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特招呼我坐下來,我們開始了細酌慢飮的夜宵。
“爺爺在世的時侯被許多人認為是怪人。他不合群,有‘怪癖’——隻與他認為好的人交往。篩選好壞的標準也很簡單——是否心地善良。這個篩選的結果是,大部分達官貴人被排除在外。所以爺爺一生中窮朋友遠多於富朋友。少數富朋友中,最要好的就是這幢房子的設計師——古德曼。爺爺和古德曼共同設計了這座大宅。”亨特端著酒杯很有興致地講。“爺爺早年生活很坎坷,學有所成之後形成了一整套自己特立獨行的學術觀點,他用這種觀點去點評諸多由他發掘出的曆史事實,也不忘記借古論今去抨擊政客。他的大量著作引發曠世之爭,給他帶來了讚譽和抨擊,當然也帶了財富。
“爺爺一生收獲頗豐,包括大量重頭著作,也包括這幢房子和他收集的藝術品。我在這裏生活很久了。說實話,至今我對爺爺設計的這幢房子還有許多不解之處。爺爺聰慧過人,也怪異過人。他曾經對我說,要我在這幢大廈中尋找他的‘精神寶藏’,對此卻不作任何解釋。我現在理解了一些,但遠非全部。如果你在這裏呆上一段時間,會有感覺——這裏絕不僅僅是一堆鋼筋混凝土。”
亨特講這些話時神情有些遊離。
亨特沒有再提聘請的事。此時此刻我和他之間好像有了默契——無須再提那件事。我們在投機的談話中體驗到一種難能可貴的理解,而且新的命運契機對我產生了強大吸引力。這其中隱現的挑戰味道刺激著我的某根神經,好象深埋心底的什麽東西被觸動了——心理學家亨特一定也參透了這一點。久久之後亨特告訴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不甘寂寞的人。”
當晚我們簽了合同。
亨特要我留宿在一間非常舒適的客房裏。他說如果我願意,就開始在這裏住下來,因為我們的工作時間毫無規律可言。
我感慨這命運的奇特擺布——我將從自己的蝸居小室遷居大宅,雖然隻會是一段客居,也令人興奮不已。
第二天一整天我用於搬家和熟悉環境。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座金字塔型石碑,座落在大廈門外十餘米的地方。可以看出那是由一塊完整花崗岩雕琢而成,高約三米,表麵粗糙。上麵布滿清晰銘文,字體大小不一。有一行醒目大字刻在最上端:“覬覦的誘惑是誘惑者的覬覦”。我一頭霧水,完全不解其義。
我圍著金字塔轉了一圈,居然在銘文中發現了一行漢字: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在‘朋’字下有一個黑點。看來孔子也在亨特老人這裏受到推崇,隻是那個特意刻上去的黑點讓人莫名其妙。
另外有件事我很詫異——亨特大宅的門常常不鎖。紐約治安情況之差盡人皆知,亨特沒考慮過這一點嗎?
“不怕,”他說“如果有人不請自來,我倒樂於知道他是誰?來幹什麽?為什麽?”
