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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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說 出 來(長篇連載 38)

(2017-03-31 23:23:54)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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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樂樂出院這天,林媽媽來接我和她的外孫,辦了出院手續整理了東西出了住院大樓,正準備下台階,發現李家的車已經停靠在台階下麵了,李東平斜倚在車門上悠閑地等著,一副誌在必得的神情。看著我抱著孩子就過來接,樂樂看到他要抱自己馬上又像挨打了一樣大喊起來,林媽媽說孩子不願意你抱,你就別抱他了,傷才剛剛好。李東平不再堅持,但他打開了車門拉著我進去,我不進,我說要去樂樂的外婆那兒。李東平說孩子出院了你當然應該回家!我不想多說什麽,但堅持不上車,林媽媽知道李東平現在來接我母子回家也是情理之中,所以也惱不得。隻好跟李東平商量,說孩子剛出院,她願意到我那邊過幾天也可以,你們家現在你妹妹剛生完孩子,你媽媽也照顧不過來,等過段時間再回去也行。李東平堅決不同意,說我媽媽能不能忙得過來那是我們家的事,她林可一天是我們李家的媳婦她就得回家。我冷冷地說一聲,那我今天就寫離婚協議書!李東平說誰跟你協議?誰同意跟你離婚了?我說那你就等著法院的傳票吧。

正在僵持著,一輛白色驕車也停到了我們麵前,是招商局的車,司機從車上走了下來,他也是來接我的,是林媽媽囑咐林爸爸叫司機臨時跑一躺。司機跟李東平也認識,看我們在這兒爭執不下就勸了李東平說,去哪邊都一樣,過幾天再回去也行。但李東平一看林家也來了車,就打開車門對著裏麵後排招了招手說,下來行動!隻見從車裏魚貫而出三個壯碩的男人,李東平一把抱住我衝著這三個人喊,快!搶孩子!那三個人一聽馬上過來掰開我緊緊抱著孩子的雙手,林媽媽要過來已經被其中一人擋著推了一把,因為沒有防備一下子摔倒了,招商局的司機壓根沒想到會發生這一幕,看得都傻眼了,他看林媽媽摔倒了就趕快來扶林媽媽,等他把林媽媽扶到一邊坐下的時候,李東平幾個人已經將孩子弄上車開走了,孩子的哭聲一直不斷,孩子被奪後我就擋在車前,李東平死死地抓著我,這很像是搶劫的場麵,很快就引起了很多人的圍觀。李東平故意笑著跟圍觀的人說,沒什麽,家庭矛盾、家庭矛盾,沒什麽好看的。說著還抱著正在掙紮著要去追車的我說,你怎麽說,是跟我回家還是回娘家?你考慮好,要回家就現在跟我一起回去,你要是不回去那我可要走了,說完鬆開我的胳膊,我因為用力太猛,李東平一鬆手,我立刻摔倒在地,但是我又瞬間爬起來哭喊著向醫院大門衝去,而載著樂樂的汽車早就沒有了蹤影。

我不顧一切地向前跑著,坐在地上的林媽媽可能吩咐司機趕快來跟上我,司機就開了車追到我後叫我先上車,於是我上車叫司機開到文體局的生活區。來到李家,我開了門之後才覺得自己真是太傻了,李東平這個時候不可能把孩子送回家來的。我站在自己的房間裏看著樂樂的玩具和衣物,突然嚎啕大哭起來,這時李東平的媽媽也早已變了嘴臉。她冷冷地說,你哭什麽哭?不知道家裏有剛出生的孩子啊!要哭回你自己家去哭。一句話突然提醒了我,是的,再傷心也不在這個家裏哭,於是我收拾東西準備回到林家。拿了幾件衣服,剛走到客廳,從房間裏懶洋洋地走出來的李東寧一臉得意地說,我早就跟你說的吧,你不能嫁給我哥哥,你偏不聽,現在後悔了吧?我沒有等李東寧說完就走了出來。

