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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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世今生

(2017-02-28 21:07:39) 下一個

 

我的前世今生

 

那個夢境又出現了:穿著豔黃色和服把發髻盤得高高的日本女人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她的手非常柔軟,手指白皙而細長,我想甩開她,因為她是一個日本人,我當時正是蘇北抗日遊擊隊的隊長;但我實在不忍心甩開她,因為她是那樣地依戀我、愛我,而且她是那樣的美麗典雅,也是那樣的勇敢不屈,為了愛情,她在背叛她的父親。

 

醒來的時候,我又出了一身的汗。我自己都搞不清是第幾次做這個完全相同的夢了。我的前生一定是一個抗日英雄。我不隻一次地對我的同事講起。同事總是笑我,叫我對工作不要太投入。曆史總是曆史,有些事是無法清楚地知道的,曆史也不可能記下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就是記下的那些也代表著當時的統治者立場還有記錄者的觀點。我說是、是。但我心中仍然認定我的前生是一個抗日英雄,至少應該跟日本人有過麵對麵的交往。

 

我的工作單位是X市的抗日戰爭紀念館資料研究室。每天隻是搜集整理研究沒完沒了的抗日戰爭資料。說句心裏話,我對這份工作還是比較喜歡的,所以我也很熱心。但我越研究別人的曆史,就越對自己的身世感到迷茫。我已經知道自己不是現在的父母所親生。我是從鄰居的口中聽來的。其實在鄰居說之前,我也感覺自己不屬於這個家庭,沒有什麽特殊的跡象,隻是一種預感。鄰居沒有告訴我,我現在的父母是從哪兒把我帶來的,他們說不知道,他們隻知道我的父母不生育好多年,然後有一天突然就有了一個繈褓中的嬰兒,那就是我,他們沒有刻意編造謊言隱瞞別人,但也絕不告訴別人我是從哪兒來的。

 

我是上中學以後才知道這件事的。我不敢追問我的父母,因為我怕傷了他們的心,這麽多年來,他們確實對我疼愛有加,與親生的兒子也沒有絲毫區別,我在他們的膝下度過了幸福的童年時光。父母都是老師,所以我的學習方麵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沒讓父母費什麽事我就考上了大學。因為對自己的身世之迷常常思考,我選擇了曆史係。但大學四年並沒有給我任何幫助,我始終無法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姓甚名誰,親生父母在哪裏,他們現在是否活在世上。但我感覺他們應該活在世上,如果已經離開人世,我現在的父母應該能夠告訴我的,因為他們不用擔心我離開他們而去尋找親生父母。事實上,即使找到我的親生父母,我也不會拋棄他們的,多少年的養育之恩,我不會忘卻。我深深地感謝他們。

 

分配到市抗日戰爭紀念館是父親的心願。首先他和母親都不希望我離他們太遠,其次,在這樣的地方工作既安穩又清閑,如果自己想研究點什麽,有充分的時間和資料。我剛來的時候確實是想研究一下抗日戰爭這段曆史,誰知研究了一段時間,我的興趣轉移到了研究日本人上麵去了,研究這個民族的曆史、習慣以及他們所處的環境決定了的精神和性格。近來連續做的這些夢更讓我心裏不得安寧。我越來越覺得我的前生是一個抗日戰鬥英雄,或者,最起碼我的家族應該有這樣的曆史。

 

來到辦公室,我已經在進門之前將自己的情緒調整到上班的狀態,我不能讓自己久久沉湎在夢境中。剛打開一堆資料,主任來到我的身邊,告訴我讓我去南京出差,主要是去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核對一些有關大屠殺的資料,因為要急著上報,所以要我馬上去。我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就坐上了去南京的火車。

 

火車到達南京站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半鍾。下車的時候,由於擁擠,走在我前麵的一個女士踩了我的腳,我情不自禁地輕聲叫了一下。那位女士立刻回過頭用並不標準的普通話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笑了笑說沒關係。然後我們就各自走了,但就在轉身的同時,我看見了她的手,那是一雙又白又細膩的手,相信一定非常的柔軟,我立刻想起了我夢中的那個日本女人的手。

 

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不可能晚上還上班,所以我抓緊時間找了家賓館住下,吃了點東西就早早地睡了,因為,明天核對完資料還要趕時間回去。我得在明天早上上班的第一時間到達紀念館。

 

第二天一早,我起得很早,因為我又做夢了,而且是同一個夢。我一時有一點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吃過早點之後,天開始下起了毛毛細雨。到紀念館的時候他們剛剛開門上班,我出示了介紹信,找到他們的資料室,開始核對資料。他們的有關大屠殺的資料比較多,也比較全麵。所以到中午的時候工作已基本完成了。資料室的幾個同誌都很熱情,要招待我吃中午飯,我謝絕了。我說我下午得趕回去,所以想利用中午這一點時間參觀一下紀念館。他們又要派人帶我去,我又一次謝絕,我說我隻是隨便地看一下。看完就馬上去車站,他們見我執意不肯,也就一一與我握手告別。

 

