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天台會
戈地自巡遊亨特堡以來,表現得不卑不亢,平靜而自然,好象一切都順理成章地安排好了。他既到處闖蕩,試圖破解亨特老人設置的各種機關,又尋機和我們交手。給我的感覺好像是他有意如此安排,索取硬盤不過是個借口。而好脾氣的亨特則聽之任之,隨他怎樣全不在意。由此看來,這兩個人各自心中都有一本賬,隻是心照不宣而已。
我認為戈地是在想,是不是這整幢大廈到處都充斥著詼諧和調侃的禦敵手段?如果是,會有多大數量多少品種?是否有可能戰而勝之呢?事實上,在此類較量中有意味深長的人性展示,也正是二位老人把握的原則之一。他們用亨特堡延續了自己的生命,以活力四射的生命形式與挑戰者‘博弈’,但恪守著一個基本原則——懲惡揚善不殺生(唯獨不包括塗炭生靈的罪人)。我不知道,聰明的戈地是否理解到這個層次。
戈地梭巡期間,也常常留意那些藝術品。它們真的太多了,如果有意去欣賞琢磨研究,恐怕會讓你覺得不會有窮盡的那一天。當然,多數人都是走馬觀花,僅僅駐足於自己特別有興趣的展品。戈地是個認真的觀賞者。他懂得欣賞,也有藝術品味。麵對含而不露的貨真價實的名品他停留時間較長,象一個休閑人士那樣不吝時間地玩味。但是再仔細觀察,你會發現,他真正感興趣的是這裏的建築格局設置。走廊緩緩的方向變化、不同地方天花板的高低錯落、藝術品背後牆壁的凹凸變化、地毯鋪設的方式等等都在觀察之列。
我稍稍總結了一下,發現戈地對各種接縫處的觀察尤為仔細,有意無意地去觀看觸摸縫隙,琢磨牆壁地麵的走向,敲擊這些地方測量它的厚度。這個聰明人似乎琢磨出了亨特老人的某些獨特的設計思維,比如常常切換大的塊麵——不論地麵牆麵都切換得巧妙又無破綻。這種切換隨近年科技發展,已經完善得驚人精密和堅實(亨特按遺囑在與時俱進更新換代)。切換大的塊麵會把一個環境變得麵目全非。這麽一來亨特堡就有了無窮變化的大小空間,會製造一個讓你永遠有新鮮感(或者稱陌生感)的世界。
戈地流連在大廈的各個角落不聲不響地徜徉不已,好象沉醉在種種感觸裏,有時連續十幾個小時不進食水地遊蕩,象一隻荒野覓食的孤狼,悠遊自得不食人間煙火。
亨特盡可能把戈地的行為動作攝錄下來,反複觀看。亨特興味盎然地琢磨某些鏡頭。戈地好象也感應到了亨特對他的興趣,他非但不離開,反而提出了一個更怪的要求——希望亨特設置高級別的防衛讓他嚐試對抗。
我對這個要求持高度懷疑——這分明是在刺探亨特堡的防衛能力。亨特的觀點不一樣。他認為這沒什麽,恰恰可以讓亨特堡再次經受考驗,看看遇到強悍的對手會有什麽結果。
當天夜裏我被一種奇異的響聲驚醒了。警鍾裝置現在播放的是帕格尼尼的一首提琴曲,節奏被特意加快。所以在寂靜的深夜裏突然爆發這種曲調,很刺激聽覺。我來亨特堡這麽長時間還未曾聽到過這種聲音。經查看,我發現這是高級警告——有人深入到地圖室附近了,已經侵入第三防線。說明這個人能耐很大,他連闖多關未觸發警報。直至此關才暴露行蹤。我們在熒幕上看到,一個類似機器人的人在與粘網拚搏。粘網是一種粗繩編織的大網,網上塗有粘著劑——一種特製的黏度很強幾乎可以拉出長絲的粘稠製劑。這種網用於高級反擊,對十分惡意的闖入者實施嚴厲手段,即全網由上而下罩住闖入者。網上有黏液,一旦粘住難以分離。而且黏液還散發出一種刺激性氣味,使入侵者咳不停。
