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警官班克
故意的草率——這個說法有意思。這也正是我想表達又找不準確的用詞。亨特說:
“藍衣人素質不低,從這個側麵反映出,這些人不是等閑之輩。派出戴維這個莽漢來亨特堡行刺,也不做必要的交代,這種低級錯誤他們不會犯。結論隻能是——有意而為之,就是‘故意的草率’。”
“也就是說,他們預計到刺殺不成功,要的就是個高級騷擾——弄得烏煙瘴氣,製造混亂和壓力。”安妮做了個總結
“目的是什麽?”我追問下去。
“當前的目的就是——搞垮亨特!”突然響起朱迪斯的聲音。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來到,站在我背後發言。他又一次語出驚人。“亨特是亨特堡的靈魂人物,隻要亨特一蹶不振,他們認為下邊的事就好辦多了。”
朱迪斯分析,戴維事件中無論戴維有罪與否,亨特都將有所牽連——或者是有意放跑罪犯,或者是襲警。洗錢案更明確指向亨特,說他是主使人。這些事一旦立案,亨特不是被拘留就是得逃開。總之會被逼而走離開亨特堡。而且接下來還會出現類似的事件,不會就此停止。
朱迪斯的舉止樣貌都有變化。他不再是那副滑頭滑腦的樣子,神態認真嚴肅,談吐中有一種讓人無法輕視的威嚴出現。這很讓我吃驚,簡直弄不懂他的哪一副嘴臉是真實的。
戈地的手機響了,是書生來電。
書生帶來了新的緊張空氣——他說大鱷方麵三個頭目正在實施一個全部拿下亨特堡的計劃,具體內容不詳。另外,現在三頭目對他有所懷疑,重大事情都避開他去做。他打算盡快離開紐約,因為有不詳預感。
亨特堡麵臨的局勢嚴峻,這個時候不能放他走。何況他也是戴罪之身。但是,亨特堡與他的關係不能弄僵,必須找到一個合情理的辦法讓他走不成。亨特請朱迪斯發揮專長,想出一個‘不太餿’的主意留住書生。
朱迪斯說需要到花園裏去走走,那樣他的頭腦最有活力,再呼吸些新鮮空氣會更出色。我從走廊的窗子看到,朱迪斯並不僅僅在散步,他用手機與什麽人通話。
約半小時後朱迪斯回到我們聚集的花廳。這裏是名副其實的花廳——隆冬季節鮮花盛開在蔥翠的熱帶植物叢中,顯得分外宜人心脾。巨大的玻璃天棚透進陽光,把寒冷擋在外麵,所以這裏似乎是在過夏天,溫暖又濕潤。這裏的花木大多移自南美叢林,它們依然遵循著南半球的季候,在這個時候綻放出繽紛色彩。
朱迪斯先倒上一杯咖啡,捧在手上,潤潤喉嚨,才坐下來揚起頭說:
“書生這個綽號起的好,依我看他確實是書生——大的壞事不敢幹,小的壞事一定幹了不少。如果給他一紙證人保護書,外加口頭說明——這保護書既可以使他受到保護,又可以為他將來免於起訴創造條件。當然,這還不夠。這個人一定聽他老婆的。他老婆也肯定是個厲害角色。發一封傳真給他在新加坡的老婆,說明前因後果,曉以利害。讓她勸書生服從國際刑警的安排。傳真一定要用國際刑警反洗錢機構的信箋。”
“是個好主意,但是有難度。”戈地說。
“我知道你的難度是時間,你沒法在短時間裏取得‘證人保護書’和反洗錢機構的信箋。這讓我來解決——半小時內製出以假亂真的官方檔。”朱迪斯搖著頭說。“不,不,你們別以為這一切都是假的。戈地拿到真檔,再把假的換下來,這是權宜之計——解決時間差的問題。”
我真服了,但是也生出些疑惑——朱迪斯怎麽會如此了解書生,連他老婆的脾氣都知道?他剛剛打過電話——也就是說僅在半小時內他就完成了一樁背景調查。真可謂神速!
