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馬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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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017-10-08 06:38:19) 下一個

 

第二章

還在醫院做事?他抬頭看著天空還在閃爍著的星星,此時此刻的天際,還是那麽的寧靜和美麗,就像他小時看到的天空,幻想的世外桃源。

嗯。她答非所問,才意識到,他還在自己身邊,還在和她說話。

那你的醫院同事呢?為什麽不和他們一起走?他看著她在想:年輕女子在日軍破城在即時不趕緊逃命,在尋找什麽?難道有比生命和安全更重要的?

是你什麽人,這麽重要?沒等到回答,他用雙眼直視很認真很專注,似乎是想看到她此時的麵部反應。他覺得,這傷員應是她付出如此代價的對象。他知道她的個性。

沒。昨天剛遇見的。夜色太黑,他看不清她的麵部表情變化,隻能從語氣中聽到平和。他哪裏知道,她的這份平和,還是他帶給她的!

路見不平?他奇怪。她是看不出的,此時他平靜的外表,包裹的也是憂慮的內心。

他救了很多人的命,我得救他,好奇而已。隻想知道他是怎樣想的,比我還頑固還傻。她笑了笑,真誠、可愛和單純,都包含在笑聲,像個孩子,給了他一份樂觀。

炮聲隆隆,一顆炮彈在不遠處爆炸,掀起巨大的水柱,似一盆大水向他們頭頂潑來,隨即是劇烈的晃動。還算幸運,大家隻是做了落湯雞,還是安全的。

船到北岸,王家棟攔住一輛車,將依然處於昏迷狀態的凝雪海,送到後方醫院。他看著遠處的車影,和還在飛揚的塵土,搖了搖頭,連“保重”的話語,到了嘴邊也忘記說。

坐在卡車上,她看著站在那裏他們慢慢遠去的身影在想:到底是哪個王公貴族家的公子,有本事和值得動用王家棟這樣的人,一路拚命救護和保衛?

長江北部,安徽境內,國軍臨時戰地醫院。凝雪海幸運,沒被擊中要害。昏迷,因為失血過多和幾天連續苦戰帶來的極度疲乏。子彈取出後安靜的休息了幾日,他醒來,感覺好了許多。

凝雪海撤出南京不久,日軍開始屠城。從13日始,日軍在南京和周邊進行了長達六周,肆無忌憚的搶劫、強奸,和對平民與戰俘的屠殺,製造了 “南京大屠殺慘案” ,殺害了超過三十萬的中國人。頃刻之間,昔日繁華的南京城,除了孤魂野鬼之外,就是人模鬼樣的日軍。

1937年12月14日,隨部隊來到下關江邊,看到江麵上的屍體黑乎乎一片,在渾濁江水裏隨波逐流。還有不少的,像漂流的木頭被衝到江邊。岸邊和岸上,重疊地堆積著的屍體,一望無際,數以萬計,大得很。侵入南京的日軍第六師團輜重第6聯隊小隊長高城守一,此時不經意的在日記裏寫下的這段話,會成為幾十年後,日軍屠城的證據之一。

至此,中日兩國第一輪的傾國之戰,精銳盡出,國軍以慘敗告終。

躺在病床上,看著被歲月熏得黑乎乎的房頂,凝雪海陷入沉思。從淞滬會戰開始,他一直在第一線的戰鬥部隊,浸泡在血裏:舊的幹,新的流出。赤血流著,原本活生生的人,慢慢變成僵屍,中國人的,日本人的。

臨時戰地醫院,原是縣衙門,小城最像樣的建築。

裏裏外外擠滿了傷病員,凝雪海到時已達千位。傷者,多為炮彈所致,病者,多為毒氣所害。皮膚、傷口潰爛製造的腐臭味道,漂浮在空氣裏,衝擊著每個人鼻孔裏敏感的神經細胞。一閉上眼,感覺又像是呆在死人堆裏,隻是少了肉體被燒焦的刺鼻氣味,多了消毒藥品的。

每天都有被拖出的屍體,昨天還鮮活的,今天成為僵屍,被埋入不遠處小山坡地。

軍校畢業,中尉連長,隸屬於國軍最精銳的嫡係教導總隊,他一度覺得自己很幸運,很優秀。他被訓練成一名真正的軍人,德國人意義上的:服務國家,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從不問政治,沒有信仰和主義。在軍校,他成為不同勢力都能接受的好人。喜歡開玩笑,有點吊兒郎當,好在把握到位一直沒有超越邊界。有時他想,那些人說的可能對:如果不是軍校和部隊的訓練與約束,自己恐怕也會在黑道上混的不錯。

