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正文

姨媽的丈夫

(2017-02-18 20:01:54) 下一個

 

姨媽的丈夫

1

我所說的“姨媽的丈夫”這裏麵的姨媽特指我的二姨媽。

我總共有三個姨媽,我媽是老大,也就是說我外婆不厭其煩地為我媽媽生了三個妹妹。按照輩分和當地的習俗,姨媽的丈夫我該稱呼他為“姨夫”或“姨父”,但我不願意叫他姨父,總感覺他想沾我父親的光,而我心裏一向都代替我父親不樂意,這樣一來,我就隻能在文字語言上承認他是“姨夫”——全稱“姨媽的丈夫”——我隻接受全稱以顯示我是文明人。

我並不是對每一個姨媽的丈夫都沒有稱呼的。像我的小姨媽的丈夫,由於他與我姐夫的年齡相差無幾,我在稱呼他時常常會產生錯覺,盡管如此,我叫起他和三姨父來卻毫不吝嗇,我喊他們的時候就像吃花生米一樣一口一個“姨父”,當然,三姨父中途因肝癌逝世而謝絕了我也是不得已。

那個時候我甚至想過,如果我媽媽願意,即便她命令我喊我的父親叫大姨父,我也決不會發表任何異議。

我固執地不稱呼我姨媽的丈夫為姨父是有原因的。當然最直接的原因是姨媽的丈夫本人在每個時期都有一個名副其實的綽號來標誌他,比如“慢毒藥”、“半活”、“賴皮”、“歪嘴”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他的生活總是豐富多彩地為我們提供這些綽號,他在他人生的每一階段都紮紮實實地用行動激發我們為他取綽號的才華,從不輕描淡寫掠過。

姨媽的丈夫姓蔡,我的姨媽姓李,這本身沒什麽,對我這個素食主義者來說倒是一盤挺清爽的沙拉果蔬搭配。但問題是我姨媽的丈夫怎麽端詳和想象都不像一棵菜,不管是大白菜、小青菜或油菜,哪怕一棵蒼白色的卷心菜可能都不同意與他相提並論。以我的觀察,我覺得姨媽的丈夫隻像一樣東西,那就是他的職業工具——郵筒,而且是八十年代的那種不寫郵政編碼、內埠外埠不分、隻有一個插信口的郵筒。他的嘴像煞了那個黑洞洞的插信口,他吃東西的時候,我總覺得他是在吞噬信封。那年頭,他們家經常吃煎餅,那一張張小麥粉攤出的煎餅的顏色和折疊的尺寸大小,簡直就是一個個標準的中號牛皮紙信封。偶爾他家要是吃一頓白麵打的薄餅(注:因為薄餅靠鍋底部分通常會帶一些焦糊的紋或點),則必然令我聯想到他在吞吃白底黑字的明信片,那些焦糊的條紋恰似一條條掛號郵戳。而當他吃得汗流浹背的時候,那就活脫脫是一個佇立在細雨中的或者是剛上了油漆的郵筒了。他的皮膚現在我知道那叫油性皮膚,當時科技不發達,也沒有人懷著閑情逸致去研究和解釋這個,所以我小時候一直都暗自納悶:姨媽丈夫的臉上為何每天都油光發亮?而且那個顏色正是一種酷似郵筒的墨綠色,隻不過他臉上墨的比例占得太大了點,估計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自從我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學到了“黑黝黝”這個詞,我就一直認為把這個詞獻給我姨媽丈夫的那張臉應該是再恰當不過的,可算是名至實歸、物從原主了。

當我懂事到明白那個郵筒似的男人就是我姨媽的丈夫時,“郵筒”已經是一個鎮郵電所的所長了。所以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姨媽的丈夫作為郵遞員送信的情形,否則,郵筒能夠移動,並且會伏在綠色的自行車上快速奔跑的奇跡,一定會為我小學那篇題目叫《一件難忘的事》的作文增添一個鮮活的素材。

我姨媽和她的這位郵筒丈夫結婚,是我家的老主任用他那雙養尊處優的白皙的手牽的紅頭繩。老主任是我的父親,但我已經習慣叫他老主任。本來當然是叫爸爸的,我爸曾經做過好多年的綠化委員會主任,自從我姐姐做了一所縣級中學的教導主任之後,每當家裏來電話找林主任,我們都得先謹慎地求證對方是找老林主任還是找小林主任,長此以往,家人(注:以我為主)就總是戲呼我爸為老主任,叫我姐小主任,就連我姐那位千金在剛剛呀呀學語時就對著外公一聲一聲 “老主任”地叫喚,而我家老主任也不生氣,還總是樂嗬嗬地答應,於是“老主任”這個稱呼就叫開了。這裏順便說一下,老主任一生中共牽過三根紅頭繩,也就是做了三次媒,另兩樁婚事早就以離婚告罄。其中一樁隻維持了一年時間,老主任作為媒人的身份還沒有喝夠八次(我老家媒人被稱做“媒八嘴”,就是要吃當事人八次酒席——作者注)謝媒酒,雙方就在他們自己搭建的曆史舞台上拉燈謝幕以至罷演了。剩下我姨媽這第三根紅頭繩卻一直在如風的歲月中搖搖晃晃地苟延殘喘著,甚至大有拖到白頭偕老的態勢。

我姨媽和她丈夫的紅頭繩沒有攥在老主任手裏之前,姨媽是個裁縫,姨媽那郵筒似的丈夫(注:按照老主任對他年輕時的描述,我認為他那個時候應該相當於九十年代之後出現的那種細高樣式的郵筒)是個郵遞員。以當時的締結婚姻標準衡量,“郵筒”覺得自己吃了一點虧,他認為我姨媽配不上他,因為我姨媽始終還是個農民,充其量也隻能算是個手工業者,而他卻是國家正式第三十九級幹部。不知“郵筒”是因為當時鄉鎮的女幹部和有正式工作的女性實在像鳳凰的羽毛和麒麟的犄角那麽罕見而不得已屈就,還是受我家老主任(注:我家老主任也是國家幹部,我母親當時也是裁縫)在前麵墊底的鼓勵和誘惑,反正“郵筒”跟我姨媽隆重地結了婚。說是隆重,並不是指婚事上請了包括新娘在內共六個人相當於辦了半桌酒席的排場,也不是指他給我姨媽買了半身新衣服(注:因為我姨媽自己三年前就有一條新褲子一直沒舍得穿,所以“郵筒”就省略了下半身衣服)的奢侈,而是針對“郵筒”的心情而言,他覺得他結婚這件事很隆重,於是就隆重了起來。

其實“郵筒”並沒有吃虧,我的姨媽人很聰明,雖長得小巧玲瓏,尤其跟“郵筒”站在一起像淑女的手表放到了火車站的大鍾旁邊一樣,但我姨媽的長相卻是頗有幾分姿色的。首先,我姨媽的皮膚就像是跟他的丈夫賭氣似地白得透徹,仿佛要對我表姐表妹們進行言傳身教什麽是黑的反義詞。還有,因為我姨媽讀書讀到初中畢業,而那個年代因為蘇聯是中國的老大哥,中學裏都教和學老大哥說的話,所以我的姨媽還會俄語,如果當時我看過蘇聯小說的話,肯定會把我姨媽當作安娜或被什麽什麽司機深深暗戀著的白俄小姐了。

我姨媽跟她的丈夫結婚後接二連三地生了一個表姐和三個表妹,當時的我對此感到非常驚詫,老是懷疑我的表姐妹們早就躲在我姨媽的肚子裏,憋得太久了要迫不及待地擠出來。我表姐她們四姐妹像長跑比賽的運動健將爭先恐後地來到這個世界,但受到的待遇卻有天壤之別,除了我表姐以第一名的成績被整個家族熱情接待過之外,此後三個就再沒有激發起“郵筒”的熱情,整個家族的情緒似乎也因“郵筒”的冷淡而不知不覺地變得低調,仿佛按照規定對亞軍和季軍已取消獎勵。而當第四名那個皺皺巴巴的小表妹終於呱呱地跑到終點的時候,大家好像都已經忘記了這場比賽,或者可能被提前通知比賽已結束而紛紛離開了賽場,隻有當我的小表妹躺在陰暗的小房間裏那張又硬又涼的木板床上以大聲的啼哭向大賽委員會提出抗議時,才會有人提醒我姨媽去給那個小嬰兒喂點吃的。但那也僅隻是米粉或米粥一類的東西,我姨媽已經沒有奶水了。那時的姨媽像莊稼地裏被掏空了稻草的假人,極度虛弱地支撐著小小的身架,卻完全喪失了稻草人的裝腔作勢。我姨媽太慚愧了,以至於時時刻刻都感到無地自容,因為,她沒有生下一個男孩。

 

2

在“郵筒”的眼裏和心中,女孩是算不得人的,這在他家有著光榮傳統,這個傳統悠久而古怪,說它悠久,是因為從“郵筒”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甚至都不知道要追溯到多少代開始,他們家就已經不把女孩子當作人了,在他們家女孩是不能跟家裏人一起吃飯,更不能吃一樣的飯的。有一次,我姨媽的婆婆從八十公裏以外的老家大駕光臨我姨媽家,恰巧看到我的表姐表妹和我姨媽都跟“郵筒”圍坐在一張飯桌上吃飯,這情形讓那位威嚴的婆婆納罕而且傷心,尤其讓她無法容忍的是,我這幾個表姐表妹竟然還跟她們的父母吃著同樣的飯菜。老太太幾乎當場昏厥,她怎麽也沒想到她這個孝順的兒子竟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來。戰戰兢兢的姨媽和她那滿臉慌張的丈夫把老太太安頓到家中唯一的扶手椅上正襟危坐後,老太太還不斷地衝著她的兒子咆哮“女人也算是人麽?”不速之客的我當時跟我的表姐表妹們都唧唧喳喳地在一旁茫然圍觀,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認為老太太在我姨媽家受到了非人的虐待。我為此還小聲地向我表姐求證,我表姐困惑地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這時候的姨媽的丈夫像是被人狠狠地砸了幾榔頭的郵筒那樣,臉上的羞愧和憤怒都凹凸不平地鋪陳開來,因為之前他一直都叫我姨媽不要讓孩子坐在一起吃飯,也不要吃一樣的飯,誰知我姨媽竟是如此之不賢淑,而且這不賢淑的一麵就這樣真切而清晰地展現在他所無比孝敬的母親麵前。這件事的後果當然是從此我的表姐表妹隻能分桌吃飯,而且吃不一樣的飯。舉例說,如果我姨媽的婆婆和丈夫吃餃子,那麽我的表姐表妹就隻能吃用煮餃子的湯水另煮出來的麵條。但因為餃子和麵條原材料相同,仍然屬於同一個檔次,我姨媽的婆婆對此還是很不滿意,不過因為一時還沒有想出別的炊事,而我姨媽也於敢怒不敢言中小心翼翼地堅持著,所以老太太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表姐表妹唏唏噓噓地吃起了麵條。我姨媽因為不忍心自己吃餃子而讓幾個孩子吃麵條,所以也主動跟我的表姐表妹一起唏唏噓噓起來。

我姨媽這樣做有兩大好處,第一,我的表姐表妹們看到她們的媽媽跟她們一起吃,且吃一樣的食物就都沒有什麽怨言;第二,我姨媽主動把自己降格,這正中她婆婆的下懷,估計她婆婆本來就想提出讓我姨媽跟孩子一起吃飯,且吃同樣的飯菜(注:我姨媽有一次在我媽麵前推測,說她的婆婆可能年輕時也被自己的婆婆如此對待過),但苦於沒有找到機會。這樣一來,我姨媽的婆婆就比較滿意,甚至麵帶微笑而顯得慈祥了一點。可是最後發現我姨媽和我的表姐表妹竟吃了滿滿一大鍋麵條,這又讓老太太感到深深地不安——女孩子居然吃這麽多,真是天理難容!