晚上,我又來到李東平家找樂樂。正好一家人都在,惟獨少了樂樂。我問李東平到底把孩子藏哪兒了?李東平慢條斯理地說,別擔心,孩子是很安全的,你還是多為自己考慮考慮吧!李東平的父親一直坐在沙發上不說話,陰沉地看著我。我一直很敬重他,覺得他應該是講道理的人,就走到他的麵前想跟他說一說。我還沒有開口,李東平的爸爸先說話了,說話之前他照例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然後把李東平的媽媽喊來坐在自己的旁邊,等這些例行“儀式”都安排好了才故作深沉地對我說,你不要跟我說什麽,我可以向你保證孩子是安全的,你就先考慮考慮你們的事情該怎麽解決。我說,這還用考慮嗎?我們早就是名存實亡,他娶我本身就是一個陰謀,聽到這兒,李東平父親的臉抽搐了一下,我已顧不得他是否會憎恨我偷聽他的話了。我繼續說,李東平隻不過是為了跟韓冬賭一口氣,他有自己愛的女人。李東平突然像被使勁按了一下的彈簧從沙發上跳起來指著自己的臉說,我是男人,以前的男人還可以娶三妻四妾,但任何時候女人都不能紅杏出牆。我冷冷地看了看李東平。李東平的父親聽了我後麵的話可能發現我並不真正知道他們的陰謀,表情一下子放鬆了下來,他說,哦,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我要管的是孩子的事!我說,現在我也不想爭辯太多了,雖然我不是有意欺騙,但我還是要跟你們說聲對不起,要怎麽樣懲罰我都願意承受,但請你們把孩子帶出來給我!李東平的父親打斷我說,孩子不給你就是對你最好的懲罰!我覺得這個懲罰不算重,你完全可以承受!我走到李東平父親的麵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說,真的對不起了!請你現在讓我見到我的孩子,你們對我怎麽樣都行,就是殺了我們都可以,我想馬上見到我的孩子!我死也要死在孩子一起。李東平冷笑了一聲說,你也配?我告訴你,那孩子就是死我也不會讓他死在你一起的!我盯著李東平說你想怎麽樣?他爸爸在一旁幫腔說,能怎麽樣那就看你了,如果你跪下來求我們家原諒,我也許可以考慮考慮怎麽懲罰你之後讓你和東平繼續共同生活下去,當然,他看了一眼李東平說,那得要看東平他本人是否能原諒你。李東平立刻心領神會地說,我決不會原諒她的,除非她老老實實交代孩子的父親是誰,並且從此伏伏貼貼地做我的奴隸,否則沒門!李東平的爸爸接著像繼續開會一樣說,那樣的話呢,你還可以繼續跟樂樂一起生活,但不是以前那樣跟你一個人親,他要跟我們全家人親。我聽了像吞了一隻死蒼蠅,又像心裏被人投了一個燒得很旺的火把,胸腔被燒得很疼。我忍住自己,一字一句地說,我要是不那樣做呢?李東平的爸爸笑咪咪地看著我,還沒有說話,李東平搶著說,那你這輩子就別想見到你的兒子吧。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李東平的爸爸一字一頓地接著說,我們都很清楚你對孩子的感情,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我像一條被人強行抱走剛生下來的乳狗之後又揣上了幾腳的喪家之犬,我差不多已經瘋掉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走到人間,我認為自己已經掉進了十八層地獄,我的心裏隻有樂樂的哭聲,那哭聲像錐子一下一下地錐著我的心,一陣又一陣鑽心的疼痛此起彼伏,我出汗了,這比生樂樂的那天疼得多,所以出的汗也更多,我的內衣完全濕了,一陣冷風吹過,我顫抖起來,但是我始終沒有哭,如果此刻我還能有精力思考的話,我一定會非常好奇,我竟然沒有哭!而且從此又不會哭了。

我最後是在林媽媽帶著招商局的車在市區的各條街道上轉了很多個來回才找到的,找到我的時候,林媽媽說我看上去幾乎奄奄一息,林媽媽心疼地一把把我抱在懷裏,她立刻被嚇了一跳,我發高燒了,她說我當時的額頭像木炭一樣,上了車就立刻把我送到了醫院。