什麽人?幹什麽?為什麽?——亨特告訴我,這是他的社會調查大綱的最簡潔概括。
亨特還說,大門雖然不鎖,但闖入很難。我不理解,覺得這話有點離譜——在亨特堡見不到任何保安人員或設施。
“你可以試試,”亨特對我說“扮演一下闖入者,如果你願意。”
我欣然同意,希望見識一下亨特爺爺和他的設計師朋友製造的大宅玄機。
亨特先隨我走到大宅外麵,他等在那裏讓我自行進入。前一天我隨亨特走進大宅時沒有留意他是怎麽開門的。現在這個正門的沉重門扉很容易就推開了,走進門廳也安然無事。由此再深入就要通過一個長走廊。進入走廊我小心四下觀察,沒有發現異樣。走道盡頭有三扇門通向三個方向,每扇門上都有小貼示寫著“請按鈴通知主人”。我猶豫了片刻。在正常情況下,我當然會遵照執行,但現在我是一個‘惡意闖入者’。
我用力推一扇門,那門啟開了一條兒約十公分的縫,就再也推不動了。我用肩膀撞它,門似乎打開了一些,但我身後有了大動靜。就在我身後約兩三米的地方,從天花板的一個看上去像裝飾板條處垂直落下一張網,全部封住了我的退路。
此時我像籠中鳥。網是由手指般粗的條子編成的,質地很結實。我用力去掀這張網的下沿,因為它好象有彈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身汗我才掀開約十公分,隻好罷手了。但我發現網是可以移動的,我推它向外移了一米,情形更糟了,在我身後又落下一張同樣的網,這麽一來我就被兩張網困在一個狹小的空間。
一個真正的闖入者此時肯定會驚慌,可能會動用什麽工具去破網,然而這似乎也來不及了。因為此時我頭上落下許多柔軟的東西,絲絲縷縷粗粗細細綿延不斷。這東西粘粘糊糊的,粘在皮膚上衣服上很難剝離。我用手去剝,但持續不斷降下的這粘雨防不勝防。而且更令人驚心的是,這粘東西粘到身上後漸漸變硬,使我越來越難以動作。
“好了,好了。”這時傳來亨特的聲音,他從大門外走進來,站在那裏大聲對我說“你停下來,不要再有動作,靜靜地站在那兒。”
我聽從了,這粘雨也隨之停止。
“仍然不要動,呆上兩分鍾”亨特指示說。
我照辦了,兩分鍾後粘東西變硬了。
“你現在可以用力去清除它們。”亨特再發話。
我用力了,那些硬殼似的東西竟象酥糖一樣破碎開來,紛紛落下。
在這個過程中,我明知道是一場演習,還是不免有些驚慌,尤其是那種粘粘的花生醬樣的東西在身上越積越多時,真擔心它們會讓我造成窒息。可是,我想了想又笑了——‘花生醬’變硬殼,硬殼又變成酥糖,它們當然不會使人窒息。因為這種變化給人充分的時間自我保護。隻是,如果你不懂得靜止不動呆上幾分鍾,那麽,這個糾纏過程會長時間持續下去,讓你不停地手忙腳亂。這當然就是那兩個老人的花招了——在戲弄中使入侵者精疲力竭,卻又不失仁慈地避免真正的傷害。
我對亨特老人的設計觀念有了初步印象——實用而又人性化,還富有幽默感,但趨於原始——事實上這個初步印象基本正確,遠不完整。
我在花園裏碰見了園丁吉姆——一個身軀碩大的黑人,六十歲摸樣。他有一張嚇人的麵孔——一條刀疤從右額角穿過眼角延伸到下巴,使他的右半個臉完全走了形,那個眼角總露出一小塊紅色,常常有淚水閃光。如果隻看這半邊麵孔,可以說是猙獰可怕的,可是亨特告訴我,這是個世間少有的好人。
吉姆的刀疤是被人砍的,在牙賣加,他的家鄉,為了救兩個白人兒童免遭綁架,被一個持大砍刀的匪徒砍成重傷。據說,他當時帶著流血不止的這張麵孔,在半昏瘚的狀態下,把那個小個子歹徒幾乎撕成了兩半。那個人死了,他護著兩個孩子逃走了。被殺死的惡棍是當地一個黑大佬的兒子,所以吉姆就成了追殺對象。吉姆逃到了美國,他的故事也傳到了美國。移民官以難民身份審理吉姆的移民申請時,尋找被吉姆救下的兩個孩子的父母,以便作證。但是這對白人夫婦帶著孩子消失了,據說這對富人認為,對他們最重要的是避開被追殺的風險。
