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37年12月12日傍晚,南京。淪陷前夜。城區四處亂哄哄的,到處都是像無頭的蒼蠅在流竄的人群。中尉連長凝雪海,帶著兩個隨從,正急切的向前趕。
雜亂擁擠的人群裏,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子格外顯眼。樸素淡雅的穿著打扮,標準的學生發型,年輕秀麗充滿生氣的臉蛋,在一群陰沉著臉,垂頭喪氣帶著絕望,滿身塵土,土布裹身的男男女女裏麵,像陰沉冬日難見的一縷陽關。女子在離凝雪海他們十幾米遠的前方被人推推擠擠的向前,她正在東張西望,在尋找。她逆流而動,成為幾乎完全向一個方向流動人群中的異數。
凝雪海他們正在心急火燎的趕路,原本沒有意識到那個女子的存在。急匆匆中,身邊跟隨的蕭山不小心撞了個男子。“八格”,隨即一聲低沉的罵聲。凝雪海潛意識的將蕭山拉了拉,繼續向前走。前邊不遠處又出現了幾位類似的漢子,在以老少婦孺為主的百姓間,顯得有點紮眼。
“膽小鬼,還假裝鬼子。”蕭山低聲罵了句。此時,凝雪海無意識的看了看這幫“膽小鬼”:二十出頭,壯實,比較矮,普通市民的打扮卻看不出市民的土氣,精神氣十足,精明強幹。繼續向前幾步,凝雪海意識到不對頭:明顯的就不是普通的老百姓。如果是逃兵和潰兵,在這時還如此精氣十足,少見。
八一三淞滬會戰打了四個月。國軍被擊潰之後,南京保衛戰又打了十多天。國軍損失慘重,僥幸活著的,多數也肢體不全。四肢不殘的,則像是被活埋了幾天才從土裏挖出。睡眠不足,心理壓力持續並且巨大,飲食又沒有保障,哪裏來的精神氣十足?想到這凝雪海起了疑心。再細看,他們並沒有急著前趕的意思,東張西望的,更像遊客而非逃難者。其中兩個,還正指手畫腳,在議論前方的目標。凝雪海將視線前移,注意到目標正是那個女子。再回頭看兩個正在議論的男人,色眯眯的眼神和身體語言,讓凝雪海覺得惡心。
原不想管閑事,況且還公務在身。向前幾步的凝雪海卻還是慢下腳步,等著後麵那個原本在前,現在又磨磨蹭蹭滯後的兩位趕上來。突然間,凝雪海有意的向正聚精會神議論的男人撞了一下,兩個人隨即倒地。低聲笑著,得意地繼續往前走的凝雪海,耳邊又聽到低沉,憤怒和咬牙切齒的罵聲:八格!這次,他的神經被觸動:日軍!這時這地方,已經有日軍滲透!他腦海裏快速的在思考和分析,腳步放慢,等著前方那個女子的靠近。
小姑娘,找誰呢? 凝雪海走上前一邊問一邊將她拉住轉身,像個好朋友。沒找誰,管你麽事!麵對走來的女子覺得很無理,試圖擺脫他的糾纏。喔,還挺恁的。或許我知道。 凝雪海繼續帶著調侃的語調說,容不得她脫身。臭當兵的,少管閑事。姑娘被這無聊搭茬的當兵的給惹煩了。
哎,怎麽說話呢?快步跟上來的蕭山看不過去。怎麽哪,要禮貌?你們為什麽逃,為什麽不去講禮貌的將鬼子擋住?日軍在你們後麵,你們走錯了方向。呸。在首都,卻得逃命。她一邊說又一邊想推開凝雪海,繼續往前走。她一直在東張西望,連正眼都沒有看凝雪海他們一眼。
在和姑娘鬥嘴的同時,他更多的是用心在觀察那幾個陌生人的反應,也沒有顧得上正眼看看姑娘。對方此時像看戲似的,在那裏齜牙咧嘴的傻笑,那笑聲和笑的樣子,讓凝雪海更加覺得他們就是鬼子。凝雪海他們一行隻有三人,按照他的觀察,對方前前後後至少有十幾個。
小心,別說話。他用手拉了一下左邊的蕭山。蕭山覺得有點奇怪,但還是點點頭算是領會。凝雪海如此認真地說這幾個字,蕭山已經見識過多次,隻是每次都是在戰場,在麵對不遠處就是敵人的前沿陣地上。此時他故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隻是用眼睛的餘光向周圍掃了掃,想搞明白凝雪海到底在說什麽。與此同時,凝雪海又將左邊前方不遠處的劉海拉了拉,說了一樣的話。
兩個人很協調的通過調節步速,走近了凝雪海。準備戰鬥,有鬼子。凝雪海低聲的說。你向前跑,快點別回頭。他又稍微用力向自己的前方推了一下剛才還摟著的女子。女子很氣憤,“臭流氓”丟下一句就向前跑去。