老太太在吃完可口的韭菜豬肉餡餃子後對著觀音塑像敬香的時候,不得不多敬了一柱香,且多禱告了幾句,大意是懇請觀音菩薩大慈大悲,多多原諒我的姨媽和表姐表妹。說到這兒,明眼人也許自然就看出了這個傳統的古怪之處,那就是:我的姨媽和她的婆婆同樣作為女人卻可以跟男人一起吃飯且吃同樣的飯。這古怪之處還引發了我童年時幼稚的哲學思考:既然女人算不得人,那母親也不能算人,因為母親也是女人,那作為我表姐妹們母親的姨媽和作為郵筒母親的婆婆以及婆婆的婆婆的婆婆都不能算人,就都不應該跟男人坐在一個桌上吃飯,且不能吃同樣的食物;另一層麵,既然女人不算人,那麽那些男人也不能算人,因為那些男人都是在女人的子宮裏寄生了九個月甚至更長時間才長成胎兒,然後又從女人的陰道裏滑出來的。這些男人裏當然也包括我姨媽後來謝天謝地生下來的表弟。

我表弟的出生具有劃時代的重大意義。因為他的出生使他的父親——我姨媽的丈夫一下子進入了“半活”時代,從而結束了漫長的“慢毒藥”時代。之前姨媽的丈夫由“郵筒”時代躍進到“慢毒藥”時代是由我的表姐完成的,隻是,我表姐後麵的三個妹妹陸陸續續地不請自來而使得“慢毒藥”時代相當的漫長。

在“慢毒藥”時代,姨媽的丈夫最卓著的特點就是毒。而這個毒不是像眼鏡蛇的毒體現在舌頭上,也不像鴆的毒體現在羽毛上,我姨媽的丈夫的毒則淋漓盡致地體現在對待我表姐表妹這方麵。他打起我的表姐表妹來完全不像一個封建家長痛打自己的不孝子孫,卻更像是在兢兢業業地完成一項前途無量的事業,而這項事業的工作方法就是狠命地打,不遺餘力地痛打。

“慢毒藥”每次打我的表姐表妹從不用手,因為那樣打久了容易讓他感到累和疼——他用腳踢,像踢足球。雖然他從來不參加任何體育運動,更不會踢足球,但他無師自通地深諳射門之道,站在正在哭泣的我表姐或表妹麵前,隻見他抬起他的右腿,飛起一腳想把她們踢到哪兒就能踢到哪兒,從來不偏不倚,正中目的地。這個時候被他踢飛的表姐表妹根本就不像一個孩子,而像是一個沒有打足氣的羊皮足球。踢我表姐表妹的則是當時郵電係統統一發放給員工的真皮大頭皮鞋,這種鞋選料考究,皮質堅韌,做工精良,質量上乘,踢起東西來真是力大無比,如果拿捏不好分寸去踢足球,也大可以每一腳都能踢進球肚子裏。

表姐家跟我外婆是隻隔一戶人家的鄰居。我表姐隻比我大一歲,所以我隻要去外婆家就會去找她一起玩。“慢毒藥”從來對我都愛理不理的態度沒有讓我望而卻步,但我心裏還是很鬱悶,雖然他從未把我拒之門外,也不曾把我趕出來,可我總覺得我那童年的尊嚴受到了嚴重傷害。不過,撇開尊嚴而論,我又會為“慢毒藥”一次也沒有把我跟我表姐一起踢飛而感到慶幸,因為我在他的眼裏極可能也算不得人。但那時我的姐姐跟著我家老主任在外地讀書,而表姐跟我年齡相仿又關係親密,所以我隻能常常找我表姐玩。有一次,我跟著媽媽到我外婆家,一脫離媽媽牽著我的手,自然就跑去找我的表姐,當我一路高喊著表姐的名字衝進姨媽家時,正好看到我的表姐被她的父親踢得騰空而起還沒有落地,剛開始我還以為我表姐在表演什麽體育競技項目,心中陡生敬意和羨慕,等噗地一聲墜落在牆角的平地上時,表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被嚇得站在原地不敢動一步,再看“慢毒藥”,則黑著臉不露聲色地看著我,把我看得瑟瑟發抖。我好不容易鎮定下來有了力氣去扶我的表姐,隻聽“慢毒藥”突然一聲怒吼,像春天的一個響雷,又把我震驚得一下子跌坐在我表姐的身上。我再誠惶誠恐地轉頭看“慢毒藥”,才發現他並不是對我怒吼,而是對著我姨媽長嘯。

“慢毒藥”看著我,似乎臉上還浮著一層微笑(注:這隻是我的誤解,姨媽的丈夫是從來不笑的,當出現這種容易讓人誤以為微笑的奇怪表情時,那就是他要打人的時候),於是我又大著膽子去扶我表姐,誰知我表姐忍著痛一把甩開了我,我以為我剛才跌坐在她的身上讓她生氣了,於是我不敢再拉我表姐,就謙恭地坐在她的身邊默默地陪著她,而我表姐根本就不理我,也不跟我說話,旁若無人地自顧自嗚嗚咽咽地哭著。

當我困惑不解地回到外婆家之後,才從我舅媽的嘴裏知道,我表姐這樣被毒打是司空見慣的事,簡直就是家常便飯,我的表姐表妹中,如果誰做錯了事或摔壞了什麽東西就必遭一頓毒打,如果哪天竟沒有一個人做錯事,那麽做對的那個就會成為比較的對象,而比較之下讓“慢毒藥”心情不好的那個人,就將麵對那雙皮質堅韌質量上乘的大頭皮鞋。很多年後,當城裏的大街小巷都播唱那首《大頭皮鞋》的流行歌曲時,我的小表妹常常會咬著牙、麵露不屑地詛咒一句“惡心”!那表情總是讓我覺得她在往大頭皮鞋上啐唾液。

舅媽說我表姐表妹挨打的時候她曾經去調解過幾次,結果每次等她走後,表姐表妹都會挨上新一輪的毒打,而且“慢毒藥”還一改不苟言語的習慣,一字一頓地告訴正在挨打的表姐或表妹,她之所以被重新打一次,是因為舅媽拉開了她們。我舅媽知道後再也不敢走近勸阻了,我的表姐表妹也不希望舅媽適得其反的救援,她們挨打的時候甚至恐懼任何熟人或親戚來,而寧願默默地獨自承受以早點結束那一次的毒打。於是我突然明白表姐為何甩開了我拉她的手。我把我的分析告訴了舅媽,舅媽叫我下次碰到表姐挨打的時候就走開,離遠點。

我媽聽了我跟舅媽的對話,就一邊流著淚一邊痛罵自己的妹妹心腸毒辣,說怎麽忍心自己親生的女兒遭受毒打等等。舅媽為我姨媽辯解說是我姨媽不敢幹涉,因為如果幹涉了連我姨媽自己也跟著挨打,而且會讓孩子遭受更多的打。這裏順便說一下,我的外婆家裏隻有外婆和舅媽兩人,外公早逝,舅舅在外地工作,孩子也隨我舅舅在外地讀書。外公去世後,外婆就嚴重失聰,幾乎任何分貝的聲音都聽不到,所以她一直都不知道我的表姐表妹挨打的事情,偶爾看到我表姐表妹鼻青臉腫又聽不到她們指手畫腳地說什麽時,我那長年吃齋念佛慈悲為懷的外婆就要嘮叨半天,語重心長地叮囑表姐表妹下次走路做事都要多加小心,別再摔倒。後來我外婆有一次碰巧目睹最小的表妹被踢在牆角不能動彈之後而若有所悟,於是她老人家開始鄭重其事地幹涉起來,於是姨媽的丈夫就帶著我姨媽和我的表姐表妹搬走了,這是後話。

舅媽還告訴我媽,我表姐表妹頻繁地挨打是因為她們都是女孩子,如果我姨媽能生個兒子,我的表姐表妹也許就能擺脫這些毒打了(後來的事實證明,我舅媽的這個分析完全是她本人一廂情願的猜測,因為我表弟出生後,我表姐表妹們遭到的毒打更多——作者駁)。舅媽還說如果哪天沒有聽到或看見我的表姐表妹挨打,她就會感到很奇怪甚至局促不安,惟恐還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舅媽的描述讓我驚恐萬狀也浮想聯翩,我後來老是覺得我的表姐表妹不是吃飯長大的,而是經過她們那位父親持之以恒的毒打錘煉才逐漸茁壯成長的。

有一段時間,我對“慢毒藥”打我的表姐表妹從來不同時打兩個這一點始終搞不明白,曾經有過幾天我專門為這一件事而日夜苦思冥想,但始終沒有想出任何結果。後來因為我表姐在大學裏談戀愛而被軟禁在家(注:這個事情我後麵會詳細講到)的時候,我才知道這是“慢毒藥”的一種計策——應該屬於三十六計裏“離間計”的變種。比如他打我表姐的時候,就不打其她幾個表妹,而隻是讓她們幾個在旁邊觀看,這一招叫“殺雞儆猴”。表妹們當時的心情相當於“陪斬”——雖然經受了一次驚嚇,但畢竟沒有跟那雙大頭皮鞋親密接觸,這樣就讓她們本能地要跟被打的人劃清界限,以防自己受牽連而遭遇類似“連坐”的不幸,如此這般,姐妹們就人人自危而變得不團結了。這樣的結局給“慢毒藥”帶來兩大好處:一是我表姐表妹四人幾乎每一個都是他忠心的暗哨,非常便於他了解整體情況;二是每次被打的那個人都非常孤立無援,孤獨到最後連自己都會覺得自己該打,這使“慢毒藥”的大頭皮鞋樹立起了絕對威信,像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法西斯那類似佛教法輪圖案的標誌,讓所有的猶太人見了都不寒而栗。但直到長大之後,我的表姐表妹們終於恍然大悟,其實她們除了都被“慢毒藥”利用之外,沒有一個人因此而少挨打過。

姨媽的丈夫在“慢毒藥”時代還有一個鮮明的特點,那就是慢。前麵我已經說過,我表弟的出生使姨媽的丈夫跨入了“半活”時代,這個半活主要是針對他之前的慢。在我表弟出生前,“慢毒藥”的慢常常讓人懷疑他處於半睡眠或休克狀態,當然我的表姐表妹都懷疑過,進而期盼他是死去了,但“慢毒藥”除了後來血壓高之外始終都健康得讓人不可思議。我有時會設想,如果讓一個急性子的人跟“慢毒藥”幾年如一日地一起生活一定會瘋掉,但我又永遠都不可能證實自己的假設,因為沒有急性子的人會那麽長久地跟他一起生活的,而我也漸漸發現我的姨媽和我的表姐妹們都被打成了慢性子。

那個時代,隻要“慢毒藥”一回家,我的表姐表妹都像偏房的丫鬟遇到暴躁脾氣的大太太的突然來訪而驚慌失措無所適從,生怕做錯了什麽事,而“慢毒藥”又偏偏不是王熙鳳虐待尤二姐的那份幹脆,他在很長的時間裏始終不說一句話,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我的表姐表妹,這種時候從他的眼神分析,根本就無法判斷出到底誰將中那雙大頭皮鞋的頭彩。而針對某一件事情,不管是對是錯或對和錯在哪裏,“慢毒藥”對我的表姐表妹從不明確說出他自己的意思,如果我表姐表妹鬥膽進一步追問,那也要等到很久之後,才會從他那黝黑的投信口一樣的嘴巴裏飄出一句空幽的聲音說“你看呢?”意思最明確的也隻會責問一句“我看你還能……?!”,比如他要是不讓我表姐穿姨媽為她新做的連衣裙,他就會反問說“我看你還能把那件新裙子穿在身上了?!”這樣的句式總是讓我的表姐表妹不知所以。

