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未定之後,他想到這裏,一陣寒顫,哆嗦的身子,感覺剛剛停住的車身又將開始旋轉!孤單、寂寞、無助,甚至是絕望,在這一刹那全部湧入大腦思考區,像突然洶湧而至的山洪,帶著泥沙、樹木,所向披靡,摧毀一切阻擋。
三十二年前的初秋,二十三歲的甄梓童研究生畢業後從南方來到北京教書,在那所著名大學因室友是她數學老師,認識了十九歲二年級的她,薛煜婷。雪白、細膩的肌膚,標誌的臉龐,俏皮的大眼,還有毫無顧忌的大膽,赤裸裸的自信帶著傲慢,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幕,就此永久的留在記憶裏。
三年後他娶了她,承諾將給她幸福,一輩子不離不棄。她的義無反顧,讓他感覺到女人的真心和溫暖。婚後他陪她南下來到她的家鄉,一個用青山綠水畫出的美麗都市。來火車站接他們的丈母娘,從認識開始就沒有停歇,一路上的忙乎著,細心的考察這個她以為還是可能的未來女婿。講師對付資深教授,甄梓童極為耐心的接受著考察。談著談著,慢慢的他內心生出一股負疚感:是不是不該如此輕易的先斬後奏。畢竟,母親養育閨女二十幾年不易,連這人生最重要時刻的參與權,就如此的被輕易剝奪?他能感覺出,丈母娘對女兒非常在乎、關愛,和自豪。
他又想起五月初的那場車禍,幾乎將愛妻年輕美麗的生命定格在二十六歲,一輛一千一百塊購買的二手車,才開了兩個星期就徹底報廢,收回七十五塊的剩餘價值。人生,為什麽磨難如此之多?在美國混出個明堂,為何如此艱難?放棄在國內幾乎功成名就的地位和舒適,來這荒野之中博弈叢林,到底是明智還是弱智?是不是到了該打道回府的時候?
車禍讓他領悟到的人生最大道理:貧窮意味著生命的低賤。伴隨的隻能是廉價的汽車,廉價的食品,不安全的居住環境。如果連生命都沒有,連最起碼的生命安全都不能保證,再高的學位又有什麽用?一刹那,一個血肉之軀就能消失,沒有差異,也沒有貴賤和地位的高低。
就是在那一刻,他決定闖江湖,徹底放棄做個世界水準學者的昔日理想,期望在美國拚出一片人生天地,哪怕很小很小。多年後他才意識到,在隻有責任險又是我方過錯的情形,還可以起訴自己的保險公司,獲得必須的賠償。但是作為沒有收入的留學生,即使保險公司想賠償你的誤工費,又怎麽計算?窮富之間,連這點補償也存在著巨大差異:生命的價值,在這裏可是實實在在的被量化和差異化,這樣的歧視,又怎能憑靠幹吼來抗爭?
這一次,花費兩千二百“巨款”買下的車子,應該更結實,更可靠。
結果還是險些送命,好在是一個人,沒有連累妻子。如果能活到明天,我必須重新選擇人生的軌跡,不可以就這樣敷衍下去。他暗自下著決心。
窗戶破碎,繼續開行哪怕半個小時,都是不可想象的:寒風凜冽,零下十幾度寒冷的侵擾,沒有多少保溫保護的軀體,在高速公路上開行?他必須找家修理店,換上新窗戶玻璃。
在如此寒冷的天氣,很多商家都選擇關門休業,更何況還是感恩節這樣的大節日。難不成就此被困在這裏?他顧不了這些,隻能在無望中衝出條生路。實在不行,就找個大的塑料布,將窗口蓋住再慢悠悠的向後開行六十英裏打道回府。昔日中國名牌大學講師,今天落魄到如此的地步,他心裏的寒冷,甚至超過外麵凜冽刺骨的寒風、寒流。
在完全陌生的雪城街區,他像個走丟的人,更像個無頭亂竄的蒼蠅。沒有地圖,看不清被雪覆蓋的標示牌,彎彎扭扭的城區布滿了單行道,難不成不小心再來個罰單,雪上加霜?