來到外麵,雨還在下著,雖然不大,但那沉鬱的光線和這綿綿的細雨在這樣的地方難免把人帶入一種淒然和憂傷中。由於趕時間,我匆匆忙忙地進去了,等到參觀出來的時候我才看清楚那些逼真的雕塑,那是一些被活埋的人僅露出的兩隻手。其中有一雙手又勾起了我對夢境的回憶,因為那雙手跟我夢中的那雙手很像,還有昨天火車站遇見的那雙手。我站在那雙手的前麵停留了好一會兒,這時我感覺旁邊也有一個人停了下來。突然我眼睛的餘光看到了一雙跟昨天遇見的一模一樣的手。我側身去看,我一下子驚呆了。身邊的這位女士正是昨天火車站踩了我的腳的那位。她也看到了我,而且也同時想起昨天的事了。她又用她那不標準的普通話說:“這麽巧啊!我們又見麵了。”“是啊,很巧。”我笑著說,眼睛還在看她的那雙手。這時她伸出了她的右手,說:“認識你很高興,我叫秀木良子。”我一聽驚得差點忘了握她的手。我說原來你是日本人。她笑著說,這有什麽不對嗎?我立刻滿臉通紅地說:“不,不!”同時想起趕快放開她那溫柔的手。她說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我立刻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我頓了一下,還是告訴了我現在的名字高誠。她一聽連忙問:“高誠君,你能幫我找到一些蘇北地區抗日英雄的資料嗎?就是江蘇北部。”我一聽就說你可找對了人了,我就是在抗日戰爭紀念館工作。我那兒的資料很多,不知道你要找哪一位?你中文學得不錯,可以自己去查。她一聽立刻欣喜異常,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太好了,走吧,請你現在就帶我去查,好嗎?”我立刻不好意思起來。我說我工作的單位是在X市,離南京要有七八個小時的路程。她說:“那沒關係,我們就坐火車去嘛!噢,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我連忙說沒有,我也正準備趕回去呢。於是我們一起坐車去火車站,買了票很快就上了車。等找到座位安頓好隨身的包和資料,終於鬆口氣坐下來的時候,我才真正看清了坐在我對麵的秀木良子。那是典型的日本女人的臉型和神態,又有著東方女性的嫻靜和溫順。我看著看著幾乎就驚訝到了目瞪口呆的程度,因為雖說不上天姿國色的秀木良子的容貌跟我的夢中的那個日本女人相象得簡直就是一個人。良子大概也看出了我盯看她和驚訝的神色,她問我:“是不是覺得我很麵熟,我可沒有演過電影啊!”我笑了。這時列車上的餐車送晚餐來了,我為自己和良子各要了一份,我問她能不能習慣中國的飯食,她說,不習慣也要吃,到一個地方就是要體驗當地的風俗習慣。吃完飯,我們開始像熟人一樣聊天。她告訴我,她這次來中國主要是旅遊,但她的旅遊又帶有很大的目的性,因為她的祖母剛剛去世,“祖母臨終前要我一定要到中國去幫她找一個人”,良子說:“那是祖母所深愛過的一個男人。祖母一直希望自己能到中國來,可是她太老了,她的身體實在來不了,她說要我找的那個人後來一定是一個抗日英雄,否則,他當時就會隨祖母留在日本的部隊,說不定到最後就跟祖母一起到日本。祖母說如果那個人在戰爭中死了,就代她到那個人的墓上獻一束鮮花。”我問她那個人叫什麽名字,良子說叫嶽幹清,家在徐州南麵的一個縣。聽她這樣一說,我心裏已經知道到了X市以後該怎樣查找了。因為我對日本的戰爭問題是小有研究,所以話題談到日本的時候,我們仍然是滔滔不絕,不知不覺中,列車就到站了。我把良子安排到離我家不遠的一個賓館,然後帶她去吃了一點當地的特色小吃,就把她送回去,囑咐她早點睡覺,準備明日查找她要找的那個人的資料。

 

第二天我還沒起床,良子就來了電話。我急忙跳起來,簡單洗漱一下就去接良子出來吃早餐。吃完早餐就直接去了我的單位。聽了我的介紹,我的同事都很熱情,大家都動手幫她找,我到主任那兒交代了到南京核對資料的工作以後,也回到辦公室來幫著一起找。很快就找到了嶽幹清這個人的記錄,但是很遺憾,記錄的資料非常簡略,從書麵資料上看,除了他的出生年月和地址,其他的幾乎一無所知。大家都很遺憾,良子卻很高興,她說知道他的地址就好了,到那個地方去就一定有人知道他的情況。然後她又問我:“你能陪我一起去那個沐陽縣嗎?”我當然願意,但我得跟主任請假。主任說我們研究這段曆史也是為了今後能更好地維護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這是一件好事,於是就準了我一個星期的假。

 