有一次下雨天,當時我姨媽家裏隻有一把傘,我的大表妹撐著那把傘去送縫製好的衣服給顧客,回家後就被下班剛回來的父親狠狠地揍了一頓,那次沒用大頭皮鞋,而是改用了我姨媽給客人量衣服的木板尺(注:“慢毒藥”的大頭皮鞋被雨淋濕換下了,正放在煤球爐子旁烘烤,而他的另一雙放在單位的宿舍裏沒帶回來)。被揍得滿身交叉直線條紋的表妹一邊忍著痛脫下被打得綻了縫的外套,一邊小心翼翼地問該拿什麽遮雨,等了半天,“慢毒藥”嗡嗡地說了一句“我看你還能脫下外套來擋雨?!”於是我表妹就知道不能脫下自己的外套來擋雨,但還是不知道該拿什麽來遮雨。可是偏偏第二天又下雨了,正巧我姨媽又需要她去街上買衣服上用的紐扣。表妹知道不能用衣服擋雨,又不敢再撐那把傘,想來想去終於想起那件掛在門後多年、落滿了灰塵的泥土色的、壞了大大小小七個洞的破雨衣,於是她就找出來披著它去上街了,不成想回家之後又被下班回來的“慢毒藥”給揍了一頓,還是用我姨媽的尺子。滿身新傷痕疊著舊傷痕的表妹實在忍受不了了,就順著喘息的氣流質問“慢毒藥”:到底應該怎麽樣?!“慢毒藥”當然沒有回答她,隻是用已經斷成兩截的尺子在她的背上又狠狠地拍了幾下。但我大表妹最後還是弄明白了,正確的答案是:下雨天不應該出去,如果要出去得等到雨停了再出去;如果冒著雨出去,不用任何東西遮擋也是不行的,因為那樣衣服會被淋濕,淋濕了就得洗或烘烤,那就會浪費洗衣粉或碳火;而且衣服常濕也會縮短穿著壽命;另外雨淋多了人容易感冒,感冒了就要吃藥,吃藥就得花錢。雖然要是依“慢毒藥”的意思是肯定不會給她吃藥治病的,但他家隔壁的我外婆三天兩頭地過來噓寒問暖,實在讓他煩不勝煩。

聽我舅媽暗地裏打抱不平說,我的表姐表妹並沒有花過“慢毒藥”的錢,她們都是我姨媽做裁縫的工錢養活的。也許“慢毒藥”如此這般地用木板尺教訓我表妹下雨天外出的規則,隻是出於為我姨媽增收節支的考慮。但我覺得我姨媽似乎並不十分感謝他的好意。我不知道聰明的大表妹後來是怎麽知道這個正確答案的,我也一直沒好意思問她。所以這個問題始終像一個迷淤積於我的心間。

 

3

“慢毒藥”的慢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打我表姐表妹的過程。有時我來找表姐或表妹玩,如果正碰上她被打,那我將要經曆漫長的等待過程,真的要等得花兒都謝了葉兒也蔫了。有一次,“慢毒藥”踢過我的表姐後,表姐獨自撫摸著身上的傷痛蹲在牆角哭,我就隔著一段距離坐在一邊默默陪著她,“慢毒藥”進了房間後好長時間都不出來,我以為他已經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因為我根據時間長度分析,他對我表姐的毒打應該全部結束了。又過了很長時間,甚至我表姐的疼痛都消失了,因為她不知在什麽時候已停止了哭泣,開始跟我一起琢磨和討論著接下來我們該玩點什麽,誰知這個時候“慢毒藥”像一位令人無比尊重的領導,不緊不慢步履莊重地走出來,踱到我表姐的身後,對著我表姐的腰部就是一腳,像閃電一樣讓人猝不及防,頓時把我驚得目瞪口呆,我表姐也驚訝得都忘了哭,後來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我表姐每次就有思想準備了。

我所見到的“慢毒藥”打人時間跨度最長的一次是我表妹被踢的一次,從空中落地後過了兩個多小時,我表妹早就“好了瘡疤忘記痛”,跟隔壁的孩子一起在門口玩起了跳皮筋。突然,手裏拿著木柄的掃把從家裏慢吞吞踱出來的“慢毒藥”來到了孩子群中,像在菜地裏間拔雜草一樣把我小表妹一下子拎了出來,然後對著她抬手就是一掃把,被打倒在地的表妹半天都沒反應過來究竟是怎麽回事。

    不過關於“慢毒藥”的打人也有過一次快得讓所有人都震驚,而且打的還是外人。那就是我前麵提到過的表姐談戀愛的事情。當時我表姐在大學裏跟同班一個男同學談戀愛,而且愛得真摯纏綿,兩個人更是化愛情為力量,在畢業之際雙雙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正當二人沉浸在喜悅中憧憬著美好未來時,“半活”(注:其實姨媽的丈夫這個時候已經走出了“半活”時代,但因為那段時期大家給他取的名字都不能統一意見,且缺乏新意,又不夠生動,所以我們大多數時候還是叫他“半活”)似一個反應敏捷的間諜,突然間如天兵天將淩空而降,一下子就出現在了我表姐麵前。這裏我又要岔開一下話題,因為關於“慢毒藥”作為父親在撫養我表姐表妹的問題上需要補充說明一點情況:我表姐表妹在茁壯成長的過程中,按我姨媽和表姐的說法是,“慢毒藥”從來沒有花過一分錢,我想她們這樣說是沒有把“慢毒藥”單位發的用舊的自行車和郵件袋等物品計算在內,特別是那個附在自行車前杠上的郵件袋,在我跟我表姐一起到另一個鎮上讀中學時,她的自行車上那個綠色的郵件包,裝東西和取東西都特別方便,當時就讓我無比羨慕,總在心裏暗暗地替我家老主任遺憾怎麽不是在郵電所工作。

另外,我表姐表妹們也吃過“半活”買的東西。據我所知,自從我的表弟把他的父親帶入“半活”時代之後,“半活”就常常買一些好吃的副食品或水果什麽的回家,我表弟實在吃不下而“半活”又不在家的時候,像那些爛了半邊的蘋果或已經變軟的餅幹等等,我的表姐表妹就曾經吃過一些,雖然也曾經為此而吃壞了肚子拉稀。還有,我表姐讀初一的時候,曾經到她父親所在的鎮中學讀了二十三天半書,那二十三天半裏,我表姐吃的飯固然是從家裏帶的米(注:那個時候中學走讀的學生吃飯都是自己帶米,加點鹽和菜放到學校的大蒸籠上蒸),但那些白菜卻都是“半活”在菜市場傍晚大減價時買來的,雖然我表姐每天拿飯盒到“半活”的臥室舀米時,“半活”總是一邊心痛地看著米,一邊埋怨我表姐吃得太多。他那像得了不治之症一樣不停怨天尤人的口氣和寒光閃閃的錐子一樣責備的眼神,令我表姐的手不由得瑟瑟發抖,常常控製不住就把米灑到了地上,在這種情況下,我表姐就免不了要遭一次怒打的,因為她沒有認真理解“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更沒有好好珍惜“粒粒皆辛苦”。後來不知是誰(注:我懷疑是我表姐忍受不了“半活”總是在別人麵前說她吃得太多而求助於姨媽,然後我姨媽請人散布了“謠言”——其實這正中“半活”下懷!)說我舅舅所在那個鎮的中學的教學質量高,於是我表姐被她那像突然間整個活過來一樣的父親毅然決然地送到了我舅舅身邊。

如果撇開這些,“半活”確實沒有擔負過一個父親的責任。而在我當時的印象中,“半活”仿佛始終沒有承認過我的表姐表妹是他的孩子。當然,不能否認,在我表姐考上大學的時候,“半活”在和我姨媽再三討價還價之後還是痛心疾首地承擔了我表姐三分之一的學費。我表姐以當時九十比一的比例考上重點大學,卻絲毫沒有讓“半活”露出一絲笑容。這裏得補充一句:我長這麽大從來沒看到姨媽的丈夫笑過,我的表姐表妹跟我一樣也沒有看到父親笑容的榮幸,我姨媽有沒有看到過我不知道,但我又不能去直接問她。

我表姐大學畢業並考上了研究生(注:那個時候的研究生相當難考,而我表姐的長相也不是靠臉吃飯的那種)的時候,姨媽的丈夫突然義不容辭地承擔起了一個父親的責任,大義凜然地幹涉起了我表姐的愛情。當“半活”幽靈般突然來到我表姐的學校並站到我表姐麵前時,他就像一位威嚴的將軍對士兵鄭重宣布進行總攻的重大決定一樣對我表姐說:研究生不讀了。我表姐一開始根本就聽不懂她父親說的是什麽意思,而“半活”也根本不解釋。後來等我表姐弄清楚那句話的含義後,她誤以為是她父親不願承擔學費,於是反複向她父親解釋說她讀研究生不需要家裏給錢,學校是有補助的。但“半活”這個時候根本就沒有活過來,像又退回了“慢毒藥”時代,他似乎把在他身旁反反複複說來說去的我表姐當成一個嗡嗡叫的蚊子了。我表姐後來很肯定地跟我說,如果她當時繼續說下去,她的父親極有可能一巴掌把她拍死。

我表姐最後感覺走投無路就決定向學校係領導求救,誰知,“半活”早就神氣活現地捷足先登找了係領導,大概是悲情敘說了家裏的困難和我表姐就業的迫切性,以及已經找到了就業單位不用麻煩領導(注:當時正是從統一分配向自尋出路過渡時期,學校鼓勵也非常歡迎學生自謀職業)等等。因為我表姐也一直都沒弄清楚他的父親到底是怎麽跟係領導說的,反正她到達係領導辦公室時,係主任已經深明大義地把我表姐的檔案抽出來給了半活,還指著“半活”忠告我表姐說有這樣一位好父親,實在是我表姐人生的幸運和一輩子的幸福,希望我表姐珍惜這樣的幸福。我表姐的眼睛傻楞楞地在她父親和係主任的臉上輪番搜尋了好久,除了看到“半活”的眼角隱約有一點淚痕之外,其它什麽都沒看出來。我表姐憑當時的直覺認為,“半活”在係領導麵前進行了煽情表演,但她又無論如何想象不出那究竟是什麽樣的場景,因為我表姐從小到大,不僅沒有看到過她父親的笑容,更沒有見到她父親悲傷過,連假裝悲傷都沒有過。

到了這種境地,我表姐就像臨陣被迫起義的戰士,隻得乖乖地跟著她的父親踏上了回家的列車,甚至沒來得及跟男朋友告別。因為“半活”直到臨出發前半個小時才告訴我表姐回家的車次和時間,而在此之前,他又不斷地安排我表姐做這做那,並且又像隨從一樣監督她直到完成。事實上,自“半活”從天而降到我表姐束手就擒跟著回家,整個過程也就一天半時間。後來我媽和她的另兩個妹妹在背後痛罵之餘又都不禁佩服“半活”的辦事效率。

我表姐是很久之後才知道,她的父親不讓她讀研究生最主要的原因,是不讓她跟那個男孩子談戀愛繼而結婚。我表姐在很長一段時間始終弄不明白,她的父親從沒有看到過她的男朋友,卻為什麽就堅決不同意而且斷然地棒打鴛鴦拆散她們?後來還是我姨媽在一次痛哭數落中為她指點了迷津。原來如果讓我表姐在遙遠的大東北讀研究生,結果肯定是跟那個小子結婚成家,而這樣一來,“半活”從此就再也控製不到我表姐了,他那三分之一的學費就白出了,而便宜卻全都被那個不知來自何處(注:我表姐的男朋友來自另一個省)的野小子給占了。心中渴望讀研究生的我表姐當時還天真地央求說,她可以不結婚,隻要讓她把研究生讀完。“半活”當然不會理她,並且把她軟禁了起來——這個時候,“半活”的離間計充分顯示了效力——由我的兩個表妹輪流看守,我表姐除了上廁所(注:她家的廁所在院子後麵)和吃飯,其它時間都不能離開那個房間。