得益教導總隊的身份,他被安排在室內條件好點的床位。第一天看見的左右兩床傷員,第二天醒來都消失:一位營長,一位團參謀,也都來自國軍精銳,校長的嫡係。

護士說,走了!他當然明白。看著傷病員的成分,看得出,從上海決戰到南京保衛戰,校長不惜血本。這幾天,躺在左鄰右舍病床的傷員換了一撥又一撥。醫療條件有限,受傷的、中毒的,很多在無助中死亡和等待著死亡。早晨睜開眼,左鄰右舍,又是兩張新麵孔。左床是張小白臉,學生模樣。右床是位黑大個,臉上布滿疙瘩,黑咕隆咚。夜色朦朧,野外借著月光,突然看見這張麵孔,一定會被嚇死。凝雪海想。小白臉叫鄧春來,少尉副連長。黑臉老黑,黑大個,是錢誌德,中尉連長。錢誌德五大三粗、壯實,有點黑李逵的味。鄧春來秀氣但並不文弱,書生氣卻精幹。露出的肉體上,明顯的有好幾處傷痕,老黑的臉上都有,不錯,都是長期戰火熏烤出來的。凝雪海是個標誌的湖北漢子,一米七五的個,臉黑黝黝的,比黑大個也強不去多少,像個長期在烈日爆嗮下生活著的莊稼人。不同的是,他的臉上皮膚光滑細膩,麵積大小合適的,介乎於國字和橢圓形的臉部上,每個部件的位置排列,相對而言更為講究些,看上去順眼了很多。年紀輕輕,已經有股儒將氣質。

在軍校和教導總隊,一直有兩種聲音:效忠領袖個人,效忠國家並且中立。他選擇後者,於是在升遷上慢了幾拍,被安排的任務也多了風險。結果還讓他在南京躲過一劫:大家都覺得深入敵後風險很大,很多部隊選擇以靜製動,結果是被動挨打。人生選擇結果,有時還得看上天意願。當他胡思亂想時,會有意無意回到這個結論。

躺著好幾天,想下地走走,自由動動,他勉強從狹窄的空間擠出醫院。走廊席地而坐塞滿了傷員,裏麵有普通士兵,還有戴領章的下級軍官。戰爭殘酷,傷亡之大,已不言自明。

身子還不利索,他在附近走了會又回來。院子裏,撲鼻而來的都是藥水和血腥,像一直在糾纏著自己的空氣幽靈。他走回病床躺下,打算睡一覺。閉上眼,滿滿的都是硝煙彌漫的戰場,耳邊回響的,還是噠噠不停的機槍聲和轟隆隆的炮聲,吸吸鼻似乎還能聞到。

胡思亂想?小白臉問。喔,醒了?他回答。早醒了,睡不著。估計你也八九不離十。鄧回說。心神不定,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有直覺。是呀。一仗下來,原本以為可給日軍點教訓。退卻,至少也得適可而止。團對團,營對營死磕,咋們能差到哪。想不到是如此的潰敗,連南京都丟了。打的實在冤。看來鄧是個喜好思考的人,老想那些莫名其妙,國家層次的大事。

哎,聊那些沒用的幹啥。對了,那小妞是你什麽人?挺漂亮的。黑大個問,他對戰爭的殘酷滿不在乎,似乎更在乎女人。就知道女人,想點正事吧。鄧在奚落他,也沒有意識到錢所說的女人到底是誰。錢是和凝雪海一天到的,早幾個小時,看到了還昏迷中的他和離開的陶欣琪。

能有啥子正事?活就活,死了二十年又是條好漢。活著就得找樂子。你有福氣。如果我有這樣的女人,死一百回也值。錢說話的口氣,似乎口水已經流出。你有這樣的豔福,還舍得死?死皮賴臉的,你不也得想著活下去。鄧在繼續的奚落。

嗨,樂意。管你啥事。一邊去。錢嘴裏說著氣話,心裏想著美事。

偶遇而已,哪來的福氣。看著他們拌嘴,等了半天才輕描淡寫一句,心不在焉。

鄧春來沒有見到陶欣琪。她將他送來時他還處於昏迷。陪了一天多,在鄧來的那天早上,她悄悄走了。那時凝雪海開始有點意識隻是不很強,昏昏沉沉的在昏睡。醫生告訴她,完全康複的問題不大。她不得不走,自己還有任務在身。

她走了,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他不知道的是,依依不舍離開的陶欣琪,心裏也在納悶:這幾年生生死死見過太多的軍人,各種各樣,為何唯獨對他如此在乎?這種感覺不是愛戀,她自己非常清楚。到底是什麽?為什麽?