街道上已經很難見到人,總不能見門就敲。遇到一個機會看見人影,他都會像見到救世主,上前打聽、詢問。讓他感覺欣慰的是,每個被打聽的人,都很耐心的聽完他的英文,再反複琢磨理解他想表達的意思,隨後又多次慢悠悠的重複,直到確信他明白意思為止,個個極富耐心。就這樣邊走邊問,在這冰冷陌生的水泥鋼筋叢林裏穿越了個多小時,總算找到一家店。店主說,今天不營業。他說,明白,但是沒有辦法,隻能請你幫幫忙,價格靈活點可以理解。
甄梓童已做好心理準備,被人好好的宰一刀:自己已經沒有選擇。
中年漢子的店主看看狼狽不堪的他,再將眼神延伸到他身後廖無人煙的空蕩蕩街道,沒有再多說,揮揮手讓他將車子停在車庫前。甄梓童能看出,店主似乎是在趕個急活,已經是不得已。店裏沒有他所需型號的窗玻璃,店主又派人外出。前前後後花了個多小時,換好了車窗。
店主很友善,讓人送來熱乎乎的咖啡,還一個勁的安慰他。結算時,店主給他一個數字,他覺得難以相信。店主說,就是這樣,和通常一樣。他覺得不好意思,依依不舍的帶著增加的一份溫暖離開城區,爬上國道,繼續向東前行,沒有絲毫的猶豫。甄梓童的勇氣在那一刻再次被店主的友善點燃。他急切的想和自己心愛的女人分享這份奇遇。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她正望眼欲穿的在等著他。一定得今天晚上和妻在一起,他想她,不想等到明天。
九十號國道在東部是東南向,過了州府奧爾巴尼後,地上的雪基本消失,柳暗花明。老天還算有眼,隨後開行了幾十英裏,路況越來越好。天色依然暗淡,雪花卻越來越稀鬆,似乎是敗給了他的執著,氣餒了。
趕到目的地時,已是晚上十點!比平常晚了六個多小時。望眼欲穿期盼的妻,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兩眼淚汪汪。兩個人靜靜的、緊緊的相擁、相吻,一路上的所有恐懼和磨難,已經變的不再重要,走的遙遠。那天晚上,兩個相依為命的肉體纏綿在一起。對他,這是靈魂交織,來自內心深處。他想和她交織在一起,持久到永遠。這樣的體會,沒有第二個女人能賦予。
在那一刻,他在心裏再次對自己說:一定得混出個名堂,給她給未來的孩子們,帶來個溫馨、安全的生活環境,不像自己現在這樣艱難度日。
昔日的領導多次勸他回國,並許諾副教授頭銜,繼續過舒適日子,未來將前程無量,而且不可能有什麽大的坎坷。但他選擇了拒絕,也不想過一眼能夠望到頭的日子:咋們不能就此回國,否則留下的將是個永遠不能抹掉的噩夢,失敗和在失敗麵前的畏縮、退卻!他必須戰勝自己,擊敗膽怯,給自己的心靈一個平和、安寧的新世界。
兩件事故,改變了他的人生選擇,就此未來變的更加難以預測,更為充滿幻想。
人窮,命就賤!沒有錢,開的車不安全,住的地方還危險,更談不上舒適。美國社會高高在上的平等、公正,都在金錢麵前做著睜眼瞎!實際上,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會如此,也都隻能如此!唯一能改變的,就是自己,用自己的雙手!
艾米麗靠的是天時地利,勇敢和無畏,才讓自己的人生走入快車道,她的其她姐妹走著尋常人的常規,結局也隻能是普通。空調業的發展從起步到普及經曆了百來年,不少人抓住機會,卻最終敗給了時代的大環境。那麽,在今天,自己有沒有類似於艾米麗那樣的機會?
留下來的日子充滿不確定性,一年的見習期很快將耗光,怎樣搞掂綠卡,腦袋裏裝著兩萬個詞匯卻語言不靈光,還身無分文的自己,如何在充滿機會的美國立足紮根,養活一大串孩子?問題多多,麵對本身,就充滿誘惑。隻要跨越,就是成就感。更何況,隻有在美國,才能實現對一大串孩子的擁有。無論如何,隻要在這裏活下去,到年老時至少就可以對後輩們說:試過,經曆過,我的人生充滿色彩,就不可能有什麽可以後悔的。
美國,我來了,不會輕易走掉!咋們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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