書生沒有走。三十五分鍾內他接到了‘證人保護書’,緊接著又接到老婆打來的電話。他老老實實地安頓下來,不再邁出東堡半步。當然,也不能再去紐約鬧市花天酒地了。
書生對風雨欲來之勢比我們敏感,他的來電漸漸頻繁起來。他報告說,三個頭目急欲奪取亨特堡,分別行動抓緊在世界各地出高價聘請精英爪牙,調來紐約。這些消息進一步證明了大鱷幫已經死心塌地把亨特堡看成是他們最後的退路。
亨特接待了一位律師,此人前來商榷購買亨特堡的設計產權,出價很驚人。估計這也是三個頭目的主意,他們想在奪堡不成時,以亨特堡為原形在某個地方仿造。仍然是冀望於亨特堡式的堡壘能最終為他們保命保財。
亨特堡難於攻破易於逃遁的功能如此契合黑道富翁的後事心態,這個事實愈來愈明顯地讓亨特和我幾乎同時不無驚訝地悟出了亨特老人的建堡宗旨——‘覬覦的誘惑是誘惑者的覬覦’——站在曆史的高度,向血腥獨裁者們宣戰。
亨特想聽一聽戈地 、安妮的意見,但是找不到他們。近一段時間戈地經常外出,有時一連兩三天不見蹤影。安妮也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
亨特和我在可以望見小湖區的長廊聊了起來。從這裏能欣賞到冬季花園裏蕭瑟凜冽的風光,雖然隻看到幹枝敗葉,卻也有一番冬天淒清的美。我們之間不是無意的閑聊。亨特決定為我解惑——他認為是時候該讓我參與這個秘密了。
話題由戈地、安妮外出談起。我說起,安妮近來常消失得莫名其妙。
“不要誤會,她在幹正事。”
我沉默著,心裏有些不快。
“她在做一些調查,是為了亨特堡。戈地也是如此。”
“這麽說,是和你商量好的?”
“不,他們沒有告訴我。”
“這就怪了。你怎麽知道的?靠心理分析?”
“可以這麽說吧!她和戈地的言談舉止早在我腦子裏構成了分析的基礎。”
亨特有自我調侃的味道,讓我更煩躁了。
“KING,你應當看出來了,安妮和戈地出現在亨特堡不是偶然的。”
我有些糊塗,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你不明白,這很正常。”
亨特開始講述他的分析。
“回憶一下安妮來到亨特堡的最初日子,她的表現確實讓人憐香惜玉。那其中有真實部分,是她對安格的擔憂,其他都是做戲。這真假參半的戲把我們蒙住了。
“再回憶安妮在健身廳,為保護弟弟不受傑克森戲弄,突然拳腳相加,讓傑克森吃了苦頭。那是她無意間的流露,那個時候她還在刻意維持最初給我們的印象,那兩下拳腳算是個失誤。你沒有注意到她當時的緊張嗎?她尤其注意觀察你我的表情,她這個眼神反倒把自己暴露了。
“後來,安妮和你一起去見大鱷人一幕,她在佛山道人那裏掄太師椅奪刃挾持道人的一連串動作,都明明白白地向我們展示她的功底。但那還是半遮半掩。
“再看安妮主動提出挑戰藍衣人。她已經完全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在那個場合她施展功夫沒有顧忌。她的那些旋風腿功夫在內行人看都是多年修煉的,並不是初級合氣道的防身術。這是她有意而為之,就是要給你我看。
“直到最近,安妮常常外出,回來時風塵撲撲的樣子,不去梳洗而是立即打開計算機操作,又去打電話。這麽忙碌卻與她的藝術考古專業完全不相幹,反而是和亨特堡目前的風波很合拍。”
亨特這樣的分析讓我心中五味雜陳,安妮的形象完全被顛覆了。可是,一幕幕景象實實在在地印證了這個顛覆。
“安妮是個可愛的女士,這一點無庸置疑。她心地善良,以至於善良到拚爭的程度。”
我又一次不明白亨特的意思。
“她把自己完全托付給了一個事業。這個事業充滿風險,可能被某些人仇視,也可能被某些人誤解。這個事業與名利無關,倒是與某些法律相悖。就是法外執法。”
亨特臉色憂鬱地作出了這個總結。
‘法外執法’,我仔細咀嚼這個辭匯的含義。許多歐美小說電影講過法外執法的故事,給我的印象,那是把百姓力所不及的正義伸張願望演義成俠義執法的藝術虛構,是迎合大眾抑惡揚善的炒作。現實生活中真有這種事嗎?如果有,也不應當是安妮這種類型的女子去做的,否則太不合情理了!
