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身手不凡
戈地花了近半個小時,費了很大力氣,兩遭進入同一間屋,還讓強光刺傷了眼,最終一無所獲。現在這個冷若冰霜的人臉上看不出沮喪,但從那稍稍遲緩下來的動作分析,他確有感觸。沒再做任何停留,他尋找到下一個房門,而且十分留意門與門之間的距離。這個門一下就打開了,門扇似乎很輕,也好象這個門不曾鎖過。
大敞開的門反而讓戈地卻步了,他沒有貿然跨進去。戈地失算了——門隻這樣敞開幾秒鍾,突然又自動關上。如果他剛才閃身進去時間是足夠的,而現在恐怕又要重複那些費力的動作了。他去推門,用力扛門也隻啟開了幾公分,而不是十公分。再用力又開了一點。這樣反複動作了許多次,門終於開到了十公分。戈地用約十公分長的一段木棒抵在門的開口處,以防它再關上。戈地又發力了,他以肩頭猛地撞向門扇。他又失算了——門剛一被他觸到就彈開了。
可想而知,戈地整個人摔了進去,撲倒在地上。這裏沒有地毯,而是十分粗糙的水泥地麵。他磨破了膝頭,額角也擦傷。這時的背景音樂是維瓦爾弟的‘四季’。樂聲悠揚不徐不疾,溫和又婉轉。音樂似乎在安慰戈地,而不是刺激他。戈地領情地朝樂音傳來的方向點點頭,好象在說謝謝。
他站起來觀看。這個房間好像是未完工的毛坯房,黑皴皴的,沒有家俱。隻有裸露的牆和水泥地麵。地中央倒是有一個方型的金屬大柱子,直通向天花板。這個柱子的一麵有一個小門,那裏好像是唯一值得去查看的地方。戈地走過去輕輕拉開小門,裏麵有燈光。戈地探進頭去,他看到了直上直下的一個金屬管道,上不見頂下不見底,象一口井,井壁上有扶手梯。是否鑽進去探索一番呢?令人躊躇。
戈地走了進去。他進到井裏的感覺不錯。四下光滑明亮,連扶手梯都挺標準——上麵有增加摩擦力的刻紋。戈地決定往上攀。登上七八級階梯後,戈地的腳下跳出了一塊金屬板橫在那裏,這就是說,往回退的路堵住了。
戈地又驚訝地發現,在視平線高度出現了一孔窗。透過窗看到的是一個房間內的情景——安妮正向一個人講解一尊雕塑作品。戈地搖搖腦袋,他有些迷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戈地可以看到清晰的景象,聽到清晰的聲音,但無法參與到那情景中去。他隻能在這井中通過窗口觀看。
安妮站在那個很大的雕塑旁,在作推崇性的解說,順便提及這件藝術品的驚人價值。她進而感歎地談起亨特堡——這座藝術宮殿讓她擁有了數不清的研究對象。她渴望在這個了不起的藝術礦藏裏,把所見到的珍寶編目造冊,好讓它們在最終歸屬全人類之前有一個明細。她說亨特老人有這樣的遺願,但她不明白這幢大廈裏怎麽會聚集了如此之多的藝術精品,又為什麽會這麽無序地擺放,還摻入了許多贗品。亨特老人這樣做,應當有他的道理。
安妮講得十分動情,但戈地看不見那個講話的對象,限於視線角度,那個人隱在畫麵之外。
戈地繼續攀登,他看到了亨特的房間。戈地登高了一點,為的是有個俯視角度。他看到亨特在寫,旁邊堆著很多文稿和翻開的書。亨特手持筆寫字,而不是象大部分白領那樣敲打鍵盤。也許是這件事讓戈地又搖了搖頭。他停下來把頭盡量伸向前,希望看清亨特在寫什麽。亨特筆下的英文成串地出現,漂亮又整齊,但不可能看清楚。旁邊有幾個卷宗封皮,上麵的中文標題倒是很醒目:丁亮珠—華。下邊有一行大寫英文是:‘挫折——攻擊的激發——外向攻擊——直接攻擊——替代攻擊’。