知道。跟隨凝雪海的兩個人幾乎是同時說,已經意識到鬼子是誰。蕭山一直在注意這幾個膽小鬼。在他說出那句話後,也在觀察幾個人的言行。罵人的話,走路的姿勢,還有不慌不忙的樣子,外加那色眯眯,都顯得與這逃命的人群格格不入。執行特工任務剛回來,雖然也是普通人打扮,隨時攜帶的手槍還是不難被看出是軍人。那個姑娘之所以奚落他們,是以為他們化妝潛逃。她看不起膽小鬼。
三人分頭行動,接近三個不同的鬼子,凝雪海則向那兩個在色眯眯嘀咕的走近。幾乎同時,三個人用手槍的槍托砸向鬼子的後腦勺,四個鬼子在瞬間倒地。幾秒鍾的遲疑,訓練有素的鬼子同夥,馬上抽出藏著的手槍打算反擊。說時遲那時快,抽槍的動作還是沒有射擊的動作來的快。凝雪海三人很快就將另外三個鬼子撂倒。正在他們四處張望看有沒有漏網之魚時,一顆子彈射向凝雪海,被蕭山擋住,蕭山應聲倒地。眼疾手快的劉海快速反擊,但是沒有射中。隨即槍聲大作,好幾位逃難民眾被打死打傷。更多的鬼子向這邊圍過來,救援夥伴。隨後的射擊,凝雪海和劉海又打死了兩個。
就在這時,不遠處一位年輕女人急匆匆的向這邊跑來。別過來,危險,走遠點。 凝雪海大聲的向來者吼道,並做著手勢。來者南方人標誌的臉盤,學生模樣,二十出頭的年齡,靈敏快捷的腳步,在人們如此慌亂之中,是依然處事不驚的眼神。凝雪海意識到不對頭但已經晚了。來者並不做聲,加快腳步快步向他走來。走到不遠處,女子突然掏出腰間的手槍射來。站在旁邊的劉海見勢不妙,衝向前為凝雪海擋住子彈。就在劉海倒下的一刹那第二顆子彈又飛來,打到凝雪海的左胸口。凝雪海隻覺得身子一顫,就失去知覺。
槍聲響後不久,附近的國軍很快圍上來。剩下的日軍見勢不妙,丟下同伴的屍體溜走了。槍聲很快停了,熙熙攘攘湧動的人群也在一瞬間定格,空氣中充滿的是救命和痛苦的呻吟聲。剛才那個罵他膽小鬼的女子,聽到槍聲,沒有像普通人那樣嚇破膽邊叫邊逃。她鎮靜的站住,在意識到發生什麽後,在看到危險消除時,在第一時間衝到凝雪海跟前。
這時,凝雪海身邊的國軍戰友,應該是見識了剛才受傷的一幕,立馬將槍口對準來者並且大聲的警告:別靠近,別靠近!是醫生,沒有敵意,救人!她沒有停下腳步,隻是放慢了,同時舉起雙手。她試了試凝雪海身邊兩個兄弟的鼻孔,已經沒有氣流,隻好為他們合上眼簾。隨後,她快速的從身上撕下一塊衣角,做成繃帶為他包紮,很專業的幫他止血。隨後,她將他平放在地上,放眼四望,看看能不能找到可以將他抬到附近醫院的擔架。
在她的四周,有好幾具安靜的屍體,更多的是在嗷嗷叫著的傷者。好幾個小孩和帶著他們的母親老人,也被打傷打死。這些遺跡,就是最後出手的那個女人留下的:她是見人就殺,不管是任何人,隻要擋住她的道。躺在她的懷裏,凝雪海費勁力氣的睜開眼,看了看周圍。別看了,好好休息。她明白,此時的他應該是在擔心隨同的戰友,可惜都已犧牲。
醫院。整個晚上,女子一直守衛在凝雪海病床前。多數的傷病員已被轉移,留下來的,基本上都是剛剛送來的和傷勢很重的重傷員。姑娘看了看周圍的景象,意識到不對頭。直覺似乎在提醒她:做手術取出子彈再走,恐怕來不及。醫院此時已經沒有會做手術的醫生。在包紮好,休息了幾個小時後,她也因太困坐在病床前睡著了。
等到她醒來時已是半夜。槍聲還在響,從來就沒停過,還越來越近。她意識到情況不妙,決定帶著這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軍人一起撤走,離開這是非之地。實在是太困,不久後她又睡著了。最近幾天,加在一起,合上眼的睡眠區區幾個小時。疲勞,讓她看上去臉色蒼白。
突然間,她被驚醒。睜開眼,靜靜的聽著:由遠及近,響起的是汽車馬達聲,在此起彼伏的槍聲和爆炸聲中,給了她一絲希望。她意識到應該是來了一輛車。她看了看還處於昏迷中的他,悄悄的走出了醫院的病房。車子停在門外不遠處。護士扶著一位不久前送來的軍官,快速的上車。
女子走上前求司機,帶她們一起走,被司機幹脆的拒絕,沒有絲毫商量餘地。陪同的警衛更是對她高聲嗬斥和推搡,讓她快點離開。這時走來一位軍官模樣的人,看見爭吵,一邊說“快給我走開,別在這裏妨礙執行公事”,一邊掏出手槍向空中開槍。
