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鄰居說:滾回你們中國去》
汪 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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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這十六年。那年四十歲,麵對建於自己來美那年的四百多平米,和個很符合國人講究、好運持久的門牌號,交織在一起的數字,讓老薛感覺到和房子的緣分,前世就有。很多人就這樣,樂於在原本不相幹的要素上去硬生生尋找連接和交集,再基於這種不著邊際的信息來做金融決策。這樣的糊塗和俗氣,連老薛這樣經過嚴格專業訓練的人,也未能幸免。
這應該也是行為經濟學該考慮的要素吧。可惜在讀研時代他沒意識到,否則,他還真有可能夢想成真:成為世界水準的經濟學家。二十六歲那年他出版了部在當年中國沒幾個人會讀,讀了也沒幾個人會明白的著作,意在整合一個前沿分支。海外經濟學發展快速、邏輯嚴謹,中國自己的永恒不變還自得其樂。他早厭惡了自欺欺人的偽學術。專著在這所名牌大學出版社的出版是個意外,在出版很難含金量極高時代膨脹了自信,更深吊起了他對現代經濟學深入了解的欲望。
在一個陌生的社會體製下,靠紙上談兵做研究,期望獲得一流的思想創新無意天方夜譚。一場災難性的車禍,幾年窮困和心靈上的掙紮,他選擇正麵現實,順著音樂的節拍起舞。一晃七個年頭過去,他的生活軌跡和他來時的理想,早已相隔幾重高山和多個大海。生活安定,混的也如魚得水,內心卻越感空虛、無聊。在個富裕小鎮住進個不錯的小區,享受著經濟繁榮和互聯網科技快速發展的盛宴,原本以為,餘生會就此溜光水滑混下去,和友善的美國佬們。怪事和明目張膽的被歧視,卻在不經意中悄悄、突然來臨。
那是互聯網泡沫被滅後的二零零二年,美國經濟淒涼的一段。
經濟危機,讓很多民眾不得不放棄喜愛的住房,甚至是告別終身夢想。滿眼所及,草坪上隨處可見的待售牌像在一夜間冒出。一棟他看了兩年四百多平米的大房,幾天前再去,剛剛以當初四分之三的要價成交。他打算逆勢而上,在這樣的經濟形勢下,規模較小的房子相對大房子,抗壓能力強了很多,正是以小換大的最佳時機。換還是不換,他猶豫了兩年,想不到,最終的助推會來自昔日覺得友善的鄰居。
當初住的房子也不小,對四口之家足夠:兩百五十平米四個臥室。最讓他喜愛的是有個兩麵玻璃窗,一個長長酒吧櫃台連接敞開著的廚房,一麵牆帶壁爐的“大房間”(Great Room),足有五十多平方米,是十多年前添加的。夏天站在窗前,看著屬於自己的屋後樹林,草地上坐著躺著的野鹿,邊享受嫩草邊好奇地張望鹿群的野兔,還有枝上正打鬧著無憂無慮玩耍的鬆樹,老薛每每都有種享受不完的滿足感。每當清晨,窗戶另一邊的鹿果園小區,排列雜而不亂,有章有法的房屋間草坪上正在噴灑的水泉,在初升太陽光照下折射出的細細彩虹,讓他又覺得,似乎就是生活在伊甸園。他很小就想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林子,卻沒有沒敢奢望還有如此眾多的野獸。
為了給即將出生孩子準備個寒冬時的室內玩場,他將地下室裝修了一番,弄出個六百多平方米娛樂室:在一個光禿禿的地下室,拉線、在水泥地上釘釘立柱做牆、加保溫層、裝吊拉天花板、做瓷磚地板,轉眼間,原本黑暗肮髒雜亂的空間,變成整齊美觀漂亮的樂園。人生第一次,照著書本,通過向家得寶的銷售員一次次請教和自己合計,硬生生裝修出一個有模有樣的空間,還頗有專業水準。文能安邦,武能定國,誰說書生隻配做呆子?他一度自我得意。
房子所在的小區開發於七十年代,和剛剛開發完成的新區交界。當時,他在是不是該買新區更貴的一步到位,猶豫和糾結了很久。最終被美國朋友說服:還是一步步來好。那些美國佬哪知華裔的活法和他們的差異,更無法明白華裔隱含經濟實力的厚實,會超過表麵的標識。住了四年,他感覺後悔,但每每看到這如夢如幻的景色又覺得值:人生的每一步都是一種獨特的體驗,經曆過就是人生活著的價值。他認為,任何事做了都會有得有失,關鍵是看你怎樣享受得,正確利用失。剛搬進去的幾個月,他沒有鄰居。房子在小區末端,區外連著新區。和自己有邊界相交的兩棟新房,和小區內的隔壁,都還空著且待售多時。
九八年夏天,剛剛度過來美七年之癢不久,他開始合計買房安頓下來,添丁加口。妻子說,還是再等等吧,多攢點錢,踏實。第一代移民,自古以來和窮困為伴,居然開始盯住兩百萬人民幣的奢侈。
照黑市十比一的匯率,兩百萬人民幣,你知道在北京、上海。是個什麽概念嗎?妻問,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和更多的惶恐。
喔。應該是漂亮妞隨便挑吧?讓她生孩子,一定會用快進鍵,哪像你這般磨磨蹭蹭,囉裏囉嗦。他回了一句,漫不經心。美你!呸。妻子的不快,帶著笑容。
美國經濟正行走在快車道。從九四年萬維網出現,到千年泡沫破滅,納斯達克還在鼓足勁向五千點衝鋒。不久前,他還莫名其妙的接到一個來自加州的電話,對方給他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薪水,隻要他會C++。妻子覺得他玩不來,他卻很自信,憑借當年在大學時代的編程曆練,和深厚的數學功力,半個月拿下這個語言,到職場混混一定足夠。