想啥子呢?看著他沉思的模樣,黑大個問,也變的嚴肅了許多。這種時候對任何人,確實很難有心情開玩笑。錢誌德是個性格樂觀的人,總想著,著眼於好的一麵:樂觀的活總比悲傷的混日子更值吧。五大三粗的外表,掩蓋了心思縝密的內在。

胡思亂想。那些戰友也不知怎麽樣。聽說鬼子將南京屠城,應該是死了不少的人。這時的凝雪海還不知道,日軍在南京城的殘忍和獸性,遠遠超出他最極限的想象力。

我那個連,活下來的沒有幾個,都倒在陣地上。想也沒有用。我從來就不想沒用的事。對了,有沒有家?就真的不想女人?老黑的話題永遠都是繞著女人轉。

有。老婆,孩子,老娘。都有。現在她們應該還是安全的,下一步就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對了,你們幾位傷的怎麽樣?他說。閻王爺不經見。老爺子太忙,在應付鬼子呢。小白臉也挺樂觀。有沒有南京方麵的消息?日軍到哪?這裏安全嗎?他似乎在自問。

鬼知道。應該暫時還行吧。咋們那麽多的軍隊,日軍不可能輕易深入腹地吧?小白臉自信的說,實際上隻有他自己知道,這是在安慰自己。我擔心。淞滬會戰總裁下了血本。這麽一拚,老本丟了下一步咋辦。聽說在準備徐州和武漢會戰。日軍氣勢洶洶叫囂著三個月亡華。如果沒有裝備精良的嫡係為主幹,最終,鬼子恐怕還得趕鴨子。凝雪海在憂傷。

放心。中國不會亡!是小白臉肯定的口氣。難說。黑大個沒有那麽樂觀。

三個人都來自國軍的精銳,蔣介石的嫡係,都參加過淞滬會戰還有南京保衛戰。他們都從死人堆裏爬出來,都是九死一生。共同經曆,讓他們從此開始有了共同的命運。

耗子,別管我,跑吧!睡夢中錢誌德的叫聲,吵醒了大家。凝雪海睜開眼安安靜靜的聽了一會錢誌德忽高忽低,一會兒含糊其辭,一會兒高聲喊叫的夢囈,伴隨的,是他身子的一左一右的挪動。凝雪海坐起來,走了幾步輕輕的推了他一把。昏暗光亮之下,凝雪海看見的是,他滿眼的淚水還在臉上慢悠悠的流著!

後來才知道,耗子是他的炊事班長,他從家鄉帶來的四十五個漢子中最後的一個。其中十一位死於對紅軍的圍剿,剩下的都倒在日軍的槍炮之下,淞滬戰場,上海郊區。到撤出上海時,身邊活著的隻有這個耗子。耗子是他手下一排的少尉排長,由於屬鼠,大家都喜歡叫他耗子,那是他的小名。耗子不止一次自豪地說:耗子的生命力強,媽媽說的。耗子是個標誌的男子喊,壯實,一米七幾的個子,憨厚耐看的臉。在戰場上,和日軍拚刺刀,一個頂好幾個,刀刀見血。

從淞滬戰場後撤之後,一個連剩下的不到一個排。他將耗子安排在炊事班擔任班長,讓他別再老想著拚命,留點種子,來日方長。要想中國不亡國,我們就不能輕易的死。但想不到,在回歸南京的途中,又遇到和日軍的惡戰,最終,耗子還是死在自己身邊。

耗子出來時,剛剛新婚不久。別看他嘴邊老是女人女人的,他心裏的苦,又有誰能夠理解?看著還在沉睡之中的錢誌德,也被吵醒的鄧春來坐起來,對凝雪海說,言語之中充滿淒涼和無奈。

看得出來,這個作為他最後希望的耗子,還是給丟了。他內心難受。很多次,他在說女人的時候,你不難看出,他心不在焉,心裏一定在惦記著:這耗子的家人,未來將會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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