再看戈地——肯定是他——全身罩在一個金屬殼樣的盔甲中。不知道為什麽黏液沒起作用——網下的盔甲活動自如。而且他的頭盔上有呼吸器,也避開了刺激氣體。引發警報大響是因為這個‘機器人’掙脫大網的動作牽動網線,帶動了警報。戈地有效地避開了前兩種襲擊,但在沉重的大網之下卻不可能不掙紮。亨特爺爺的設計原則之一是,避免全部現代化,保留部分原始裝置。這粘乎乎的大網即是人類早期狩獵工具。戈地現在就象一隻困獸被網在那裏蠕動。我想這一回他該認輸了。但是戈地停了下來,他動作緩慢地掏出一個象手槍似的東西。不一會兒,那‘手槍’噴出了火焰。很快,大網被燒開了個大洞。戈地知道,觸發警報已使他暴露在我們的監視之下,隻能停止行動了。
戈地並沒有就此消停下來,他再次把目光又瞄向傑克森的房間。這說明他確認硬盤就在這個房間裏的某個地方。
二次舊地重遊,他更自信了。穿過曾與我們打鬥的那個大屋,他進入了一間狹長的房間。這裏很象藏有重要物品的儲藏室——沒有窗子,兩邊長長的牆完全是壁櫃,直抵天花板,櫃門緊閉。奇怪的是櫃門上沒有把手,也沒有鎖眼。隻有門縫和門合頁可以看出這是櫃子。戈地尋找開櫃門的方法。他用電筒照亮查看各個縫隙,又用一個薄金屬片探進去上下滑動,還用一個小小的掃描器沿門縫移動,最後在下方發現了一個小暗門,隻有巴掌大小。打開小暗門裏麵是一個數字鍵盤。戈地用掃描器掃描鍵盤得出了一組數據。他猶豫起來,再次掃描,結果出現同樣的數據。他停下來,望著那數字思考了足有一分鍾,才慢慢按動數字鍵。每按一下停頓一會兒。可以看出他疑心重重,不相信事情會這麽簡單,但又沒有別的選擇。在按最後一個數字前,他打開背包取出幾件工具放在腳邊。當按下最後那個數字時,狹長房間兩邊的壁櫃同時出現響動。但不是櫃門開啟的聲音,而是兩邊的壁櫃開始向中間靠攏——兩麵牆似的壁櫃在相互接近。速度緩慢但很恐怖,因為如果這樣下去,裏麵的人會被擠扁。戈地從地上擺著的東西中找出兩個鐵楔子,他用榔頭把楔子打進櫃子與地麵的接縫處。這確實是個聰明辦法,楔子很小,製造的阻力卻無可匹敵。壁櫃停止了前進。戈地現在呆在寬不過一米的空間,有驚無險。但他發現進來的門被移動的櫃子擋住了。此刻他好像是被囚在一口棺材裏,完全沒有了出路。
戈地無法確定現在是否有人在觀察他,因為他始終沒有發現監視攝像頭。其實我們一刻也沒有間斷過對他的監控。微小的攝像頭隱在櫃門合葉的螺釘上極不顯眼。
戈地處在這樣的環境中沒有驚慌。換做別人,很可能會擔憂自己落入了無人知曉的危險境地,戈地卻沒有憂慮的表現,他在繼續幹他的事——用一根木棒敲打櫃門,研究那裏發出的聲音,然後拿出一把手搖鑽開始在櫃門的合葉旁邊鑽孔。不料這個舉動惹來了麻煩。出現的情況挺古怪,壁櫃又開始移動了,被楔子卡住的部分——約三十公分見方的方形部分——留在原地不動,櫃子卻照樣移動。眼看空間越來越窄,情急之下戈地本能地伸開兩臂用手掌撐住移來的櫃子。突然間,一切都變了。戈地用手撐住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後退了。接著聽到了什麽東西倒塌的聲音。轉眼之間,兩邊的壁櫃全部向後倒下去,而且變成了一個個方塊倒在地上,每一個都是三十公分見方。戈地默默地站在那裏望著這堆‘巨型積木’發呆。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亨特老人算計了——僅僅是一堆積木給一個大男人製造了一場恐怖遊戲。
戈地對這個戲弄不著腦也不抱怨,仍然堅定不移地尋覓一個讓他心服口服的‘對手’。這一次他如願了。
在一間屋子的中央,戈地無論怎麽走都離不開原地。他並非不明白這是什麽原因——腳下的弧形地麵在移動,隨你的腳步完全反向又同步的移動——無論往哪個方向邁步地麵都會反向移動,從而抵消了你移動的距離。它由不得你控製速度角度,你快它也快,你慢它也慢。你向前它向後,你向左它向右,完全同速。你猛地往外跳,它保證讓你落在原地。