亨特從報紙上得知這件事,他擺平了移民官,把吉姆帶回了亨特堡。從此吉姆就生活在這裏,過著勤勞又愜意的生活。他住在園丁屋——是一棟緊貼亨特大廈的小房子裏,這座由楓樹環繞的房子,環境優美,設施齊全,舒適得不亞於一幢小別墅。我去參觀過,屋舍內溫馨整潔一塵不染,完全不能想象,這是一對黑人夫婦住所——一個老園丁的家。
‘兩個白人兒童遇到吉姆,吉姆又遇到亨特,這是上帝的安排’——吉姆這樣理解他的遭遇。吉姆信教,而且還有些神秘的崇拜。亨特說吉姆可能有某些特異功能,但他不確定。
我第一眼看到吉姆,他就衝我笑。不但笑,而且還做了一個摔跤的動作。這很奇怪,他怎麽會認識我呢?我走過去和他攀談,發現他左邊臉很舒展。
吉姆問起我和湯姆摔跤的事,我突然明白了,吉姆和湯姆是同鄉,都是牙賣加人。湯姆就是我那次摔跤結識的黑人朋友,我們是打出來的交情。其實湯姆人很實在,並非最初留給我的小流氓印象。那回摔跤後,他幾次來找我。總是先用拳頭頂一下我的拳頭,再用指頭勾一下。這大約是黑人之間的友情示意。他找我是想學摔跤。我領他到草地上試過兩次,然後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他不適宜學這個,他的腳太笨。湯姆沮喪著臉默認了。從那以後他常來找我,帶著些好吃的東西陪我坐在街邊,幫我攬肖像生意。
湯姆來找吉姆那天,剛好見到亨特帶我走進亨特堡。之後吉姆自然就聽到了摔跤的故事。
認識了吉姆,我很快也結識了貞妮和瑪莎。貞妮是吉姆的妻子,是一位傑出的廚師,曾在牙買加一家旅遊餐廳任主廚。瑪莎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夫人,沉默寡言,但身體十分健康,經常悠遊在亨特堡的各個角落,顯得有些神秘。
我來到亨特堡的第三天,天剛曚曚亮,我就隨亨特來到南曼哈頓一個小碼頭上。我們在這裏啟動了一艘小汽艇,向霧氣蒙蒙的海灣深處駛去。亨特熟練地操縱著小艇,一邊給我講解駕艇的要領。沒多久我們又調頭往北,再沿岸邊移動,在接近一處高台混凝土堤岸時,亨特熄了火,改用槳劃水。
亨特突然指了指前方高岸,讓我看那裏。在一段突出的堤岸邊顯露出我熟悉的白色圍欄。我明白了,這就是海狸餐廳的臨海圍欄。那天‘華’就是在這裏消逝的。再細看,堤岸的壁上有斜斜的一條台階。顯然華是從這個台階離開的。而且我赫然發現台階下正泊著一個小艇。這麽說,華來往餐庭平台並不走陸路而是走水路。這個漂亮的小艇就是他的交通工具。現在天剛亮他就已經呆在這裏了。
我明白亨特是在尋機接觸華。
亨特靜悄悄地把我們的小艇劃到了高岸壁下,遠遠觀察那個豪華小艇。這艇的大半身都罩在一個精製的有機玻璃殼內,露出的僅僅是上翹的後尾,一根桅杆頂上居然還有一個雷達天線在不停地轉動。
這樣安靜地呆了一陣,我看到斜台階上走下一個人來,是個灰白發男子披著黑色披風,慢慢步下台階。小艇前部突然打開一扇門,隱約可見一個年輕華人男子從門內探出身來接那個人登上小艇。亨特持長焦鏡頭像機拍下了這一幕,還抬手看看表,此時是清晨6點。
亨特告訴我,華每天三次光臨海狸餐廳平台,時間很準。顯然是在等什麽人。那個人肯定有來頭,不然華不會如此辛勞。
那艘漂亮的小艇快速啟動了。亨特也突然發動我們的艇,而且極快地擦身滑過那個小艇。我看見亨特順手擲去一個小黑方盒到那個艇後部。那肯定是有磁性的,因為它牢牢地貼在了那裏。兩個摩托的吼叫聲掩蓋了磁性金屬塊撞到艇身的響聲,它沒有被人發現。
亨特駕艇迅速沿岸邊行駛,又突然熄火。小艇慣性地遊動,朝高岸下一個隱蔽的地方深入進去,隨後停在幾個大水泥柱之間。豪華小艇似乎沒理會我們,自顧自地高速駛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