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林媽媽正坐在我的病床前默默垂淚。這使我想起了三年多前的情景,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林可,更沒有想到會代替林可走過這一段噩夢一樣的旅程,在這個過程中,我曾經對上蒼充滿感激之情,因為我擁有了樂樂,如今,就在一瞬間又讓我失去了一切,那種痛更刻骨!我不斷地回憶著丟失的過程,我常常責備自己當時怎麽沒有死死地抱住樂樂,竟讓別人把他活活奪走,我曾經在心底說我要嗬護這個孩子一輩子,我要讓他在我的愛的目光裏一天一天成長,直到長大成人。

我想,那一時期,任何人隻要看一眼我的眼神和表情,就會知道我是怎樣的懊喪,就能夠想象出我受到了怎樣的傷害。林媽媽不斷地安慰著我說,我們總能把孩子要回來的,首先你得保護好自己的身體,否則你怎麽去把他帶出來,帶出來了你怎麽照顧他啊?

 

難得休息的周日,生了一天悶氣的林爸爸還是來看我了,本來樂樂的事情讓他很生我的氣,因為這讓他很沒麵子,但是看到女兒的情形,心裏又難免憐愛,於是他還是決定親自到李家走一趟,認真談一談,畢竟兩家是多年的世交。

後來從林媽媽的轉述得知,林爸爸到了李家的時候,李東平不在家,李東平的爸爸陪著林爸爸坐,雖然也遞煙倒茶,但已經明顯是故意做出來的,臉上也滿是虛偽的笑容。李東平的爸爸像一個勝券在握的談判中的商人在等待著林爸爸攤出條件,林爸爸因為孩子的事情本來就自認理虧,所以,李東平的爸爸不說話就讓他不知從何說起,但既然來了總得要說,而且事情的關鍵也是孩子。隻好硬著頭皮說,老李啊,那個孩子的事情到底怎麽回事?李東平的爸爸一下子抓住了把柄說,這得要問你的寶貝女兒啊,不是東平親生的這是肯定無疑的,究竟是誰的那隻有你的寶貝女兒知道。林爸爸被搶白了這一句心裏很不爽,但還得把事情說清楚,沉默了一會繼續說,既然是這樣,那你家肯定不能要這個孩子,那你打算怎麽辦呢?這孩子總得讓他見媽媽啊,孩子是無辜的。李東平的爸爸一聽,臉上頓時露出了忿忿不平之色說,誰說我不能要這個孩子?他現在還姓著我李家的姓呢,誰敢來我家認他?誰敢來我就敲斷他的狗腿!至於這孩子見不見他媽媽已經不重要了,他現在也已經不吃奶了,而且將來他們兩個如果離婚了,他將永遠過著沒有媽媽的日子。這幾句話等於對林爸爸關上了大門,也無異於告訴林爸爸什麽都不用說了,隻要按照他說的話去做就行了。林爸爸一邊想一邊生女兒的氣,但李的態度和說法也實在讓他無法容忍,他強壓住怒火說,老李,我們也是多年的交情,這兩個孩子不能過到一起也是他們自己的緣分不夠,我女兒做得不好的地方我這裏給你陪個不是,如果真要走到離婚這一步,那該懲罰林可的地方,法律自然會懲罰她,如果我可以補償的我也可以做彌補,但這個孩子你是沒有理由留的吧?李東平的父親一聽,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高聲說,什麽理由不理由?這個孩子我要定了!看誰能把我怎麽樣?在我李家生的就是我李家的,誰也帶不走,既然你談到法律,那你就去跟法律談,不要找我談!林爸爸氣得滿臉通紅,騰地站了起來,顫抖著說,我真的沒想到,你老李是這樣的人!李東平的爸爸立刻接口說,那說明你看人太膚淺!林爸爸說完話就直奔大門出了李家,後麵傳來李東平父親得意的笑聲。

 

我出院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了一份離婚起訴書。這天上午,我把第一節課上完後就跟年級組長請了個假,把起訴書送到了東城區法院的立案庭,很快就辦好了立案手續,我心情沉重地來到車庫去取自己的摩托車,我站在車前猶豫著是回學校還是直接回家。