戈地真疲倦了——我看是精神上的疲倦——好象有生以來他從沒碰到過這麽簡單又這麽難以擺脫的困境。很明顯,這不過又是兩個老人的調侃之作——深深地傷你自尊,又沒動你一根汗毛。從熒幕上看,他真是一籌莫展了。先站在那兒,又坐到地上。兩臂圈在膝頭,眼睛向上方掃視。他明白我們肯定在觀察他。這個人本來是不理會別人注視的——這源於他高度的自信,不曾有過真正的對手,如果在某一刻失敗於某個行動中,往往其中沒有讓他心悅誠服的理由——現在呢?兩個過世已久的老人用睿智的眼睛從牆上的油畫中注視著他,看他怎樣陷在這方圓不過五米的圓形地板上無法逃脫。這一次戈地呼叫援助了,這是他唯一的一次求援。
從此戈地不再遊蕩。他與我們相約,要求舉行一次正式的會麵,做開誠布公的的交流。這個要求來得是時候,我們也覺得該告一段落了。
與戈地的關鍵會麵安排在天台上。天台是這座高聳建築的屋頂平台,很寬闊,但現在不平坦,而是高低錯落,一塊塊方型圓形的平麵分布在廣闊的麵積上。周遍各有護欄,又有走道相通。這高高低低的平台落差很大。亨特堡變幻無窮,以前我見到這裏的屋頂平台是巨大平展的一片,大到可以同時降落多架直升機。但現在變了,變成象一個個削平了的山頭那樣分離著。這倒也別有一番情趣——站在最高的平台上,一種開闊無垠的感覺讓人心曠神怡。何況天氣甚好,陽光溫煦白雲繚繞。視平線下是一片樹巔和屋脊構成的色彩班駁的波濤。再遠便是曼哈頓灣朦朦朧朧的海天和島嶼。
一張圓桌擺在中央平台,周圍有軟椅。我走上去,確實有一種到達山巔的感覺。我不禁想起曾經謀生過的時代廣場,那裏龜裂的柏油路麵有無數行人碾壓,喧囂、紛擾又華麗的大城氛圍使人無法擺脫。然而僅數公裏之外,靜謐如天堂般的天台,其寂寥之感讓你覺得伸手可與天穹相接。深秋的溫暖很難得。好像是老天也在為天台之會增添一點情趣——氣溫十分宜人,微風中可以嗅到秋收氣息。
天台真成了天之台,就座的人也就象天之神。
戈地一身帥氣的紳士打扮,已經完全看不出‘獨行俠’的身影。
這裏有四個人——亨特、我、安妮和戈地。
“我很抱歉,驚擾了各位。”戈地開場白的語調沉穩,可以感覺出誠懇的味道。他沒有浪費時間,直截了當地講下去。“我是一名刑事警官,任職國際刑警組織,不是黑社會成員。”
這個表白語出驚人。戈地這個人給我們的印象是複雜混亂的——救安格神秘兮兮;護送安妮安格來亨特堡目的可疑;與亨特見麵直接道出了此行的任務:尋硬盤,還聲稱代表物主。之後,他的機智應變和敏捷身手令人驚歎。但是究竟沒有敵過亨特老人的睿智,不得已才平和下來。現在突然亮明國際刑警身份,讓人無法釋疑。安妮似乎也有同感,她乜斜著眼看戈地,平靜的麵孔顯得很嚴肅。
“請講下去。”亨特微微點頭地催促著,好象他沒有這樣的疑問。
“在歐洲的瑞士和盧森堡出現了一些洗錢大案,數額巨大案情複雜。我被派去處理這些案件,發現錢來自亞洲,涉及幾個東南亞國家。丁亮珠——也就是你們稱作‘華’的那個人——是我注意到的一個人物。這位丁先生是整個案件中的關鍵嫌疑人。錢從他在泰國的公司轉來歐洲。表麵上手續正常但數額大得不正常。再深入調查發現,這位丁先生隻是台麵上的人物,他背景複雜,身後另有人和組織在運作。”
戈地停下來,端起咖啡一飲而盡,自己又去斟上一杯。
“我通過內線到東南亞幾國走了一趟。那裏洗錢內幕觸目驚心,這方麵我不多談,隻說丁先生。他奉其主子大鱷的命令來美國,目的是建立新的洗錢管道,同時要物色一個安全的居留地。來美之後,他在紐約建成了洗錢管道卻等不來錢 。這就是他在紐約長時間呆在一個固定地點等候接頭的原因。在黑道上,一個新建的洗錢管道見不到錢,是個嚴重問題。丁不但沒接到錢,反而被主子剝奪了他七千萬美金的資產。他在紐約處境很糟。大鱷許諾,隻要他在美國能找到一處可以安全居留的豪宅,就可以把錢還給他。所以,當他發現亨特堡時,就如同發現了救命稻草。你們的亨特堡經丁的渲染已經在東南亞黑道上名聲赫赫。這一點恐怕你們沒有想到。”