剛開始我表姐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被軟禁,也沒有意識到兩個妹妹是她的“看守”,因為她那兩天心情不好,哪兒都不想去,也不想見任何人,兩個妹妹對她的態度也總是熱情友善,而且有求必應,連上廁所都必有一個主動要求親切陪同。直到她對讀研究生徹底絕望,就寫了一封信向男朋友說明情況並尋求幫助,我表姐寫完信準備拿出去寄,兩個妹妹卻嚴肅而異口同聲地警告姐姐不能離開家,這時她才知道自己被軟禁了。再後來,我表姐就拜托其中一個看上去比較忠誠的妹妹幫她寄信,結果晚上卻看到“半活”的手裏緊緊地抓著已經揉皺了的那封信,這時她又才明白原來兩個妹妹都是“半活”派在她身邊的“奸細”。

當時,剛剛放暑假的我聽說我表姐已經回家,我就去看望她,“半活”對我當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以待,但那時還沒有惡化到阻止我跟我表姐見麵,不過我那兩個表妹卻是一直守在旁邊,形影不離,這樣我和我表姐兩個人說話就很不方便,表姐根本不敢也不能談她自己的情況,而讀中學的我當時的思想又非常簡單,除了學習成績和跟同學之間的離合就沒有別的可談的了。所以很快我們倆就無話可說了。我告別了表姐的第二天,我姨媽家裏就上演了一場驚世駭俗的家庭短劇。

短劇的情節梗概是這樣的:我表姐的男朋友因為對我表姐的突然離去太吃驚和憂慮,當然肯定還有太思念我表姐的原因,他竟然也離開學校,憑著班級的通訊錄找到了我表姐的家。後來聽目擊者——我的一個堂表姐描述,當時,表姐那挺拔儒雅的男朋友帶著一大堆大包小包的禮品小心翼翼地走進我表姐的家,畢恭畢敬地站到我姨媽和“半活”麵前問候。當時天空還在下著初夏的小雨,我姨媽看著麵前的這個大男生鋥亮的皮鞋上沾滿了泥濘,滿臉是雨水和汗水就有點不忍心,伸手去接他手裏舉了好久的禮品。誰知我姨媽剛一伸手就被她的丈夫像建築工地上瓦工施工時敲打磚頭一樣一下子敲開了,疼得我姨媽嗷嗷叫著退到了一邊。我表姐的男朋友很尷尬地笑著,笑容非常怪誕,但他很有修養地忍著。因為腳下站著的磚頭砌的甬道上都是水和泥,甬道兩邊則全部是泥濘,無處安放那些禮品,於是他隻好一直像為領導提包的秘書一樣雙手虔誠地提著。“半活”始終沒有說話,我姨媽也不敢說。我聽到這樣的描述,立刻想到卓別林啞劇裏的種種情形。可是我覺得姨媽的丈夫比卓別林更具創新才華,因為當我表姐的男朋友向他詢問我表姐在哪裏時,姨媽的丈夫像是被我表姐男友咬了一口似的,他突然伸手給了我表姐的男友一個響亮的耳光,像是對麵前這個小子咬得他揪心疼痛的報複。我姨媽、堂表姐以及三個表妹,甚至連小學還沒畢業的表弟都大吃了一驚,因為他們個個都以為“半活”會像“慢毒藥”時期那樣,半死不活地對待麵前的這個未來研究生,並且就是過兩個小時也不會搭理他以讓他熬不下去而退卻,更不會讓他見到我表姐的。

結果大大出乎預料的是,“半活”的巴掌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瞬間就落到了我表姐男朋友那白皙而斯文的左臉上。這一耳光用力非常之猛,而我表姐的男朋友又猝不及防,一下子倒栽蔥摔到地上,甬道旁有一個小板凳,他可能想順勢撐住板凳好讓自己站起來,結果一把落空,又第二次倒在地上,相當於在地上完整地滾了一遍,最後被泥濘的地麵沾染得像條泥鰍。秀氣的金絲邊眼鏡也被打得不翼而飛,他眼睛近視的度數可能比較深,眯著雙眼怎麽也找不到眼鏡,伸著雙手在地上亂摸一陣,然後又在空中亂抓一會兒。我堂表姐這樣講述的時候,我就馬上聯想到屈原在汨羅江邊仰問蒼天的情景。一直袖手旁觀的堂表姐實在不忍心,就主動幫助我表姐的男友找到了眼鏡,然後又拉著他離開了我姨媽家。

我這個熱心的堂表姐愛莫能助地勸慰滿身泥水臉上還帶著四個手指印的大男生,她叫他先離開這兒回學校去,事情留待以後再說。我表姐的男朋友離開後,我的兩個表妹就開始井然有序地接受著“半活”的懲罰,原因是我表姐的男朋友找上門來,一定是我前一天來通風報信,甚至出了餿主意,而我這兩個表妹監聽不力,致使我的陰謀成功實現,所以我的兩個表妹一人領賜了一腳大頭皮鞋。沒有被“半活”委以看守重任的那個最小的表妹,因為把散落的禮品全部拾掇到一個沒有泥水的地方,這讓“半活”看了很不舒服,所以也順便給了她一腳。看著哭成一片的全體女性家庭成員,“半活”最後莊嚴宣布,她們的晚飯全部停掉,作為這個獨幕戲的謝幕總結(注:當時我表姐一直在房間裏哭,房間的門從前一天夜裏就已經上鎖了,看來“半活”早就對我相當警惕並防患於未然了)。

第二天,不知內情的我又去找我表姐,經過堂表姐家門口時,被堂表姐嚴肅認真地拉進她家裏向我講述並警醒了一通,我一聽頓時義憤填膺,決定把“半活”對我的惡意猜測變成事實——去幫助我表姐脫離苦海。

 

4

因為“半活”還沒下班,所以我順利地進了我表姐家並見到了表姐。雖然我姨媽和表妹都沒有阻攔我,但她們的表情已經明顯表現出極度的不歡迎,然而我的步伐並沒有受此影響,比她們熱烈歡迎還要堅定。兩個表妹因為被連累挨打,心裏一直忿忿不平,見到我之後自然把不平之怨都通過眼神投射到我的身上。但我相當地大度,絲毫沒有計較,任由她們倆一臉無奈地一個站著一個坐著,橫亙在我和我表姐之間怒目以對。

我很含蓄地向我表姐表達了我要找一輛汽車,把她送出家門去找她男朋友,可是表姐似乎沒什麽熱情,她的眼睛已經腫得像太湖之濱即將成熟的水蜜桃。我告訴我表姐,我很有把握找到汽車,因為當時我家老主任的駕駛員跟我非常熟悉,我每次想用他的車都是一句話的事,而且如果叫他瞞著老主任那我家老主任就一定不會知道。

為了不讓表妹聽懂又能讓我表姐充滿信心,我用口型和動作反複向我表姐強調汽車的事。表姐最後終於信任了我,並且開始因為要逃離家庭而提前緊張不安起來。我用表情示意我表姐不要緊張,但我自己卻緊張得禁不住顫抖(注:——我每次做好事之前都是這樣,有時候抖得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去做好事還是去搞破壞),但我畢竟一向以打抱不平為樂,所以跟我表姐用眼神商定以後,很快就告辭出來,像一名接受了特殊任務的戰士,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我表姐回了家。後來聽說,我剛剛離開,就有一個個子不高的年輕男人進了我表姐的家,過了兩天我姨媽和表妹她們才弄清楚,這個男人是“半活”找上門去把他請來安慰我表姐的,他是我表姐的同學,已經在感情上對我表姐覷伺了兩三年了。所以我常常猜想,當“半活”找到這個男生的家,說明來意之後,他到底是怎樣的欣喜若狂——一個做夢都想發財的窮光蛋,正在家裏忍受著饑寒交迫,突然有人敲門而入,送來了金礦的地圖和鏟子。要是類似情況發生在我身上,我肯定會以為自己是在夢遊,或者深信不疑有人要捉弄我。這個福星高照的小個子男人,被鎖在我表姐的屋子裏把我表姐安慰了兩天兩夜,這之間連一日三餐都是“半活”叫我三個表妹輪流送進去的。後來,我表姐的這個男同學,終於把我表姐安慰成了他的老婆,把他自己安慰成了我的表姐夫。

再說我離開表姐回到家之後,我就騎著自行車跑到老主任的駕駛員家裏,想跟他密謀第二天的行動,結果駕駛員不在家,他媽媽說他被一個朋友叫出去喝酒了,到晚上才回來,讓我晚上再去找他。我非常懊惱,回家的路上共有十八次把駕駛員詛咒成豬,然後又十五次把他那個朋友詛咒成老鼠,同時也詛咒我自己是個沒轉運的倒黴鬼。

抱著石頭砸天是毫無意義的,駕駛員當然不會因為我的詛咒而變成豬,而我卻不得不回家。我剛進家門,就見到我家老主任正襟危坐在絳紅色的皮沙發上,他往常白皙的臉此刻也布滿紅暈向著沙發的色譜靠攏。我剛要像往常一樣嬉皮笑臉地靠過去,結果老主任一反平日的親昵,嚴肅地指令我坐在他對麵的單人沙發上,緊接著又把一封沒有封皮的信摔到我的手上,我莫名其妙地先看了看落款:蔡貴富。因為我當時還不知道姨媽丈夫的全名,一時間無法確認是不是他,所以我謙虛而謹慎地向老主任請教這是誰的信,老主任很不耐煩地說你別問是誰,你先看信。我隻好帶著好奇又低下頭看信,但老主任好像又並不是真的要我看信,因為他已經在我盯著信的同時不停地數落和批評我了,他高聲怒斥說我多管閑事、不懂大人的苦心等等,再往後就是一些陳詞濫調,聽了半天我始終不明白老主任到底在說我做的哪一件壞事,直到最後像每次談話結束時提要求一樣,他說最近不準我向他的駕駛員借車,否則他將讓駕駛員永遠不讓我用車。聽到這裏我終於明白,行動提前暴露,我的雄偉計劃泡湯了。

當時我是一邊聽著老主任的數落,一邊時不時地看一眼信的內容,看得最多印象也最深刻的是,信上說我和我表姐兩個人“臭味相投”,這個詞使我陷入沉思。因為我很小的時候,腦海裏就裝著一句至理名言——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所以看過那封信之後我始終覺得“臭味相投”是一個褒義詞,是正義的,直到現在我還常有這樣的錯覺。

總結那次失敗的教訓,我覺得自己太藐視敵人——兩個奸細表妹的智商,使一個陰謀變成了陽謀,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表姐嫁給了在關鍵時刻來安慰她的那個同學。當然我表姐也許並沒有感覺千古恨,因為她後來有了一個聰明可愛的兒子,她跟她的愛人至少表麵上是比翼雙飛在同一個工作單位。而我一直為沒有真正實施一次自己的偉大策劃而抱憾。這抱撼也常常讓我無端地對著表姐男朋友那些帶著甜蜜笑容的照片唏噓——允許我解釋一下,我表姐結婚後,她不方便收藏男朋友的照片,又舍不得燒掉,於是把那些照片都給了我,讓我替她保存。所以直到現在我仍然覺得,我就是我表姐那段愛情的終身保管箱,與銀行保管箱不同的是,我投入了自己的同情和關心,而且從來不收利息。

 

5

我前麵已經說過,我表弟的出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他從我姨媽的肚子裏探出頭來的第一聲長啼,就把“慢毒藥”帶入了“半活”時期。“慢毒藥”突然間就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偉大的父親,連別人也感覺他有了一點活力,對比之前他從來不睜開眼睛看人,表弟的出生讓我們幾乎能看到“慢毒藥”的半眶眼睛,就像落山之前的夕陽,被山遮蔽了一半,另一半還散發著一些光暈,所以大家就叫他“半活”。另外我還聽說,我表弟出生的那幾天,居然有一個鄰居說他看到了“慢毒藥”的笑容。