“安妮獻身這個事業一定有她的原因——可能是一個情節曲折的故事,或者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曆。。”亨特好象在透視一個真相。“不要懷疑它的真實性。你眼中的安妮還是那個安妮,有血有肉美麗善良。但是,象聖女貞德一樣她在獻身,這不是虛構,而是生活的真實。不要欺騙自己,不要幻想它不存在。”
亨特這樣告戒我安慰我,要我直麵現實不回避,說明我情感上的秘密對他早已不是秘密。他的話我沒覺得唐突,雖然這決不是我期待的。亨特披露出的事其實在我心中已有預感,隻是沒有這麽清楚。我也確實在欺騙自己——安妮就是我心目中的安妮,那愈來愈大的變化我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權當它們不存在。 現在我知道,正如亨特所說的,不可回避,不要幻想——安妮陌生了,但她仍然是我的安妮。
亨特有意不理睬我的心情,他離開這個話題談起戈地。
“戈地是國際刑警,同時也是這個法外執法組織的成員。可以斷定這個人也有很特殊的經曆。他更老練 ,一副冷麵孔掩蓋了一切。我聽到過戈地稱自己作‘行屍走肉’——意思是萬念俱灰隻求一搏。他很偏執,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安妮呢?也不怕死嗎?”我問。我的心思還在安妮身上。
“也許吧,我說不清。”亨特接著說。“這兩個人追蹤華來到亨特堡,追華就是追大鱷幫,他們的目標是大鱷幫。你可以回想一下,他們進入亨特堡的前前後後,就可以知道他們和他們那個組織的能力,很驚人!”
安妮、戈地先後來到亨特堡,來得自然又合乎情理。然而這一切又都是精心設計的——為誘使大鱷進入亨特堡鋪路。而我直到今天才明白這一切,不是很蠢嗎?
“朱迪斯也是這個組織的人。”亨特說。這又讓我吃了一驚。“而且,他還可能是高級成員。級別在戈地、安妮之上。”
我瞪著亨特——這次是真正為我自己的愚鈍而吃驚——朱迪斯這個給我醜角印象的人居然是---。
“朱迪斯極有可能是這個組織的首腦之一。這人是個天才,玩真的玩假的都是天才。我正在研究他的底線是什麽。”
亨特指的底線應當是法律底線。我知道朱迪斯是出生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嬰兒幸存者,是他家族中唯一存活下來的人。他對希特勒有刻骨仇恨。朱迪斯進入亨特堡當然不是因為破產——那個被美女騙錢的故事純屬杜撰。
他幾次在關鍵時刻出現是為亨特堡解決難題。回想一下,從開始在唐人街鴻門宴上露麵至今的種種表現,原來多是設計巧妙的作戲。
這麽說,戈地、安妮、朱迪斯三人不辭辛苦地操勞數月之久,都是在針對大鱷幫設一張大網。可以說他們做得很成功——現在大鱷的幾個頭目戀上了亨特堡,趕都趕不走。
這個謎團揭開了,同時我心中也壓上了一塊大石頭,一種鬱鬱的沉重感彌漫全身——我清醒地意識到我與安妮之間有一道溝壑。
現在亨特把這壓抑得緣由揭示了,好像很清楚,其實仍然模糊。
戈地露麵了。他說去了一趟巴黎述職。他在歐洲了解到一些情況,應當說都是壞消息。
亨特堡基金洗錢案的證據已經確認。涉案人是一名會計。他供稱,大筆來路不明的錢款經基金會轉帳是亨特批準的,有亨特的簽字。據說紐約警方已經立案,不久會有警方人員上門找亨特。
第二個消息是,所謂亨特堡第二繼承人,艾米利婭這個女人的後代找到了。隻有一個女兒生活在摩洛哥的卡薩布藍卡。這個女兒已經是五十多歲的婦人,沒有子女仍然獨身,生活貧困。這位女士與老亨特是否有血緣關係尚不得而知。現在一些可疑人物正圍著這個女人轉,他們是在尋找血緣關係的證據。戈地已經布置調查這些人的來路。
現在,以戴維為首的三名腐敗警察在反咬亨特涉黑襲警;歐洲洗錢案訴亨特主導洗錢;新的亨特堡繼承人隱約出現,刺殺亨特的行動有可能升級。這三件事都是衝著亨特來的。
亨特坐在計算機桌前輸入這些信息。他的手指快速地擊打鍵盤,很流暢又有節奏,好象在演奏某種樂器。我看不出亨特有什麽壓力。