戈地是否知道丁這個人,我們不清楚。他在沉思,在那狹小的空間默默地注視著亨特。華已經死了,但在亨特這裏他沒有死,他讓他活在自己的著作裏。他在解剖研究,甚至把華製成‘標本’,為的是給他的‘病’做科學的闡釋。亨特時爾頗有興致地搓搓手,執筆快速寫下什麽。似乎是找到了一個思緒的亮點而為之興奮。
戈地的麵孔仍然保持僵僵的神態,隻是眼睛在眼眶中不時地轉動。他再上一層樓,在窗口看到了我在畫畫。
我在畫戈地的速寫,是在看著戈地的錄象定格畫麵做畫。戈地看不到錄象畫麵,隻看到我在畫他,好象我是在憑記憶默畫。素描是我的強項,我用木炭條勾勒人的麵孔很迅速。往往因為運筆快速,線條會顯得飄逸生動。戈地看得直發呆。我想,也許他驚異於我的非凡的形象記憶力——居然默畫出如此生動的他的麵孔,而且還是不止一副的多角度多側麵像。這帶有點欺騙性,讓人覺得我是個神手。我不希望這樣。但亨特說,戈地那樣看是他自己的事,我不必多慮。現在重要的是分析他的反應。亨特布置的這一係列行動就是要研究這個神秘人物,想徹底搞清‘這是個什麽人,來幹什麽,又為什麽這樣幹?’。
我在表演畫戈地肖像時,已經製定了一套程序:畫一個正麵的逼真像;畫一個凝神冷眼的神態;再畫一個陰鬱有加的凶巴巴的摸樣;又畫了一個有點吃驚的眼神;最後加上了一個斜視的狡猾一瞥的不善麵容。這些畫都沒有追求形似,而著重於神態畢露的心理感覺。
亨特囑咐我,在每張畫的下邊都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這意圖很明顯——向他明示我們在研究他。
戈地在這個窗口逗留很長時間。他擺了個舒適些的姿勢——讓一隻腿抬起穿插在梯上,另一隻腿伸直,臀部和後背靠在後麵的金屬板上。兩手放開了,輕鬆地揉了揉麵頰,之後認真地欣賞起那些肖像來。他觀看的時間很長,好象在逐張審驗。他注意到牆上有一副華的肖像。那是華的奸佞又委瑣的麵容,十分逼真。畫這張像我花了很大功夫,嚐試以逆光表現陰暗心態,用冷灰調子曝露陰險的嘴臉,又讓他有血有肉,表現出一種掙紮狀。我不知道是否成功。亨特喜歡這幅畫。他說,畫得有內涵,沒有臉譜化。他寫華的那本書會把這張畫附上,將增加人們對華的理解。戈地是否知道關於‘華’的事,又有什麽樣的觀感,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來。
他又往上走了。經過幾層樓都沒有停頓,因為那些窗口黑洞洞的,表示那裏沒有人。但是在一個明亮的窗口前,戈地睜大了眼睛。窗內展示的是一個擺著各種電子設備和工具的大房間。傑克森呆在那裏。估計戈地沒有見過傑克森。此時的傑克森又露出了他野性的一麵——幾乎全裸,隻穿一條內褲站在一台大顯示器前。看來室內溫度被他調得很高,傑克森瘦瘦的一身成條狀的肌肉閃著汗水的反光。這個身軀的怪狀肌肉群讓戈地發呆。傑克森的身體確實太怪了,如果把他的皮膚抹上紅色,會讓人覺得那是剝了皮的人體肌肉模型,條條縷縷的肉非常清晰地隆起,布滿全身幾乎每一個地方。他的每個動作引起的肌肉聳動,都會有肌肉群的生動變化,活象一個專供欣賞的肌肉動態模特。