“半活”時代的姨媽的丈夫對我表弟傾注了全部的愛,如果不是他晚年時才突然出現並且頻繁來往的一個“青梅竹馬”,我會認為他是把一生的愛都傾注到了我表弟的身上。不僅吃喝拉撒睡,“半活”對我表弟的精神方麵也非常重視。比如因為“半活”用大頭皮鞋踢我表姐表妹的時候,常常會逗得我表弟咯咯咯咯地笑,於是“半活”就更加嚴格要求我的表姐表妹,以便創造更多的機會來活躍我表弟的笑神經,我表姐表妹們稍有不妥就被皮鞋以對,那一段時期,她們挨打的頻率與我表弟出生前同比明顯呈上升趨勢。尤其是我那最小的表妹,因為她是最受冷落的一個,所以個子長得非常矮,直到成年後才一米四三,後來做了小學老師,穿著高跟鞋站在講台前也僅僅能露出一個頭,剛開始學生以為她是前天晚上改作業太辛苦而累趴下了;當我表妹走下講台在教室裏來回巡講的時候,學生們才知道,他們的老師天生就是袖珍型的。好在我這個小表妹的數學教得還不錯,她帶的班級數學成績始終都不矮,而且高高在上,甚至還獲過獎,所以到最後學生和老師們都終於相信:濃縮的還真是精華。話又說回頭,當時大學沒對我表妹的身高限考在她真算是個安慰,也是給我這種愛用筆杆子抱不平的人一個搪塞。

就是這個後來成為優秀的中學數學老師的表妹,小時候被她父親踢到空中的時候,極像一個被踢飛的彩條毽子,而我表弟好像天生就對毽子感興趣,所以我小表妹被踢得最痛的時候,也正是她親愛的弟弟笑得最歡的時候。

不知道我姨媽是不是刻意經過一段時期的厚積薄發才孕育生出了我表弟的,反正我表弟的年齡跟我表姐妹四人的差距很大,我的表弟讀小學的時候,他的四個姐姐都陸續上大學或工作了。

在那個年代,誰家有孩子能考上大學是令人稱羨的事,十鄉八裏的人都會知道,錄取的比例幾乎是百中選一,太難得了,幾乎可以跟科舉時代的中榜相提並論。因此,我的表姐表妹相繼考上大學,使我姨媽家成了她們那個村子對孩子教育的集體榜樣,用他們的話說:看人家蔡家,如果不狠心打,能出這麽多個大學生嗎?這裏要補充說明一下,我二表妹沒有考上大學。她在姐妹四個當中是長得最漂亮的一個,我不知道她是什麽原因沒有考上大學的,據我所知,她遭遇大頭皮鞋的次數一點都不比她的姐姐妹妹少,疼痛的程度也不比她們輕。但周圍的鄰居卻眾口一詞地把她考不上大學的原因歸結到她的漂亮上。他們堅定地認為,我表妹因為漂亮所以挨的打比別人少,所以學習就不用功。

但我們家當時的情況又像大板斧一樣的事實擺在人們的麵前——我姐姐也長得清秀動人,而且從沒有挨過打,卻考上了名牌大學,於是我媽媽每次回娘家,不主張毒打孩子的那些人就會用我家的事例毫不客氣地推翻那些主張打孩子人家的理論。他們都知道我爸爸從來舍不得打我們兄妹幾個,就是被我氣得發抖也隻是罰我寫檢查(我一直懷疑我小時候作文寫得好,是得益於常被父親罰寫檢查,因為老主任要求我每一次檢查都不能重複或雷同,而且語言要生動感人),而絕不會動以武力,然而我們兄妹五個也都考上了大學。這樣,那些不主張打孩子的家庭就會理直氣壯地說:你看人家老於,從來舍不得拍孩子一把掌,個個都上了大學,真了不起!於是我後來就總結出來:如果不打孩子能讓孩子上大學,得到的評價就會多一句“真了不起!”但我表姐則有另外的結論:她說她們姐妹能上大學純粹是要逃離魔爪,這就叫惹不起還躲得起。

我表姐學的是機電一體化專業,這個專業很冷門,就業範圍也比較窄,而且都在大城市,最低也隻能分配到市裏,因為市以下就沒有專業對口的單位了。剛畢業就做了我表姐夫的那個男生跟我表姐學的是同一個專業,他的姑父是市勞動局人事科的科長,所以很順利地就幫我表姐安排好了工作,“半活”當時也是知道有這層關係才找上門去的,他跟我姨媽說那叫一箭雙雕。

我表姐第一個月的工資是“半活”去領的,這個時候“半活”又走進了一個新時代——“賴皮”時代。為何有了“賴皮”這個雅綽,我等會再講。“賴皮”不顧舟車勞頓而搭乘長途汽車到市裏去拿我表姐的工資的目的,據說是為了在我三個表妹麵前做一次現身說法,因為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他義正詞嚴地明確告訴我表姐,我表弟的讀書和成長過程中所需一切費用必須由我表姐妹四人承擔,不談理由,沒有條件。

那個時候,我那個漂亮的表妹已經參加工作,她是頂替“賴皮”到郵局上班的,所以她的工資天經地義地由“賴皮”領取和支配,不僅如此,她的婚姻大事也天經地義地由父親大人決定。為了不至於長久地在家裏吃閑飯,我那如花似玉的表妹很快就被“賴皮”嫁給了他曾經的下屬、後來成為我表妹同事的一個虎背熊腰、像八十公斤級舉重運動員一樣的郵遞員。那個郵遞員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石頭壘起來的郵筒,不過我敢肯定,如果真的要到這樣的郵筒前去寄信,一定有很多人不敢輕易走近把信投進去,因為我這個表妹夫總給人一種隨時會一把抓住寄信人的感覺,而且誰都可以想象得出,一旦被抓住了,就完全有可能被立刻撕得粉碎並塞進嘴裏。

“賴皮”把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虎背熊腰是有條件的,那就是我表妹的工資仍然由“賴皮”領取。虎背熊腰當然欣然應允,以他當時想得到我表妹的迫切心情,叫他把自己的那份工資也進貢給這位泰山他也非常樂意。但“賴皮”一向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沒有要這個女婿的錢的,不僅如此,鑒於這個女婿的優良表現,連財禮也少收了一百塊錢,隻收了九千九,外加全套嫁妝。

我表妹嫁過去之後,才口服心不服地領教了她的郵筒丈夫的武功。“賴皮”父親跟這個虎背熊腰女婿相比,那真是小巫見了大巫,根本就不在同一個檔次。“賴皮”對包括我姨媽在內的五個女人毒打了那麽多年,也就隻會用他那雙公家發的大頭皮鞋像踢足球或踢毽子那樣踢來踢去,唯一換過的花樣就是把我姨媽的尺子打斷過兩根,單調至極。我這表妹夫可是出類拔萃,身手非凡。聽我表妹說,她丈夫打她的工具比正規武行裏的器械還要齊全,有的能打出外傷,有的則隻有內傷,外麵根本就看不出來,需要打內傷或外傷完全根據他要教訓我表妹什麽方麵而決定,如果為了警告外界垂涎我表妹美貌的小子,那就會出現外傷,如果我表妹那段時間會回娘家,那就隻打成內傷了。當然,我這個表妹夫還是很懂得出世之道的,一般很少讓我表妹出現明顯的傷痕。所以當我表妹回家哭訴時老是被“賴皮”斥責為誇大其辭,連我姨媽也深以為然,所以我表妹就不再回娘家而是到我媽麵前訴說了。後來終於有一次明傷,讓我親眼看到了,考慮到我自己的經驗太有限,於是我谘詢了我中學時一個會武術的體育老師,他看了我表妹身上的部分傷痕(有些部位的傷痕不能給外人看)後,說能夠絕對肯定的有狼牙棒和鐵皮包頭的三節棍這兩種工具。我表妹聽了那個體育老師的分析感激得熱淚盈眶,她說總算有人相信她所說的丈夫打她的稀奇工具了,盡管隻確定了其中的兩樣。

我表妹說她遭丈夫毒打的原因是她丈夫認為,她既然長得那麽漂亮,一定會在外麵跟別的男人勾勾搭搭。我表妹說,她剛結婚時,從不敢跟外麵的男人說話,被打成這樣之後她就敢了,而且很想跟別的男人勾搭,然後就盼望著跟某個男人一起私奔。我媽媽聽我表妹訴說之後,就哭得老樹梢頭花帶雨,她立刻拿起電話打給我姨媽,希望我姨媽和“賴皮”出麵幹涉一下。誰知“賴皮”很不耐煩我媽媽的電話,他沒有讓我姨媽跟我媽通完電話,也不讓我姨媽在電話裏跟我媽遙相呼應地痛哭。奪過電話對著話筒就叫我媽轉告我表妹,如果受不了就去死,怎麽死法自己決定,繩子到處都能找到,井、河也很多,再不行還可以拉電線、喝農藥,隨便她選擇。我媽氣得甩了電話就要去找“賴皮”拚命,被我和我姐死死地拉住才沒有成行。

 

6

現在說說“賴皮”這個雅綽。其實姨媽的丈夫的“賴皮”時代是貫穿始終的,隻是他耍賴皮的事情都斷斷續續,沒有形成鮮明的特點激發我們叫他“賴皮”的強烈感覺。比如我外公去世前,那個時候我媽姐妹幾個每家都還很窮,我舅舅因為外公的久病更是一貧如洗。我媽媽心疼這個唯一的弟弟,就和我舅舅商量四姐妹也參股湊錢給外公打一副好棺材。這件事上,姨媽的丈夫就耍了一次賴皮,他說他的父親去世時就沒有要他的姊妹一起湊錢買棺材。後來我姨媽解釋,“賴皮”的父親在“賴皮”參加工作前一年就去世了。“賴皮”說的沒錯,他父親的棺材不僅沒要他的姊妹湊錢,連“賴皮”這個做兒子的錢都沒有要,因為他那時還沒有收入。賴皮的父親是由賴皮的幾個叔父安排下葬的。在這次“賴皮”事件中,我媽媽和另外兩個姨媽氣得詛咒了很久,我二姨媽則無地自容地抽泣,她沒有錢來參上這一股,那時她每月的裁縫加工費積攢起來隻夠給我的表姐表妹交學費,當然即使她有多餘的錢也不敢擅自拿出來,因為萬一被“賴皮”知道那也是免不了一頓毒打,甚至還會連累我的表姐表妹。

我舅舅是個思想很傳統的人,他本來就不主張要姐妹們來分攤父親的棺材錢,於是我那次就看到,我那挺拔而清臒的舅舅在哭泣和詛咒的四姐妹之間左顧右盼地來回穿梭,不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勸說和安慰著。這件事的最後結局是,我家那位窮而大方的老主任(當時距做主任的歲月還離得相當遙遠)拿出了一半的錢跟另外三家給外公置辦了一副上等的棺柩。

外公去世後,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就都漸漸淡忘了這件事。“賴皮”之所以在很長一個階段被叫做“賴皮”,主要是因為在我表姐妹們都參加工作有了收入那段時間他做了很多耍賴的事,那也是他的人生長河中的集中“賴皮”時期。本來根據他的行為,按照理論分析應該叫做獨裁、專製,但那個時候,在大家的心目中,隻有法西斯希特勒和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才能稱得上是獨裁、專製,大家一致認為我姨媽的丈夫還沒有偉大到那個程度,所以都不同意把獨裁、專製這個名稱授給他。

那段時間,“賴皮”理直氣壯地耍賴,自詡為天經地義地把我表姐妹們的工資統統收攏到他的手上供他統一支配。說是統一支配,其實錢到了“賴皮”的手裏基本上就算是狼入羊群、羊入虎口,也相當於肉包子打狗。但是相對我媽媽和姨媽們對 “賴皮”的行為總付之以無可奈何,我的表姐表妹們則是群策群力積極應對,真算是棋高三著,她們的那些方式可謂爭奇鬥豔,讓我不禁歎為觀止。