大家都停住了,女子不服氣的回過頭,帶著一臉的怒氣。原來是你?陶欣琪!那個剛才開槍的男子愣住。是你?王家棟!?女子大吃一驚。
江邊。陶欣琪在司機的幫助下,將依然昏迷中的凝雪海扶下車子。
王家棟的警衛很粗魯地推擠、吼叫、威脅著,費了很大力氣終於撥開擁擠的人群,來到預先準備好的一艘汽輪上。離開南岸,向北駛去。站在船沿,舉目四望,除了黑壓壓的人群和他們發出的吵鬧聲,夾雜著呻吟和求饒、無助外,已經看不到一艘船。她身前身後擠滿了人,自己被擠壓在船的邊緣,動彈不得。她使勁的推開人群,想擠到他所在的位置,卻寸步難行。
不遠處,王家棟在做手勢,意思好像是讓她別動,那邊他看著,沒有問題。嘈雜聲掩埋了他的話語,她一句話都沒有聽明白。
這是最後一班開走的船。身後是更加混亂的人群,和越來越密集的槍聲。
知道日軍攻進城區,已到北岸的王家棟又受命返回。他不清楚傷員的身份,也不是他該知道的。時間緊迫,槍聲聽起來隻有幾個街道的距離。估計日軍還會選擇包抄合圍,再不走就難以脫身。他一路上都是在用最強硬、粗魯的辦法,驅趕任何妨礙速度的人。這次他碰到個不買賬的愣頭青,還是個年輕女子。
船小,隨著江水不停的顛簸。借助著大夥東倒西歪的機會,王家棟擠到陶欣琪這邊。恐怕這南京城,女人裏也隻有你會如此。站在船沿護欄邊時,他說:這時還沒撤離?
也沒什麽,死人見多就習慣成自然。是她很平和的語氣。看著黑乎乎江水中隨波逐流,時不時漂浮可見的屍體,她覺得,這時任何人都會變的麻木。他怎麽樣?
知道你會念念不忘。放心吧,醫生在看著呢。比你看著還安全。他口吻輕鬆,帶著調侃。
在再危急的時刻,他都能用平和的語氣說話和思考,這樣的沉穩和鎮靜,多次被她譏諷為是缺心少肝的體現,像個木杆子。此時此刻,他的鎮靜,卻給她一直狂跳不停的心,注入了難得的安靜計。她覺得,快跳出胸口的心髒,似乎就這麽乖乖的安靜了下來,像個聽話的小貓。
此時,她能夠感覺出,他語氣之中帶有絲絲的嫉妒!男人就是小心眼,她想著,溫馨的想著。她當然知道,他喜歡她,甚至多次糾纏父親想娶她。很多時候,她也喜歡他,覺得是個有擔當的男人,但是,在夜深人靜,深入思考之後,卻一次次的覺得,這個男人似乎缺少點什麽?
是什麽呢?一種熱情,狂熱,幻想?他活的太實在,他的個性太安靜。安靜得像黎明前黑夜之中的大地,連昆蟲都懶得叫一聲的時候。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害怕!
這就是男子漢呀,這就是可以依賴的男人呀!在那一瞬間,她似乎又悟出了什麽,臉上悄悄的散發出一股熱浪。迎著江麵的冷風,心窩子卻突然產生一陣暖流。對呀,這應該就是愛的感覺,她也愛著他!此時此刻,看著滾滾的江水,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個雕像。
在想什麽呢?又發呆了?他問。他最喜歡看的就是她呆呆的樣子: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卻又像個豐潤的成年女子,真在那裏為情發呆!多了幾分執著幾分柔情,讓他覺得更加可愛。他原本想走過去抱著她,但還是放棄了。他喜歡她可她卻一直在排斥。此時此刻自己這樣做,又會被她指責為借機占便宜!隨後,就會是她規範的母雞護小雞樣的反擊和報複!
她沒有注意到他的話,雖然船上的人已經安靜了許多,聽到的除越來越遠來自南京城的槍聲和哭泣聲就是江水的拍打聲。她還徘徊在想象之中:晚了!如果沒有這個陌生男人出現,或許她會改變,選擇接受!但是不知道因為什麽,這個陌生的自己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子,卻成為她此時最大的牽掛!為什麽?難道是因為他的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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