東城區法院跟宿河市中級法院坐落在一個大院裏。就在我彎下腰開車鎖的時候,從大門外駛進了一輛車身上寫著法院兩個字的白色轎車,開到車庫的前方,車停了下來。我正把車往外推,遠遠地就聽到有人喊了一聲“林可”!我早就已經習慣別人喊我“林可”了。聽到聲音,我馬上抬頭搜尋,我看到韓冬剛剛從車裏出來,向我大踏步走來,一邊走一邊說,你到這兒來有事嗎?到我辦公室去坐坐。我聽韓冬這樣一問竟覺得一時難以啟齒,但還是不得不說,我知道就是我不說韓冬總是會知道的,我猶豫了一下,就低聲說我是來起訴離婚的。韓冬聽了麵部驚搐了一下,但馬上又掩飾了,隻不住地催促我到他樓上的辦公室坐一坐,我經不住韓冬的再三邀請,就又鎖上車跟著韓冬上了樓。

我跟著韓冬在一間掛著副院長室的門前停了下來,韓冬開了門,做一個請的姿勢把我禮讓進去,我抬頭看了一下門上掛著的牌子,笑著說當了院長啦?恭喜你啊!韓冬連說是代理的,正在代理期間。我感到好奇說,副院長還有代理的,韓冬似乎不好意思解釋說,是代理院長,那年去省城學習回來之後就做了副院長了,上個月剛開始代理院長,上麵叫我搬到院長辦公室,我想暫時還是別搬,等轉正了再說吧。我說,哦,那就更要恭喜你了!韓冬說哪裏哪裏,瞎混唄!你到底怎麽樣?因為李東平總是會誤解我,所以一直不敢再去拜訪了。我苦笑了笑,歎了一口氣說,還說什麽呢?反正現在要離婚了。剛說到這兒,想到韓冬的身份,就馬上問道,現在他們家把孩子收起來了,法律能幫助我把孩子帶出來嗎?然後就把經過簡單地給韓冬講述了一遍,韓冬聽完很遺憾地告訴我說,這樣的話,那你隻能等到開庭了,現在法律在這方麵根本沒有一個明確的規定,李東平把孩子收起來是不道德的行為,在法律上沒有認定他違法的依據,如果你找法院,法院也隻能在受理你的訴狀之後幫助去做工作,但如果對方不配合,法院也束手無策,而據我所知,遇到那種法院做思想工作的情況,最後效果一般都是零,如果能夠聽從的人根本就不會做出那些太違背常理的事情。我聽完沉默了,抬頭看著韓冬辦公桌後麵牆上的地圖,我故做認真地看地圖隻是想竭力掩飾自己眼中的失望。韓冬有點局促起來,但跟幾年前的韓冬比就自如了很多,畢竟經曆了這麽多的人和事,他勸慰我要振作起來,耐心等待,相信事情總會有解決的一天的,最後還建議我到婦聯去反映一下情況,沒準婦聯會有這方麵的工作經驗。聽了這個建議,我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我想馬上就去婦聯看看,盡管韓冬一再挽留我吃午飯,我還是堅決地告辭了。

來到婦聯,裏麵的工作人員服務態度倒是很熱情,又是讓座又是倒茶,讓我一時間感覺自己終於找到了組織。但當我講述自己的情況時她們卻顯得心不在焉,特別是到最後,幾乎有點不耐煩了。我問其中一位,你聽到我講了嗎?那個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中年婦女說,我聽著呢,但她隻聽了一半就說我們幫不了你,因為比你這種情況嚴重的我們都沒有一點辦法,我們有的同誌上門去做工作都是被人罵出來的,有的甚至都動了手,我說那你們婦聯就不能起一點作用嗎?中年婦女無奈地搖了搖頭,微笑著說,實在沒辦法,他是孩子的爹,他說他要帶孩子過幾天我們能怎麽說?這樣的情況我們遇到過。我說如果他不是孩子的父親呢?婦女突然費解地看著我說,這是什麽意思?他不是孩子的爹怎麽敢收藏你的孩子!我說一時很難解釋清楚,婦女說那你就自行解決吧,我們真的無能為力!說著就是一副“走好,不送!”的架勢。

我出了婦聯大樓,走到大街上時,感覺到太陽光黃得有點荒誕,我不明白,一個無辜的孩子受到這樣的傷害,活生生地被剝奪母愛怎麽就沒有一個人或一個組織能夠製止,看來弱者永遠是弱者。但我不會想到,自己的痛苦折磨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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