開始想辦法對付“賴皮”首先發軔於我的大表妹。我的大表妹是一名醫生,當年我姨媽的兩根木板尺都斷送在她的身上。她是四姐妹中最沉默寡言的一個,平時幾乎從來聽不到她說話,即使被打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她也從來不哭出聲音。高中畢業時報考醫學院是自己做主填的誌願。她曾經在我媽麵前說過,她將來當了醫生,給任何人治病就是不給她父親治。大學畢業之後,她如願以嚐地當上了縣人民醫院的外科醫生,那個時候,我姨媽家也已經搬到了縣城。工資被“賴皮”領了三個月之後,我的大表妹就忍無可忍了,她發現有了自己的收入之後,她反而穿不上一件時髦的衣服,因為工資上繳後想返還回來一些臨花錢都比登天還難,而且要說破嘴皮,解釋了又解釋,所以想隨著自己的心願買衣服就更成了天方夜談。有一次,又是為了要錢而受到“賴皮”的無端盤問,大表妹歇斯底裏地衝著“賴皮”喊:難道我每個月買衛生巾還要向你匯報嗎?我每個月的例假還要得到你的批準才能來嗎?那一次“賴皮”被我表妹喊得目瞪口呆,但是錢卻並沒有比上個月多給一點。

大表妹後來用三斤蘋果拉上了醫院會計的關係,會計開始每個月把大表妹的錢給克扣一些下來,而且基本工資之外的獎金補助等都是另外發放給我表妹本人。當“賴皮”感到奇怪並當麵質疑會計時,會計從容地把之前早就造好的明細帳表拿出來攤給他看,看得他啞口無言。

“賴皮”生病的時候,他仗著家裏有個醫生就不去醫院,而是吩咐我表妹從醫院給他帶藥,我表妹最後真的把藥帶給他了,但聲明藥必須收錢,我表妹說她自己又不會製造,拿的是醫院的藥,所以得收成本費,作為醫生,她隻有先拿藥後付錢的優待。“賴皮”很識大體地把藥錢給了我表妹。他認為我表妹說得對,而且他認為他家是有修養的人家,我表妹不能貪公家這個便宜。後來,當“賴皮”把吃剩下的藥以我表妹說的成本價折算給鄰居,但鄰居卻堅定地認為他的藥太貴時,“賴皮”心裏產生了懷疑,於是他到醫院去查詢,這才發現我表妹賣給他的藥比醫院的門診價貴了二點五倍。他頓時怒發衝冠,等不及我表妹晚上下班回家,就火燒著了他的屁股般地跑去找我表妹質詢。當時我表妹正在病房查房,當她的父親凶神惡煞地出現在她麵前時,她幾乎給嚇傻了。

兩邊臉被“賴皮”當眾“咣咣”地打了兩個耳光後,才讓我的大表妹又恢複了以往的睿智,她迅速抄起身邊護士剛用完的注射器,用針頭的那一端對著“賴皮”說,你再過來我就不客氣了。“賴皮”看著氣得變了臉色的女兒,他這個時候才覺得有點把握不住這個女兒的情緒,又發現在一邊勸架的護士和其他醫生的態度明顯偏向我大表妹,為了避免自己真的受到傷害,於是“賴皮”說了句“晚上回家再跟你算帳”就悄然撤退了。

我大表妹那個晚上沒有回家,那是她第一次膽敢不回家,而且連招呼都沒打。“賴皮”在家以為我表妹害怕了,我姨媽、我的小表妹及我的表弟也都這麽認為。其實我的大表妹一點都沒有害怕,相反,她第一次發現,以暴製暴是非常簡單而有效的方法。可是在同事的宿舍裏想了一夜的大表妹,還是覺得自己不能把青春消耗在用暴力去製服她父親這件事上。但是白天在同事麵前遭遇兩記耳光這件事讓她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她開始考慮徹底離開這個家。

好事都要多磨,工夫總是不負有心人。我的大表妹後來果真徹底離開了家,而且去的地方讓“賴皮”永遠都去不了——我大表妹做了援藏醫生去了西藏的日喀則。她知道“賴皮”有高血壓根本去不了高原,如果他一定要去騷擾她的生活,不要說到日喀則,即使到海拔稍低一點的拉薩,“賴皮”就會馬上因呼吸困難血壓上升而出現危險,搶救不及時就會把命丟在這世界的屋脊梁邊上。

聽說我大表妹後來嫁給了她的一個同事,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兒,具體情況不太清楚,因為她去了西藏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聽我小表妹說,大表妹給她寫過信表示再也不回家,除非我姨媽跟“賴皮”離婚,或者“賴皮”得了癌症死掉。

我小表妹跟大表妹的感情最好,因為大表妹始終堅定地認為自己的這個妹妹長得矮都是受“賴皮”虐待造成的,就信誓旦旦地要為小妹妹報仇雪恨,對此我小表妹一直心存感激,也常思念她的二姐,很想她的二姐早日回老家來跟她團聚,於是她就常常在深夜祈禱“賴皮”得癌症。我曾糾正小表妹不一定非得是癌症,天災人禍都會死人,而且我認為她也可以通過勸我姨媽跟丈夫離婚這條途徑跟她的二姐早日重逢。但我小表妹說那是不可能的,她說我姨媽這些年已經中了“賴皮”的魔咒,離婚的事連提都別提,誰提了我姨媽就跟誰急,我姨媽認為勸她離婚分明是想置她於不忠不貞,用心何其毒也。

因為虔誠的祈禱始終沒能成為現實,我小表妹隻好寄希望於自己,從而專注於維護自己的基本權利。她對付“賴皮”的辦法是跟學校某位領導和會計密謀聯手,為她製造停薪留職的假象,那就是說,如果你到學校去打聽,校方會告訴你說確實有我小表妹這麽一個人,但她的工資已經停止發放了。為此“賴皮”當然又踢了我小表妹一腳,原因是她不跟家裏商量就擅自辭職。我小表妹雖然疼了整整一個晚上,但仍然覺得這一腳非常值得,反正從小到大就是被這麽踢大的,“虱子太多不覺得咬,債務太多不覺得愁”了,多踢這麽一腳兩腳完全可以忽略不記,關鍵是從此以後那些工資就歸自己所有了。不過她這樣做私下裏可急壞了我姨媽,我姨媽當然深信不疑我表妹的辭職,在她的心目中她的這些女兒都非常特立獨行,做什麽出格的事情好像都不會讓人感到奇怪,隻是,她確實為這個小女兒的生存擔心,她覺得我小表妹身高已經相當於殘疾了,如果再沒有工作怎麽嫁得出去?我小表妹悄悄告訴我姨媽說她已經有了男朋友,家裏是做生意的,很有錢,不想她出來教書,希望她幫助一起料理生意。我姨媽聽了很高興,“賴皮”知道後心情也開朗了起來,他頓時覺得,對比我小表妹那麽微薄的教師工資,我未來的表妹夫更有毛可薅。他叫我表妹哪天把未來的小女婿帶到家裏來坐坐。我表妹胡亂支吾著答應了,因為這個做生意的男朋友當然不存在,是她發揮自己的想象能力杜撰出來的。

可是生活中的事情常常巧得讓人摸不著頭腦,半年後,我的小表妹果然認識了一個做生意的男朋友,家裏也真的很有錢,而且個子還挺高,差不多有一米八二,所以他倆走在一塊就很接近於一個分數式——一又二分之一。我姨媽總說不理解那麽高的人怎麽會看上我那一米四三的表妹的。但是我表妹說,她的男朋友天生就喜歡小巧玲瓏的東西,就是做生意也都是經營兒童服裝和鞋襪等,而且一律是低幼童的,尺碼都相當的小,中童、大童孩子的服飾生意一概不做。

雖然“賴皮”這次純粹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而得到的金龜婿,但他的期待卻大大落空,他沒有在這個女婿身上薅到一根毛,原因是這個女婿比“賴皮”嶽父更精明,生意能做得那麽興隆,自然心底的“小九九”比任何人都更能打得劈啪作響,他隻對我小表妹一個人好,花錢也隻花在我小表妹一個人身上,而且都是花在明處,每一筆都有發票憑證,別的人想從中多要一分錢那都絕對是白日做夢,連我小表妹自己都騙不出一分額外的錢來。所以我小表妹的出嫁對於“賴皮”可以說是雙重損失。

然而殘酷的現實還遠非如此,那個時期“賴皮”很像是秦王朝末期,農民起義此起彼伏。相繼失去兩個女兒工資的統治權之後,我表姐那邊也通過關係把自己的工資並入到我表姐夫的工資本上發放了,對單位財會來說我表姐的要求當然無可厚非,人家夫妻兩個人在同一單位,把工資發在同一個工資本上是再正當不過的要求。但這樣一來,“賴皮”就不太可能再拿到錢,因為工資本是我表姐夫的,“賴皮”明知道這個工資本其實就在我表姐手裏,而且我表姐每次一領到工資就把它轉到另一個銀行帳戶上,但“賴皮”若就此事問我表姐,我表姐就從來不承認,問多了,我表姐就反問“賴皮”說:你的工資讓我媽收著了嗎?氣得“賴皮”吹胡子瞪眼,可最終就是拿不到錢。

“賴皮”像秦二世派出鎮壓農民起義的軍隊一樣到處失利之後,我那個如花似玉的二表妹的丈夫則像劉邦一樣橫空殺來,他如夢初醒般發現,這些年我表妹竟然都是他在養活,雖然我表妹也無償地充當了他練武的道具。他開始叫我表妹回家要工資,我表妹當然不敢回去要,虎背熊腰就自己上門叫陣,結果“賴皮”一反往常的慢條斯理,發連珠跑一樣責問女婿說,你怎麽能出爾反爾呢,當初如果沒有這個條件,你的彩禮能少給一分嗎?再說,如果不是這個條件,你能找到那麽漂亮的老婆嗎?虎背熊腰辯論不過他,氣急敗壞地到郵局的會計那兒拍了桌子打了板凳,好像一切壞事都是這些桌椅板凳引起的。結果財務室的那些桌椅一散架,虎背熊腰還真的把我表妹的工資給轉到他的工資本上去了。“賴皮”聽說後,一向對我表妹置之不理、且屢次建議她隨便選擇什麽方法去死就是不準離婚的“賴皮”突然把我表妹招呼回家,並打電話告訴虎背熊腰的女婿,說我表妹要跟他離婚。剛準備出門送信的虎背熊腰接過電話後,把已經捆紮好的一郵袋信件和一大堆郵包又惡狠狠地一一甩回了郵電所的櫃台裏,立刻騎著摩托車來到了我姨媽家,進我姨媽家門的時候,後麵還跟了兩個跟他差不多的虎背熊腰,二話不說硬是把我表妹給抱了出來。眼看著我表妹被抱上摩托車絕塵而去,“賴皮”氣得當時就血壓上升,幸好及時送到醫院才沒出人命。在醫院裏,我姨媽就以“賴皮”灌輸給她不能離婚的理論勸導“賴皮”不應該叫女兒離婚雲雲。“賴皮”什麽話都沒有說,他當然不能推翻自己曾經的理論,如果推翻了,就等於將要誕生一個叛逆的我姨媽和鰥夫的他。因此,二表妹的這場被動鬥爭也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但是在勝利這下,我還是常常苦思冥想:“賴皮”這些年來的工資積蓄到底都用到哪裏去了?他準備留著做什麽關鍵之用?

