條在走廊中悠遊的魚。走廊空氣裏飄散著她帶來的一股淡淡的香氣,綿長而清爽。
“你以後會有很多時間欣賞這裏的一切。”
亨特站在安妮身後這樣說。
安妮吃驚地回頭看了看,好象不明白這話從何說起。
亨特一向是這種談話風格,直直捅出一句話,完全不理睬對方的感受。其實這個伎倆我已經熟悉,它效果很好。
“請你回複丁先生,酬謝之類的就不必了。但是讓他給我個麵子。”亨特停下來不說了。
“麵子,什麽麵子?我不懂?”安妮說。
“我希望他允許他的一位雇員到我這兒來工作。”
“哦,你是讓我把這句話轉達給他嗎?”
“是的。”
“好吧。”
“你不想知道我是要哪個雇員嗎?”
安妮搖搖頭:“不,這跟我沒關係。我並不了解他們那些人,一個人我都不認識。”
安妮說這句話時不像個成熟的女人,倒像個女孩子。
“你是丁先生的雇員嗎?”亨特問。
她稍稍猶豫了一下說:“啊,算是吧。”
“那好,我就請你。當然,前提是你願意來。”
安妮眼睜得大大的,嘴也張著。
“我想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還有什麽疑問嗎?”
亨特此時是一副官腔,像一位官員傲慢地對下屬交代工作。安妮閉上了嘴,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你們,”她又張開嘴說話“你們搞什麽名堂!”
她聲音不大,但可以聽出慍怒。
“就這樣吧,請如實轉達我的意思。”亨特一轉身,表明他要結束談話,這個動作很跋扈。我覺得太過分了,很想插進去圓圓場,但亨特暗示我不要參與。
安妮怏怏地走了,走之前瞪了亨特一眼。
安妮離開後,亨特搓搓手,有點得意地說:
“她明天會來的,一定會來。”他抬眼看我。“敢和我打賭嗎?明天中午12點之前她會來報到。”
我沒有回答亨特,他的這一係列舉動我都理解,隻是感覺上有些別扭。仔細想想,好像我在憐香惜玉——我為安妮感到委屈。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來按門鈴。是安妮在瑟瑟秋風中站在那裏,不停地踱著兩隻腳,一條大圍巾圍著脖子,罩上了半個臉,隻露兩隻眼,像個阿拉伯婦女。
“門沒有鎖。”亨特在應答器裏這樣告訴她。
安妮走了進來,步伐很快,完全不是昨天那種悠閑神態,她的半高跟鞋把走廊大理石地麵敲得達達響,把她的情緒表露無遺。
安妮仍然坐到了昨天的座位上,麵無表情地對著亨特說:“要我做什麽?”
亨特一時無語,也許是突然不知該說什麽。安妮來的太早了,亨特下一步的行動可能還在醞釀中?
“我不知道,”亨特也許是瞬間變傻了,他把自己的心底兒給露了出來,有可能嗎?
“什麽?”安妮有些沉不住氣了,“怎麽可能呢?你昨天還清清楚楚告訴我,你要雇用我。”
“是的,”
“改主意了?”
“沒有,”
“怪了,”安妮臉上表現出她氣不打一處來。
“你能和我講講,丁先生是怎麽放你走的嗎?”亨特這樣問了一句。
“他很高興我走,好像在為打發掉我而高興。”
“那就對了,”
“什麽?你們究竟在搞什麽名堂?我是一件東西嗎?讓你們推來搡去的,這種感覺真糟透了!”她嗔怒地望著亨特,那雙很好看的眼睛似乎在冒火。她拿起了小手包,好像要在這憤憤之中馬上離開。但是她沒有動,她在猶豫,又朝亨特看。
“哈,我是不是掉到了幾個男人的什麽設計中了,可你又不像個壞人啊。你是嗎?”她怒視著亨特,但又突然扭開頭,之後再回視亨特的臉。安妮的表情變化很豐富,現在是以一副淡定的探究神態注視亨特。
亨特是那種不以假麵示人的白人,(除了某些特殊需要外)他的誠懇和善良總是自然地流露在臉上,很有感染力,不可能被人誤解。安妮很聰明。她想把亨特歸類到壞男人中去是辦不到。在這張溫和的透著關注的麵孔前,安妮收回了刻薄。她沉默了,眼前的一切都很矛盾。
我不明白亨特為什麽要這麽拖延著,不一下子把話對她說明白。
亨特看看我,又轉向安妮。
“你知道為什麽丁雇用你又放棄你嗎?”亨特代她回答了。“你當然不知道。丁希望以這種方式把你安排到我這裏。我接受你並不是順水推舟,而是針鋒相對。”
亨特的話又停下了。安妮看上去真是陷入了五裏霧中,更摸不著頭腦了。她仰靠到安樂椅背上,有意識地放鬆繃緊的神經,用兩隻手把頭發朝後掠了一下,那蓬鬆的長發像瀑布似的顛簸著。她在洗耳恭聽。露出了有興致的淺淺的笑,雖然這笑還不大自然,有點勉強。她在期待著亨特的解釋。
“讓KING告訴你吧,讓他把前前後後發生的一切都講給你聽好了。”亨特朝我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這猝不及防的轉向讓我一時語塞,所謂“前前後後發生的一切”該怎麽理解呢?事情很多,該從哪兒說起呢?
“從你給我畫像說起吧!”亨特準確地提醒了我。
可以想象接下來安妮會有多麽吃驚。我們的故事在親身經曆時每個情節都顯得很短暫,但這樣從頭到尾一講,就成了中篇小說,講起來很費口舌。一些抽象的感覺和推測,我講得不好,但是這位藝術鑒賞家意會能力很強,往往無需多做表白。隻是聽到對亨特大廈玄機的描述時,她常常蹙眉凝神。亨特堡的奧秘需要時間去消化,它有些深奧。我想,這位癡情於藝術的專家也需要時間去琢磨思考,即使這樣也不敢確定她的理解會停留在哪個層次上。
我如釋重負地講完了。安妮很平靜。她不像一般女子,遇事時表現的承受力很強,聽完我的陳述沒有張皇表現。但是談到‘軟肋問題’,她開始發難。
現在是需要她來解釋,她是否被華握著什麽“軟肋”。她有忿忿的情緒出現了,但這怒氣不是衝我們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