戈地披露的情況很重要,而且詳實到這種程度,完全出乎意料。
“亨特堡很符合大鱷幫頭目的心願,所以丁賣力地爭取拿下亨特堡。與此同時,丁利用他在黑幫內部的同夥盜出了大鱷幫視為最高機密的硬盤。丁想以硬盤做要挾,換回那七千萬財產。但是不知道什麽原因沒有成功。硬盤被大鱷稱做‘鎮山之寶’。裏麵究竟藏著什麽秘密隻有他自己知道。據說這個硬盤有七道秘鎖。這鎮山之寶大鱷急欲奪回。丁躲進亨特堡,並且死在了亨特堡,硬盤當然就留在了亨特堡。你們拒絕交出硬盤,自然就成了東南亞這股黑惡勢力的對頭。亨特堡惹禍上身了。”
亨特堡麵臨的嚴峻局勢寫在了戈地的臉上——他眉頭緊鎖,目光冷峻。
“大鱷幫作惡的能量遠遠大於丁亮珠,這不是危言聳聽。”
“那麽,你是在動員我們把硬盤交給你?”安妮插話了,而且相當不客氣。
“恰恰相反。我來亨特堡目的之一,是協助你們保護它。這幾天我在了解亨特堡的防禦能力。”
原來如此。如果這是真話,戈地使的就是激將法和苦肉計了。他如此辛苦地闖蕩亨特堡,難道僅僅是為了幫助保護那個硬盤?
“我的目的不僅要保護硬盤,還要提醒和幫助你們對付大鱷幫的來襲。”
這句話是在回答我的又一個疑惑。
“最終的目的是徹底消滅這股匪幫,。”這句話說得語調平淡,聲音不高,但是斬釘截鐵,毫不含糊。
以下戈地解釋了他初到亨特堡時說過的話。他說,‘接受大鱷幫委托索取硬盤’一事並不完全是假的。他在歐洲喬裝腐敗警察主動接觸過丁。通過丁獲取了大鱷幫有保留的信任,被聘為大鱷幫在國際刑警裏的臥底。來亨特堡‘索取’硬盤,實際上是受國際刑警和大鱷幫的雙重委派。
現在,好象一切疑問都廓清了,不該再誤解戈地了。可是我心裏仍然有不塌實的感覺。聽戈地講話,亨特始終保持平靜,沒有驚訝和詫異。我想,他早已從戈地幾天來的舉止言談中了解到許多我不知道的東西,現在隻是在驗證和補充一些細節。 現在他認真地聽,不插話也不提問。
“這些天,我嚐試用各種方法敲開亨特堡的門,但是沒有成功。我需要了解亨特堡是否有能力對付那些黑幫,同時也想知道,為什麽腰纏萬貫的黑幫人物如此鍾情於亨特堡。現在這兩個問題都有了答案。”
戈地停下來不說了。他在賣關子,他知道我們在等待這個答案,卻慢慢品嚐咖啡,不象剛才那樣一飲而盡。
“咖啡還是瑞士的好。”他莫名其妙地插了這麽一句,又接著說下去。 “我發現你們輕鬆看待丁帶來的麻煩,是對亨特堡本身的防禦能力信心十足。現在我和你們有同樣的看法——亨特堡可以對付外來入侵。有意思的是,大鱷黑幫鍾情於亨特堡,也正是看中這一點。不僅如此,更讓他們驚喜的就是,亨特堡有很多出逃的方法和路徑。這一點對黑幫首腦太寶貴了。我想,大鱷現在希望一箭雙雕——奪取亨特堡同時也奪回硬盤。當然這隻是他一相情願的如意算盤。目前他更看重的是占有亨特堡,因為硬盤的丟失短時間內對他威脅不大,他認為沒有人可以解鎖。”
戈地站了起來,沿著平台圍欄轉了一圈,又停下腳步凝視遠方。從遠遠的天際線,烏雲漸漸湧起,海灣已經不再平靜。風刮了起來,樹也開始騷動。天台的寧靜消逝了。
“大鱷的進攻會隨時開始。具體時間和方式不清楚。我想大家都知道,當今匪徒們除了動刀槍也擅長用金錢製造沒有硝煙的戰爭。”
麵對大鱷幫積極進攻的態勢,戈地提出了一個建議。說出這個建議,他有些躊躇。事後我理解,該建議有可能被嚴重誤解,甚至遭到非議。但他最終還是亮明了觀點——當前必須做到,既緩解大鱷幫的急迫進攻,又要 ‘引蛇出洞’ 把大鱷引到紐約來,抓捕他。達到這個目的的最佳手段莫過於讓他——‘進駐亨特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