傑克森在擊打計算機鍵盤,他手指的動作快到無法辯識——好象沒有動作,但隨著滴答聲熒幕上閃動著文字和符號。戈地是否看出傑克森是在解鎖?傑克森在破解的正是戈地要尋找的那個硬盤上的七道複雜的密碼,這需要很長時間的操作。傑克森光著膀子工作,也許為的是抵消一下這煩瑣的過程帶來的燥熱。傑克森的麵容一定也讓戈地吃驚。那張臉凹凸不平幾乎皮包骨。有點類似戈地,咬肌也同樣發達。戈地大大地搖了搖頭,表示他對傑克森很有些莫名的興趣。
他繼續向上攀。這一層他看到的是大廚房,一間縱深亮麗的廚房十分現代化。可以看出,這廚房用人力的操作部分已經盡可能減少了。例如,貞妮嬸嬸在洗菜,她僅僅把一堆綠色菜簡單地摘去敗葉,便放進一個水池中,浸泡噴灑衝洗全自動完成。再放入切割器中按設定規格自動切成適當條塊,就可以拿來炒了。
貞妮的烹調工作有音樂陪伴——她在輕聲地唱一首歌,是巴伯馬利的歌。戈地知道巴伯馬利嗎?亨特很有興趣了解這一點。巴伯馬力是牙買加富有傳奇色彩的黑人歌手,受廣大青年人喜愛。他的歌在西方世界流傳極廣,曆久不衰,對西方社會熟悉的人不會不知道他。對巴伯馬力的認識,幾乎可以衡量一個人對歐美文化了解的程度。甚至可以品出一個人對西方流行文化的好惡。這樣評價不為過。
貞妮情不自禁地哼著巴伯馬力的歌,臉上洋溢著驕傲。歌曲風格粗獷自由,又有悲傷哀怨。不能說貞妮把這歌聲表現得多麽豐富,但她的真情給歌聲帶來一股生氣,很動人。
此時,我覺得戈地眼睛裏也含著一絲暖意,不再僅僅是冷光。戈地究竟是什麽人?我的印象混亂。亨特卻不是這樣,他好象對戈地有更明確的認識。我明顯感覺到,戈地身上有一種古怪的魅力在吸引著亨特。其實,不僅僅是亨特,我、安妮和幾乎所有的亨特堡人都被這個漠漠糊糊的魅力所吸引,隻是程度不同而已。我有意擯棄這個荒唐的吸引,因為它毫無道理——一個大鱷的使者會是什麽好東西,就算是他幫過我們。在這種情緒之下我找到了一個‘解解恨’的機會。
戈地從直上直下的井筒中脫身之後,目標明確地來到傑克森的工作房間附近——看來他已經認定那個硬盤就在這裏——他耐心地等到傑克森離去之後潛入了進去。這個房間裏一個大玻璃櫃靠在一麵牆上。櫃子很高,上小下大,象一座塔。最上層的玻璃格內有個黑色的匣子,暴露在外無遮攔。但它高高在上難以夠到。
戈地進入這個房間時,驚訝地看到我和亨特同時從另一個門進入。但他立即恢複了平靜。
“是巧遇嗎?”他問。
“也許吧。”亨特的回答有些含糊。
“可是我確實發現了目標。”戈地並不在意這調侃,他的眼光瞄向高處那個黑匣子。亨特轉頭朝那兒望望,臉上露出了一絲焦慮。
戈地稍稍躬身,姿勢象一隻準備竄跳的豹子。亨特和我毫不猶豫地出手了。我們聯手襲向戈地,這個人輕巧地閃開。我連連出腿不容他有喘息的機會,但都踢空了。亨特有一掌觸到了戈地,隻是力量不大。自此,三個人開始了一場象是約定好的比武。
室內寬敞,容得下三個人打大出手。我突然覺得身體裏湧起了一股力量,同時有升騰的興奮在拱動。揚聲器裏的音樂也在湊熱鬧,這音樂是一種怪怪的組合——華麗的鋼琴伴奏下,一個女聲以輕吐氣音唱著一首流行歌曲。唱法獨特,吐氣音好象在為打鬥而歎息。戈地身體靈活之極,幾乎躲過了我的每一次腳尖襲擊。即便我踢中了,也是在力量最弱的瞬間。戈地的拳腳常常著實地打在我和亨特身上,劈啪啪的響聲好象那些打擊很重,實際上隻是聲音大卻沒有重擊下的疼痛和昏暈。顯然,戈地手下留情了,他沒有真要對手受傷。我和亨特亦如此,我們沒有把他看成是真正的敵人。