妻子丟不下她滿意的工作,他也無意當碼農,有意無意,結果他在這裏紮根。
新區的房子剛剛建好,室內裝修都已到位,室外的屋前屋後,卻還是赤裸鹽堿地。顯然,第一任屋主是在無奈之下,倉促間不得不做出的放棄。建房流程是:開發商先行買下地皮,劃出街道,按照最低占地麵積要求劃好“宅基地”,獲得行政機關認可做好水電氣三通後,就可以開始招攬買房客,再根據不同人的需求差異,建造大同小異、各具特色,麵積差別不大的別墅群。建造所需資金,要麽基於積累,要麽從開始就由買房者從銀行貸款獲得,一步到位,再一邊建一邊付給承建者,不會有半拉子工程,也不可能有建築商跑路的機會。很多人喜歡用三十年的固定利息房貸,特別是在利息比較低時一次性鎖定,是個很省錢的招數。
經濟繁榮,錢泡容易賺的時候,還有這般的狼狽。他自我嘀咕了句,沒人在意。
在自個小區,隔壁待售房子的要價和他買入那棟相當,麵積卻小了不少,差別就在那個“大房間”,位置也沒他的好。開始幾個月,唯一的鄰居就是對門住的對老人,是第一代房主。幾個孩子很早就像長大鳥兒飛去遠方。七十年代的建房,用的都是上好硬木地板,是那個年代經濟繁榮,開始向郊區快速擴張的結果。小區裏還有約五分之一的居民是像他們這樣的第一代房主,這些人曾是那個時代的中產代表,從這開始擴大家庭規模,再到今天空巢。
搭家常談到房子,老人愛說:七十年代建的實在,麵積多在一百五到一百八十平米,用料講究,做工精細,精益求精,帶著自豪和對那段歲月的懷念。他們作為普通中產,活過了一次次金融危機的巨浪擊打。八十年代傾向於速度,麵積多為兩百到兩百五十平米:用料誇張,與當年人造材料的流行相關,用了不少化工產品,麵積大些質量卻差不少。九十年代開始三百多平米甚至更大,不同大小和檔次的小區開始並存出現。
七、八、九十年代,建成的小區各自獨立,一片片代表、書寫著不同時代的印跡。房子越建越大,奢侈概念也在慢慢生變,內外在的差異越來越明顯。
想起來也蠻有意思,當時這樣的是奢侈,今天空巢了的他們想住小點卻難。小房少了,殘留不多的又多被人改裝變大。現在,他們住的就是小房,新常態!他對妻說。
隻有你有閑心想這樣的問題!妻沒給他好臉色,也無意想下去。他自覺無趣。
七十年代前,這一帶是果園和農場:西連印第安納,東伸賓夕法尼亞再到紐約,像粘貼在伊利湖邊緣的綠色襯托,被來自湖區帶有水粒春風的吹拂,自然灑落的種子生長出。成片蘋果和桃子園,秋天果子壓滿枝頭的景色早已成為曆史。殘留的葡萄園,像訓練有素的士兵排列整齊的葡萄架,則被排擠和壓縮到越來越小的遠郊荒野外。昔日,美國重要水果種植基地頭銜,早已丟失一幹二淨。幸存的蘋果樹,在不少人家前後院還能依稀可見,隻是數目越來越少。同樣的果樹,昔日果大,口感可口味甜、水分充足的蘋果,今天變的幹苦澀、缺乏口感。沒人護理結出的果實,隨歲月流逝而春光不再。久而久之,結果越來越小,味道越來越差。開始時年長些的還有人珍惜,用它做果派,後來年輕些的連撿拾興趣也沒,留下的唯獨價值是野鹿的美味。基本上沒見到遺留下來的桃樹,應該是和它相對短暫的生命力有關。
一個物品的價值,很多時候是和人的記憶與經驗結合在一起的,帶有主觀性。
很多人喜歡野鹿在自己周圍活動,甚至專門為它們種植些能提供食物的果樹。久而久之,果樹底下會長出無數小苗,年複一年侵犯草坪的純潔性。多數家庭選擇維護草坪美麗優先,果樹就此成為犧牲品。代替的是更容易管理的樹種:開花不結果,結果不傳種,人類非常挑剔和固執,沒有最優就滿足於次優。
千年更換前的互聯網泡沫,讓很多普通人好好享受了番曇花一現的快速致富盛宴。鄰居家的主婦納尼娜就是典型受益者:三十出頭,在家互聯網初創公司工作,忙著燒錢奔理想。公司還花重金將她送去附近的凱斯西部大學讀EMBA,為未來的大發展積累人才。這是所小規模的研究型私立大學,獨具美國特色。整體排名不是很耀眼實力卻不可小覷:到2017年底時校友中已產生十七位諾獎得主。
完成學位不久巧遇泡沫破裂,整個高科技行業從一片瘋狂一夜間變的死般寂靜。就像狂歡的舞會盛宴後,遺留的隻能是滿地狼藉。華麗襯托下的歡聲笑語,強顏奉承和恭維,則隨著寒冷的夜風飄走。原本追趕創業概念的投資者,畫餅充饑後消失的一幹二淨。燒完手裏現金卻見不到實現銷售收益,公司宣布破產,她跟著失業。
到2002年初夏知道她失業時,她已呆家做了年多的宅女,悄無聲息的,連老薛這個經常呆在家,天氣好時都會帶著閨女在屋前屋後玩的人,都沒意識到。通常,他隻是在妻下班後或周末出去轉轉,很多時候還帶著兩個孩子。家裏還請有全職的助工,一位慈祥可愛的老人,朋友的母親,在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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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幹短篇將構成完整的《伊利湖畔的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