帶了一些簡單的行李,我和良子去了位於徐州南麵的沐陽縣的萬匹村。這是一個很純樸也很窮困的村子,我和良子商量好,每走過一家人家,隻要他家有老人我就去問他們關於嶽幹清的情況。遺憾的是,我們走了半天也沒有遇見參加過抗日戰爭的的老人,而那些算不上很老的老人講,那個時代的老人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後來,我們到了村子的最東邊的幾戶人家,一問起來才知道他們都是姓嶽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當我們對那戶姓嶽的人家說起我們來訪的目的時,那家的一個年輕人把我們帶到一個老人那兒,這個老人正是嶽幹清的弟弟,今年已八十九歲高齡。老人大概平時很少有機會說他哥哥的這段往事,所以聽說我們從遠方專門查訪此事,他就津津樂道地講了起來。他說:“我哥哥在當年是我們這兒的遊擊隊隊長。在一次遊擊戰中,被日本人給抓走了。我的母親知道後哭了好幾天,以為不可能活著回來了。可過了兩個多月,他竟然皮毛無損地回家來了。我們問他怎麽回事,他也不說。回到隊伍中,上麵也不再讓他擔任隊長,後來與國民黨一次打仗時幾乎全部覆滅,剩下的幾個人都被國民黨抓走了。在國民黨監獄裏,因為我哥哥做過遊擊隊隊長,所以就把他單獨看守。巧的是我哥哥有一個同學是打入國民黨內部的地下黨,當他發現我哥哥後,就在一天夜裏想辦法把我哥哥放了出來,誰知,我哥哥剛逃出來,他的同學就暴露了身份,被當場擊斃。我哥哥傷心極了,後來就把他同學的兒子當成自己的兒子一直培養成人。可是我哥哥因為這兩次被捕兩次都安然無恙地回來,就再也說不清自己的曆史了。直到臨終也沒有恢複黨籍。在文革中還受了很多罪,腰都被打傷了。說他是叛徒、內奸、賣國賊。文革後有過一次機會,他的一個戰友來信說能給他恢複黨籍,叫我們整理一下他的資料,可是,還沒等我們整理好,那個做了高級人民法院院長的戰友突然腦溢血死了,過不多久我的哥哥也生病死了。他臨終前對我們說,‘我這一生都是憑著良心做人,所以恢不恢複黨員也無所謂了,隻是有一件事總讓我感到不安,我當年被抓到日本人的監獄去以後,我遇到了一個又漂亮又善良的日本女人。她是一個皇軍的女兒,她從她父親的手裏救出了我,因為她聽說我會彈奏很多樂器,我都給她彈奏了。她非常欣賞我,最後還愛上了我,其實我當時也愛上了那個溫柔的女子,隻是,我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她的國籍,我不得不狠心拒絕了她。到了她的父親給她的最後期限時。她必須做出選擇,要麽將我交給他的父親處決,要麽要我答應跟她一起偷偷地回日本。我當然沒有答應,她傷心極了,我也非常傷心。但她還是背叛了她的父親,把我給放跑了。”

 

“我哥哥他一直懷念那個日本女人,但他從來不敢說。直到我嫂子去世,他也沒有說過。但他說總忘不了那個日本女人的豔黃色的和服,高高的發髻,和那雙又軟又白的手。他臨終前常常說起這些。唉,人的一輩子真是沒法說啊!”老人說到最後感歎了一句,開始給自己的煙袋鍋裏裝煙。我連忙遞給他一包沒拆包的香煙,老人推了回來,他說他抽不慣這個。

 

良子一直沒說話,我看著她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濕潤了。我拍了拍她的肩,她用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白皙而柔軟,我的眼前立刻恍惚起來,良子穿的衣服像是一件和服,連那粉紅色也變成了豔豔的黃色。“不要走,不要走……”我聽見了這句話,但我一時搞不清是良子的話,還是我夢中的那個日本女人說的。

 

良子用力地拉了我一下:“不要走!我還要問這位老人一些話。”

 

我說問吧,我沒有準備走。

 

“那後來呢?老人家。嶽幹清他結婚生子了嗎?”良子用麵紙拭幹了眼睛後開始問老人。

 

“當然結婚了,不過隻生了一個兒子。後來又有了四個孫子兩個孫女,支援新疆的時候我哥哥唯一的兒子一家都去了新疆。聽說最小的孫子給了人家。”

 

“給了什麽人了呢?您知道嗎?”我迫不及待地問。

 

“不知道,說是他很要好的一個同學,不能生育孩子,所以那孩子應該也能過上好日子的。”老人祝願般地說道。

 

“那麽您的在新疆的侄子呢?您有他的消息嗎?”我緊追不舍。

 

“沒有,一直沒有消息,自從他父親去世以後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我的孫子也曾去找過他,可是找了那麽多的地方就是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唉,人的一生,沒法說啊!”老人又感歎了一句。

 

我和良子謝過老人,請求剛才領我們來的年輕人帶我們去嶽幹清的墓地。他很樂意地帶我們去了。

 

良子采了很多野花,一枝一枝地插在墳土上。我跪在墳前對良子說:“你到過新疆嗎?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2002年6月25日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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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小二哥李白 回複 悄悄話 不錯的故事,不過可能要放進更加宏闊深遠的背景,甚至以嶽幹清為主線來寫才更有意思。
水粉畫 回複 悄悄話 你是誰呀, 你的東西都那麽好。 是職業作家吧。
為寫而寫 回複 悄悄話 你的故事都包含著宿命的巧合。
fonsony 回複 悄悄話 情節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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