漸漸我看出來,戈地隨時都在瞄著那個黑匣子,他幾次閃身躥到那個方向,都被我們的淩厲攻勢趕了出去。亨特的連環拳很厲害,他不墨守成規,而是以大量的直線出擊為主。戈地的功夫明顯強於我們,但同時應付我們兩個,也偶有手忙腳亂。在這已經持續了近二十分鍾的搏擊中,我和亨特配合得越發默契。我們已經不再重視各自的優勢——我的腿他的拳,反而是利用所有隨機出現的動作和空間位置巧妙配合。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個時機,戈地轉身,背側麵正朝向我們,我和亨特剛好舉起腿。這兩隻腳同時向他蹬過去,踹到了他的臀部,他摔到了。雖然又一個鯉魚打挺,他跳了起來。但畢竟還是傷了他,或者說傷了他的自尊心。他突然發飆了,居然從立壁上橫走,又彈跳似地躥至玻璃櫃高處,順手撈到了那隻黑匣子。這一連串動作看得我目瞪口呆,亨特也同樣驚訝。
可是戈地馬上意識到,他又上當了。那個黑匣子輕飄飄的,當然沒有什麽硬盤在裏麵。戈地卻不著腦,玩笑似地看看匣子再看看我們,擺了擺手,意思到此為止。
現在戈地似乎有話要講,欲言又止,神態象是在沉思。
“不錯,二位好身手。”他突然蹦出這麽一句話,而且是中文。雖然這話有點俚語味道,亨特也明白。
“你也不錯。”亨特很真誠地補上這麽一句。
我欽佩他的功夫但咀上不服輸。我默不作聲,故意用冷冷的眼神看他,還皺了皺鼻子。這個動作恐怕無論什麽人都明白。戈地把目光轉向我,很專注地看著我。
“一個畫家有如此身手就不錯了。你還想高過我嗎?”
這話從戈地咀裏說出來著實令人吃驚。他一直寡言少語,高深莫測得使人認為他是個‘謙謙君子’。可這話出言不遜,傲慢得令人反感。我登時血往上湧,手腳都有一種衝動的力感,極欲拚搏一番。我突然發力,以極快的速度雙手成拳合擊,朝戈地的太陽穴襲去。戈地後閃——這正是我想要的——他的閃避動作幅度恰到好處,顯出對任何突襲都不驚慌的鎮定。我利用他的後閃,也利用自己多年來練腰力的基本功,瞬即把上身的雙拳動作變成下身的單腿直踹。我看準了他後挪而停頓下來的左腿,直踢過去。我點到了他的腿,但力度不大,因為他輕輕後移恰恰泄了我的力。而我卻被他猛擊一掌,腳踝部分一陣巨痛讓我差點摔倒。我利用後退的衝力,翻身倒跳,離開了戈地丈把遠。他沒有追過來,而是站在那裏看我。我咀上沒說心裏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掌擊真厲害。而且我弄不懂,象我這樣的速度和角度的襲擊他是怎麽躲過去的?
亨特走過來扶住我,認真看了看我的腳踝,那裏確實紅腫了。
“抱歉。”戈地一臉真誠的歉疚。
我被反擊一掌是自找的。與人交手而被擊中某個部位沒有什麽可抱怨的,所以戈地的歉意沒有必要。但他是認真的,可以看出來他不想這樣傷我。
“沒什麽。怨我功夫不到家。”我們休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