依我現在的心情——因安妮引起的情感震撼——與亨特比較我很慚愧。我的沉重感來自空虛的內心感受,亨特麵臨的卻是真實危險。我頹靡不振,亨特一如往常,好象那些壞消息隻是小報的花邊新聞,不屑一顧。
我努力振作自己,做禪修式的放鬆。我竭力仿效亨特的鎮定——站到一個高點上冷眼凝視這個紛繁的世界,盡力把它當作一道普通的風景。
戈地象我一樣也在觀察亨特。他在想什麽我無法揣度。
“一場戰爭中,敵方集中轟炸一個目標,說明那是敵人心目中的要害。亨特,你現在就是那個要害。”戈地說。
“不錯,我明白自己遇到這種寵幸,很難得。”
“我們不妨這樣想,轟炸機並不來自一個陣營。”
“我有這種感覺。”
預期中的警察行動出現了。一名叫班克的警長率部前來亨特堡拘捕亨特。此人五十歲上下,大腹便便。一身警官服緊緊地箍在身上,這個體形說明他已經不適合出外勤了。此時親自出馬,意味著他十分重視這一行動,要坐鎮指揮。
怎樣對待班克,亨特自有打算。他對我和戈地做了簡單交代之後,讓我一個人去出麵。我以為這個班克的態度會非常嚴厲,甚至會是蠻橫的。但出乎意料,他很溫和。
我自報姓名職務,他對我觀察了好一陣,似乎並不在意我在說什麽,而是看我的長相。聽我說到亨特不在,他好象也早有準備,命令手下搜查。
他本人卻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來和我聊天,而且完全不是警察式的詢問。從我的族裔祖籍到學曆專長,這位警長無一不感興趣。
他問起我會不會中國功夫,我回答‘一點點’。他說他很佩服BRUCE LEE(李小龍),說我長得象他。
我真受寵若驚了,但是蓋伊的童話在我頭腦中作怪——這個班克雖然‘和藹可親’,卻總有個咬人的形象讓我的神經緊繃著。
接下來他和我聊起亨特堡的保安措施。他請我帶他去看看監控室。真是勉為其難,我硬著頭皮把他領進那間滿是熒幕、計算機和按鍵盤的屋間裏。
他四下轉認真看,但不曾動手擺弄什麽,挺懂規矩的樣子,沒有倚警長資格作出肆意而為的舉動。
他看到了一排紅色按鍵的標示:‘終極殺傷鍵——不可擅用!’。他搖頭發出一聲冷笑,這一瞬間我瞥見了他‘咬人’的真麵目——凶狠又陰沉,但僅僅是一瞬間便消逝得無影無蹤了。他抬頭看看我,和顏悅色地說:
“啊,不錯,不錯。”
這‘不錯’指的是什麽,沒人能明白。我想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因為他隻是陷在自己的思維活動中沒話找話說。他在作戲。
我們又回到原來的客廳,他坐下來讓我說說東堡的房客。我立刻意識到這位警長現在要‘言歸正傳’了——表麵是來抓亨特,實際他的目標是大鱷幫。
按‘敵人的敵人應該是朋友’這個簡單法則判斷,班克應當屬於‘朋友’之列。看來是該‘以誠相待’,但我告戒自己要把握尺度。
我還沒來得及講什麽,一個警察突然闖進來,在班克耳邊說了些話。班克眉頭一皺,馬上跟著警察出去了。我隨在他們後麵,想看看出了什麽事。
他們沒有找到亨特——當然不可能找到——卻發現了一紙箱卷煙。那個紙箱在走廊的地麵上散落開,一盒盒煙分散著。警察聲明,他們來到現場時就是這個樣子。他們隻取了一盒檢查,其餘的都沒有碰過。有個女警把這場麵拍了下來。
經仔細檢查,卷煙中有的有大麻,有的有海洛英。這事情很嚴重。我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但是我知道藏有一箱毒品卷煙可是個重罪。這顯然是栽贓。是警察幹的麽?不大可能。這麽多警察一起行動,他們共同栽贓的可能性幾乎沒有。那又是誰呢?
奇怪的是,班克好象和我一樣焦慮。他並沒有懷疑亨特堡人,甚至有些同情的表現。他湊到我跟前說:
“不要聲張,這件事暫時保密。”
班克的態度贏得了我的好感——他沒有盲目地‘秉公執法’,而是謹慎行事。我不懂他們在這類事件中的執法程序,但可以感覺到班克傾向於保護亨特堡人。
班克走了,把那箱有問題的卷煙也帶走了。沒有拘捕任何人。臨行前班克還和我對視了一下,眼光挺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