7

經過前後近八年艱苦卓絕的明爭暗鬥,相當於親身經曆了一場抗日戰爭,四個女兒陸陸續續脫離了“賴皮”的金錢壟斷,好在“賴皮”王朝即將土崩瓦解之際,我的小表弟已經長大了,讀書生涯也接近尾聲。他最後隻考上了個職業高中,這就給棍棒教育出大學生的理論增添了一個有力的反證,同時也給了我家老主任的懷柔政策一個沉悶的耳光。

職業高中所需學費不是很多,以前被“賴皮”壟斷去的幾個姐姐的工資足以供我表弟讀到畢業還綽綽有餘。在我表弟畢業的時候,“賴皮”又紮紮實實地耍了一次賴皮,這次卻是針對我的小姨父的。我的小姨父在市銀行上班,是信貸科的科長,那個時候的信貸科跟現在的不同,可是吃香喝辣的科,那時侯的銀行也不像現在的銀行,那時候可是萬人求的。再加上我姨父跟行長的關係好(“賴皮”不知從哪兒探聽到這個信息的),我表弟一畢業,“賴皮”就直接領著他坐著長途汽車去了我小姨媽的家,叫我小姨父把我表弟安排到銀行上班。這個突然襲擊讓我小姨父和小姨媽都措手不及,當問清我表弟隻是高中學曆就感到為難了,因為我小姨父的單位大專以下學曆的都不讓進了。但“賴皮”畢竟是“賴皮”,他可不管這麽多,反正我表弟的事情已經像一個麵團一樣砸到了我小姨父的胸口,至於怎麽解決那就是我小姨父的事了,但結論是:必須解決。

剛開始,我小姨媽以為最後實在解決不了他們耗幾天就會走的——我私下認為小姨媽會如此想這個問題就充分說明她當時還相當不成熟,尤其是對自己的這個姐夫缺乏了解。事實是,“賴皮”帶著兒子在我小姨媽家是一派長住下去的架勢,看情形如果我表弟的事情十年不解決,他們會神閑氣定地過上三千六百五十個日日夜夜而毫無怨言。

但在我小姨媽的心裏卻是怨聲載道了。“賴皮”父子到來之後,我小姨媽每天早上要起早去買菜,做好了飯喊他們父子倆起床吃飯,等照顧五口人(我小姨媽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吃完飯,自己才匆忙扒上幾口趕去上班,下班後又趕著救火一樣匆忙回家做午飯。每天吃完飯,“賴皮”就悠閑自如地躺到床上休息,睡著了還會鼾聲大作,害得我小姨媽的午休和夜間睡眠基本上都以殘廢告終。我表弟則大多情況下像貓一樣盤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夜裏要看到很晚。當時我小姨媽家是三房一廳,我小姨媽和姨父倆人一個房,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一人一個房,“賴皮”和我表弟去了之後,我姨媽隻好費心費力地收拾騰出了一間房給他們父子,於是我小姨媽跟女兒睡一間,我小姨父跟兒子睡一間。當時因為是夏天,非常不方便,我小姨媽在三十五度高溫的家中還得衣褂整齊,我小姨父也不得不穿得道貌岸然一點。這樣過了兩周後,我小姨媽實在受不了了,就打電話給我二姨媽,想叫這個親姐姐勸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回去,誰知電話剛接通,我二姨媽的哭訴就先傳了過來,她叫我小姨媽和小姨父一定要幫忙,說自己最近身體不太好,否則就親自到我小姨媽家來了。我小姨媽一聽,忙說你千萬別來,放下電話之後,隻好把最後的希望寄托給了我小姨父,我小姨父立誌於絕境中求生存,他硬著頭皮到單位求爺爺告奶奶,還強迫自己死皮賴臉地拉著拽著請相關領導吃飯,同時又要鬼鬼祟祟卑躬屈膝地送厚禮包紅包。

終於,於“賴皮”父子在我小姨媽家愜意地生活了三十六天並日漸心寬體胖之後,我小姨父把事情辦妥了——我表弟被安排到他們銀行直屬的我們縣支行做職員。拿到了報到的介紹信,“賴皮”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迅速帶著我表弟離開了我小姨媽家,臨走隻泰然自若地跟我小姨父說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辦成的”就匆匆離去了。絕口不提我小姨父為請客送禮花的錢。聽說後來我姨媽在他麵前感歎我小姨父幫忙還花錢時,“賴皮”不以為然地說,他是信貸科長,會有人給他送禮的。

“賴皮”父子在我小姨媽家的那段時期,他始終沒有離開我小姨媽家半步,我表姐的家就近在咫尺,他卻堅決過門不入。當然,他們來了之後,我表姐一家三口突然到外地“學習”去了也是一個原因。但更主要的還是實施“賴皮”後來給我表弟追貸款分析的計策:要吃住在借債人的家裏,讓他覺得煩並煩到受不了,事情自然會解決。我後來知道這個偉大言論,總想著把“賴皮”推薦給陷於三角債中的公司當顧問,可惜一直沒有這樣的公司求助我,所以我常常替他承受著懷才不遇之憾。

在那段時間,我小姨媽也曾經想到過堅決不理“賴皮”父子看他們最後到底能耗多久,但她又非常不自信,不知道自己能否耗得過他們父子。後來我小姨媽又想過翻臉把他們攆走,但最後考慮到“賴皮”畢竟是自己的姐夫,和我小姨父還是連襟,我小姨父也強調不能隨便翻臉。不過要是後來的那件事在“賴皮”父子去我小姨媽家之前發生,我小姨媽是會毫不猶豫地翻臉的。我媽就說如果我小姨媽不翻臉她都會挑撥她翻臉。

傷了我媽姐妹三人(剔除二姨媽)心的那件事就是我外婆癱瘓後的護理問題。我外婆那個時候已過八十高齡,起夜的時候突然摔了一跤就癱瘓在床了。當時我舅舅生病動手術,我舅媽在醫院照顧我舅舅。我媽就義不容辭地承擔起老大的責任,首先去服侍我外婆。但我媽畢竟也是過了六十之人,已不是能從容熬夜的年齡了,而我家那已經退休多年的老主任也有著嚴重的糖尿病需要她照顧,所以就需要有人來跟我媽輪換著照顧我外婆。而找外人畢竟沒自己的兒女那麽盡心,因為我外婆當時是大小便失禁,我媽也擔心找了保姆,年齡大的照顧不了,年齡小的又弄不動,還可能會因受不了異味而嫌棄。於是我媽媽提議能否由姐妹四人輪流照顧我外婆,也算是每個人都最後盡一下做女兒的義務。

說是最後盡義務,是因為我外婆當時非常危險,醫生判斷她的生命最多也就延續一年。當時我小姨媽的兩個孩子正麵臨高考,自己也有慢性病請了長假在家治療。我的三姨媽是嫁在農村的,三姨父早喪,她辛苦地拉扯大了三個孩子,身邊隻有最小一個孩子還需要她照顧,盡管如此她還是有時間服侍我外婆的,但碰巧當時農忙,所以最有條件去的排來排去就排到了我二姨媽的頭上,我二姨媽當時身體健康,家裏既沒有老的需要照顧,也沒有小的拖累,而且自從把家搬到縣城就不再做裁縫,隻在家裏享清閑了。但是,我表弟奉父命打電話給我媽,說他媽媽不參加輪排,因為他奶奶從來沒有讓人這樣輪排來照顧過。我媽媽問他奶奶有沒有生病,我表弟說他奶奶從來不生病;我媽又叫我表弟問一下他媽媽是不是我外婆生的,我表弟就沒有說話,既不回答也不轉達我媽媽的問題,我媽叫他把電話給他媽媽聽,我表弟說他聽就可以了。最後我媽媽不得不把電話給掛了。結果是,我媽媽隻好繼續拖著老邁而疲憊的身軀連續熬夜照顧我外婆,直到我三姨媽農忙結束來輪換,後來我舅舅痊愈出院和舅媽兩個人來接替了。期間我小姨媽抽時間回來了兩次,送來了一筆錢,但二姨媽一次也沒有來過,她打電話給我媽說她丈夫不讓她來,我媽說那你就乖乖地聽話吧,你丈夫是對的,他說你不是自己母親生的,你就肯定不是,我可以為你作證,你是草棵裏自己長出來的。

 

8

我外婆癱瘓的第二年,她沒有像醫生預言的那樣死去,而是健康地活了下來,且奇跡般地能下床走路了。與此同時,“賴皮”那一向健康的媽媽卻突然無疾而終了。“賴皮”很傷心,他當然要求每個女兒都回去奔喪,除了西藏那個。其她三個女兒去倒是都準時去了老家,且都戴上了孫女們該戴的孝巾,但就是沒有一個人流淚,甚至一點悲傷的樣子都沒有表現出來,而隻顧互相竊竊私語談天說地,好像姐妹三人專門到祖母的喪棚前來聚會的,把“賴皮”氣得七竅生煙,對比她們對我外婆的態度就更令他恨之入骨,因為“賴皮”知道得非常清楚,我外婆癱瘓那次,他的四個女兒在電話裏剛聽到消息時沒有一個不痛哭失聲,而且個個擠時間專門回來看望外婆,西藏日喀則的那個不能來就寄了很多名貴的藏藥,那些藥“賴皮”連聽都沒聽說過,更別說看過了,最後還聽說那些名貴的藥連基本的成本費都沒收。兩相對照,真是否泰如天地,“賴皮”這一氣一恨非同小可,血壓頓時急劇升高,整個人像是黑米和蕎麥做成的發糕。不僅如此,“賴皮”的臉還變了型,他的母親還沒有下葬,他的嘴就歪得合不攏了,看上去像是在鄙視麵前的所有人和一切事,對著來悼念的人也總是一副不屑的表情,像是在嘲笑那些人磕頭的姿勢,嘴角還不停地往下流口水。

嘴一歪自然就連帶起整個臉部的歪斜,但“賴皮”這個臉部的歪斜很奇特,它不是沿著一個方向直接歪過去,先是左嘴角往左歪,使得右鰓部往右傾斜,可到了眼眶和顴骨處突然又打了個回旋重新向左歪了,連到左眼也向左歪,使得右邊的額頭又再向右傾斜,這樣一來,“賴皮”的麵部就呈現一個歪斜而不規則的S形寫意。

實際上,自從“賴皮”寫信給我家老主任,說我和我表姐臭味相投之後,惟恐他用大頭皮鞋踢我以解對我的心頭之恨,我就再也沒敢去他家,所以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直到那次他被送到醫院治療歪嘴。當時我家老主任因糖尿病住在同一家醫院的同一層樓,老主任再三叫我過去看望一下以示禮貌,父命難違,我不得已隻好買了點水果去了。

到了“賴皮”的病房之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S”形臉。那個時候,“賴皮”那一向隻有油光沒有皺紋的臉上,像覆蓋著一層若隱若現的透明的紗簾,而這簾子又時時被旋風吹刮得呈“S”形皺著。在看望“賴皮”的短短的時間裏,我感到非常別扭,倒不是因為我自己表達關心的虛偽,而是他的歪臉老是激起我伸手要去雅正的衝動,甚至有一次我的手都伸出去了,看到我姨媽不解的神情我才反應過來,隻好順勢指著我買的水果掩飾說,吃水果。然後我就在心裏琢磨,如果去矯正那個大“S”,需要用三隻手,中間部位需要一隻手來固定,而且另外兩隻手要同時用力,但是力度又不能完全一樣,扳下巴的那個手用力需要大點,扳眼睛和額頭的那隻手則要緩著來。我這樣一邊琢磨一邊盯著“賴皮”的歪臉看,看得“賴皮”很不自在,他歪著嘴含混不清地跟我說話,經過我姨媽翻譯我才弄明白,他是說我工作忙叫我早點回去,這當然正中我下懷。於是我又假裝關心地客氣了幾句就離開了“賴皮”的病房。後來“賴皮”比我家老主任遲了兩個月才出院,但最終卻並沒有治好。也就是說他就這樣歪著臉回家了,這讓那家醫院的神經科全體醫生很沒麵子,因為在那家醫院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病例,在“賴皮”去住院之前,麵神經麻痹病人到他們醫院還從來沒有治不好的,有的用中醫手段,有的用西醫方法,較嚴重較複雜的,中西醫一結合就給正過來了。但醫生把麵神經麻痹的所有治療方法都用在了“賴皮”的臉上,卻硬是沒有給正過來,最後醫生隻好自歎無能而叫“賴皮”出院了。從此也昭示了“賴皮”那“歪嘴”時代的到來。

聽說“歪嘴”那次生病,身邊終日隻有我姨媽一個人陪侍在旁,三個女兒都忙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了,他的寶貝兒子——我表弟當時正在忙於談戀愛。青藏高原上的二表妹聽說她父親的臉一直正不過來而興趣盎然,她的電話陡地頻繁了起來,常常向我小表妹谘詢“歪嘴”的歪斜情況,我當時曾跟我媽嘀咕,“歪嘴”要是聽說了不知道會不會覺得這個女兒孝心可嘉,可我媽對此毫無興趣。

對整日行走在世界屋脊邊上的醫生表妹來說,麵神經麻痹雖然不是癌症,而且一時半會也不可能有生命危險,但畢竟這是對她父親的一次摧殘,她接二連三地寫信給我姨媽,催促我姨媽趁此機會離婚,但我姨媽每次看過之後馬上就把信給撕了,她絕對不想聽這個女兒離經叛道的胡說八道。她自豪地認為自己是一輩子忠貞不逾的,而且那個時候的她也許認為她的丈夫也是一輩子隻對著她一個女人,直到後來發生了“蒙汗藥事件”才有過幾天的徹底幡悟。

蒙汗藥的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晚上,我姨媽已經上床睡覺了,懵懵懂懂中聽到有敲門聲,我姨媽要起床去開門看看,“歪嘴”說沒有人敲門是我姨媽聽錯了,然後他自己卻起身從衣櫥上鎖著的抽屜裏悉悉簌簌地找東西,等回到我姨媽的身旁時我姨媽才看清“歪嘴”手裏拿的是一個手帕,還沒來得及問他為何深夜拿這個東西,隻見“歪嘴”用雙手把手帕展開,在我姨媽的鼻子上抹了一下說你的鼻子上有汗,然後我姨媽很快就抑製不住自己而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等我姨媽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拂曉時分,她是被開門聲給吵醒的,睜眼一看“歪嘴”不在她身邊,她立刻起床出來看是怎麽回事,隻見“歪嘴”衣冠楚楚泰然自若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姨媽問他剛才誰來過,“歪嘴”說沒有人來過,我姨媽說我聽到了開門聲,你出去過?“歪嘴”說我既沒出去過也沒有人開過門,是你聽錯了。經“歪嘴”這樣一說,我姨媽也開始懷疑自己可能真的是聽錯了,但後來當她發現隔壁房間床上被子重新疊過,我姨媽就開始犯迷糊了。因為“歪嘴”是從來不疊被子的,而我姨媽上中學的時候曾經受過幾天軍訓,軍訓結束後所有的內容都荒廢了,隻有疊被子這一項,女孩子們都學會了並保持了下來,我姨媽就是其中之一,她疊的被子都是方方正正的豆腐塊,像部隊裏那些老戰士疊的被子一樣,我小時候就親眼看過並為之羨慕不已,回家還抱怨過我媽為什麽不讀中學,否則就能參加軍訓,那樣也就能疊那麽好看的被子了,我媽卻沒好氣地說她要是讀了我姨媽就讀不成了。

所以當家裏的被子被重新疊過是無論如何瞞不過我姨媽的眼睛的,她突然就聯想到了夜裏“歪嘴”拿手帕給她擦汗的事,越想就越覺得怪異,因為那是三月的天氣,根本不會出汗,晚上就更不可能了。於是我姨媽又問“歪嘴”昨夜拿什麽擦了她的鼻子,歪嘴說是手帕,我姨媽說你為什麽要擦我的鼻子?“歪嘴”說給你擦汗,我姨媽說這種時候我哪來的汗?這時“歪嘴”就笑而不答,笑的時候,他的嘴就更歪了。更歪就使他的表情顯得更滑稽,以至於把我姨媽給逗笑了,於是這件事情就在笑聲裏暫告一段落。但是,之後連續發生了幾次這樣的事情,夜裏隻要有人敲門,接著我姨媽就必定昏睡不醒,有時甚至她都記不清自己是在什麽狀態下開始睡著的,而她醒來後必然發現隔壁的被子被重新疊過。我姨媽就開始苦思冥想,終於有一天想到了西門慶和潘金蓮,想到了武大郎,於是最後想到了蒙汗藥,她馬上打電話給一個中學同學家學化學的女兒,得知那個時候市麵上已經有一種迷魂藥在非法銷售,這種藥灑在布上朝人的鼻子前一揮,人隻要吸進去一點就馬上進入迷糊狀態並嗜睡不止;把藥弄進煙絲裏,人吸一口煙也會出現這種狀況,被別人拿走任何東西都毫無反應;有的藥更神乎,人吸了之後就會產生幻覺,甚至還聽從別人指揮,拿下自己的戒指項鏈和身上所有的錢等貴重物品送人。那個同學的女兒告訴我姨媽,很多騙子都是用這種藥騙人的,她最後還語重心長地提醒我姨媽一定要提高警惕,千萬不能上騙子的當把自己的戒指項鏈給丟了。

我姨媽沒有丟戒指項鏈,倒是把魂給丟了,她從此整天處於冥想狀態。到這種時候我姨媽更是迷惑不解,最主要是她不理解“歪嘴”為何要用蒙汗藥迷她,他到底出於什麽目的?就在我姨媽迷惑不堪的時候,清明節到了,有人提醒我姨媽說“歪嘴”的臉之所以一直正不過來極有可能是祖墳有問題,建議我姨媽趁清明節去看一看“歪嘴”家的祖墳。於是我姨媽就跟“歪嘴”一起回了趟“歪嘴”的老家準備修繕祖墳,結果這一去,村上一個鄰居不知出於什麽目的,把我姨媽拉到一個僻靜處,竹桶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給我姨媽講了“歪嘴”的情事,揭開了我姨媽多天來的迷惑。

原來,“歪嘴”小時候在老家有一個青梅竹馬,可是因為她是地主家庭出身,成分不好,“歪嘴”就沒有跟她結婚,但這個漂亮而多情的女人卻幾乎做了“歪嘴”一輩子的情人,除了中間那段時間跟好幾個別的男人生了幾個孩子,她人生的兩端——年輕和年老時光都給了我姨媽的丈夫,我姨媽被蒙汗藥迷糊的時候,正是那個女人開始到城裏的女兒家來生活的時候。

那個地主的女兒常常在夜裏來找“歪嘴”,我姨媽當然不能知道這件事,於是“歪嘴”就用了迷魂藥的辦法不讓我姨媽知道。這件事我後來聽到了頗有感慨,覺得這個女人很不尋常,而我姨媽的丈夫更是了得,嘴都歪成那樣了,還是那麽魅力四射且激情不減。但我姨媽卻太受打擊了:這一輩子的時光裏都沒發現另有她人,到晚年了竟然總有人在夜裏來跟她搶一個歪嘴的丈夫,這讓她無論如何想不通。於是我姨媽給女兒們打電話傾訴心中的鬱悶。女兒們剛開始都不願意聽她講“歪嘴”的事情,但打的次數多了就不得不聽,也就知道了大概的意思。所以蒙汗藥事件的直接後果就是“歪嘴”的三個女兒發誓從此不再理“歪嘴”,而且都公開慫恿我姨媽跟丈夫離婚,隻有我的表弟沒有表示支持我姨媽離婚,但也沒有表示他的父親有什麽值得嘉獎或應該指責之處。

不出我所料,我姨媽最終並沒有離婚。但我沒想到她的心情會調整得那麽快!而且很快就不再嫉妒,甚至都不生氣了,心平氣和得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件事,因為她投靠了主——信了基督教。她每周日到她家不遠處的一個教堂去望彌撒做禱告,她還常打電話叫我舅舅不要給我外婆用藥,而應該帶我外婆去靠主,每天禱告,她叫我舅舅自己也要靠主,每天禱告,以前的病才不會複發(她好像未卜先知我舅舅的膽囊切除手術會複發)。後來她又打電話給我媽,叫我媽不要讓我爸去住院治療什麽糖尿病,到教堂去禱告就會好了。我媽媽每次提到自己的這個妹妹都心憂如焚地歎息不已。但我並不以為然,特別是當我知道我姨媽的靠主是受“歪嘴”那位青梅竹馬引導,並且就是由她帶著去的,我簡直有點相信上帝是萬能的了。

 

9

姨媽的丈夫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以奇特的方式愜意地享受著這份晚年婚外戀,直到他七十歲生日那天。

在我看來,姨媽的丈夫一生都是以不苟言笑但卻波瀾壯闊的形式度過的,但七十歲生日卻過得相當低調。生日之前,他電話通知了兒女們,除了西藏的那個,其它的三個女兒都在電話裏表示知道這件事了。生日那天,姨媽的丈夫早早就起了床,穿得嶄新而整潔,靜侯兒女們的禮物和祝福,可是直到晚上,竟然沒有一個孩子進家門,除了兒子打電話說臨時出差,其她三個連個電話都沒有。因為那天恰巧是周日,我姨媽是牢不可破要進教堂望彌撒的。等我姨媽望完彌撒回到家,發現家裏一點聲音都沒有,隻看到“歪嘴”端端正正堂而皇之地盤踞於沙發上,像是坐在主席台前作重要指示的領導,我姨媽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回答,我姨媽以為自己沒有為他的生日而停止一次彌撒已經惹他生氣了,於是換了鞋走到近前準備向他道歉,誰知“歪嘴”的眼睛是閉著的,我姨媽推了他一下,結果他像泰山石敢當,巋然不動,我姨媽慌了,把手伸到他鼻子下麵一試,這才發現他已經停止了呼吸,肅穆而莊嚴地離開了這個大千世界,嘴和臉依然像往常一樣固執地歪著。

2007年6月10日 於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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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4)
評論
有一天我會 回複 悄悄話 很慚愧,竟然連讚賞作者都詞窮。真正才華橫溢,妙筆生花
LaBrisa 回複 悄悄話 角色塑造得栩栩如生,尤其是"姨夫"的壞令人邊咬牙切齒邊忍俊不禁。

喜歡!
嶽紅的春天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Scarlett56' 的評論 : 謝謝您的指教(提示)。由於我本人在國內,受到防火牆的阻攔,不能操作文學城博客,故此委托他人上傳我的所有博客文章,一旦遇到錯誤,本人也很難及時修改,請見諒!!!!


嶽紅的春天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Scarlett56' 的評論 : 謝謝您的指教(提示)。由於我本人在國內,不能操作文學城博客,故此委托他人上傳我的所有博客文章,一旦遇到錯誤,本人也很難及時修改,請見諒!!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人渣中的人渣!
老主任啥眼光啊, 介紹這麽個怪胎

那位那位青梅竹馬沒有嫁給他真是天大的幸運。

居然還想女兒們的祝福,不想想自己怎麽虐待她們的。---

生日那天,姨媽的丈夫早早就起了床,穿得嶄新而整潔,靜侯兒女們的禮物和祝福,可是直到晚上,竟然沒有一個孩子進家門
ljwxc01 回複 悄悄話
Scarlett56 回複 悄悄話 原來是小說啊,寫的真好!生動幽默,連看兩遍!作者有一個字筆誤:“有一次,我姨媽的婆婆從八十公裏以外的老家大架光臨我姨媽家”,應該是“ 大駕光臨”吧?
marrychristty 回複 悄悄話 well written!
yanfan55 回複 悄悄話 很久沒有讀到這麽好看的小說了!作者太有才了!
caihong66 回複 悄悄話 文筆好,道出一活生生的真實故事。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好,喜歡,讚!
塵之極 回複 悄悄話 最近讀的最好的作品!
世事滄桑 回複 悄悄話 應無所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梅華書香 回複 悄悄話 厲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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