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
今天有好幾個小成果。好多心裏惦記著的事情,都有了著落。
首先是工作有了進展。幾周以來,我一直在調查一個天氣預報軟件崩潰的問題。現在電視裏的天氣預報,都是概率預報。天氣預報員從來不給你一個準信兒,告訴你到底下不下雨。不管是刮風還是下雨,必須給你一個概率。比如說,今天的降水概率是50%,那你出門要不要帶傘呢?你要是沒帶傘被大雨淋了一個透心涼,你最好別去跟天氣預報去抱怨。真要是去了,必然會被打臉。人家可以說,我已經預報今天會下雨。你要是拎著一把傘出出門,卻趕上豔陽高照,也別去抱怨。真要是去了,人家會笑話你沒文化。天氣預報員肯定說,下雨的概率是50%,不下雨的概率也有呀,同樣是50%,我們預報到了。有了概率預報,天氣預報員就可以車軲轆話來回講,下雨不下雨,道理都在他嘴裏。我的工作,就是幫助天氣預報員講車軲轆話。
說句接地氣的話,概率預報就是瞎倒騰。把模型的邊邊角角鼓搗一下,就能搞出一個不同的預報。我們多鼓搗幾個地方,就能搞出一組預報。搞出幾十個預報,我們就可以分析下雨的概率,用來忽悠觀眾了。天氣預報模型,靠的無非是把能量守恒方程,動量守恒方程,還有質量守恒方程聯立起來,求解空氣的溫度壓力和濕度,這跟中學時候求解三元一次方程組差不太多。我在組裏負責做模型,一個韓國哥們負責瞎鼓搗。被他鼓搗了一陣子,我們的天氣預報係統就生了病,運行幾天就崩潰。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韓國人第一招就是甩鍋,說我的模型不靠譜。那小子在組會上講,他用相同的方法鼓搗別的模型都沒事,偏偏碰到我的模型就掛了。我心裏暗罵,你前女友喜歡的招式,現女友也一定喜歡嗎?深入研究了兩周,終於搞清楚這小子把連續變量搞得不連續,超過了計算機算法的適用範圍。打個比方,他原打算輕輕地摸一下姑娘的臉蛋,卻不小心抽了姑娘一個大嘴巴,把人家打急眼了。我的發現證明,是韓國哥們的招式太粗糙,而不是現女友太傲嬌。如此這般,黑鍋再次飛回他的頭上,我可以輕輕鬆鬆地過周末了。
同事們對我的分析紛紛認可,才讀完他們的電子郵件,就收到了從國內發來的順豐快遞,這就是好事成雙。推開門,竟有兩個包裹放在門廊裏。不用說,裏麵都應該是口罩。大概一周前,本城的以為熱心女士,從中國募捐了很多口罩給Duke和UNC醫院。由於出口管控,順豐快遞一次最多能郵寄100個口罩。為了盡快安全地把口罩從中國運過來,她在教堂山征召了一大群誌願者,用小包裝把那些口罩分別快遞到誌願者家。兩個包裹中的一個,必然是給她的。另外一個包裹,來自我在中科院讀書時候的導師李老師。一周前,美國成了全球疫情中心,李老師在微信上說,要郵寄一些口罩給我。我說不用,這裏還好。他沒接我的茬,繼續問我的地址和電話。於是,今天我就收到了老師郵寄來的口罩。
來自國內的郵包
在李老師門下學習,還是十幾年前的事情。由於工作單位的限製,雖然畢業後我和老師聯係不多,但我仍然時常想起他。回憶往事,我逐漸理解了幾個中文詞語的真正含義,比如說“栽培”、“知遇之恩”和“良師諍友”。我深受李老師栽培,感激他的知遇之恩,他是我的良師諍友。很多人寫文章讚美自己老師,有人處於真心,有人處於算計。如果為了一箱口罩就寫一篇讚美文章,那真的算人情淺薄了。有一次和學術圈的朋友聊各自的老師,我給他講了一個李老師的故事。他聽完就明白了我為什麽對那段學習生活念念於心。
2004年七月底八月初,李老師帶領我們在祁連山野外考察,途經一個叫做野牛溝的地方。那是一個狹長曲折的山穀,坡底海拔2600米,山頂海拔3800米,高差1200米,非常陡峭。野牛溝底有一條小河,沿著小河是一條牧民走出來的小路。有一天,天降大雨,小路非常濕滑。由於水流衝刷,部分路麵已經塌方,跌落到穀底。往日的小溪已經變成洪流,水聲轟轟作響。司機有些害怕,不敢再繼續下山。可是,雨還沒有停。如果再不下山,小路很可能被完全衝垮,我們就會被困到山裏,危險不言而喻。
野牛溝的山坡
在野外考察的時候,我通常會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因為我話多,可以一直陪著司機說話,這樣他就不會犯困。當司機躊躇不前的時候,大家都意識到了困境。李老師本來坐在後座,他突然要求學生們都下車,自己也下了車。我自以為還要陪司機說話,就坐著沒動。見我還坐在車上,李老師大聲喊我下車。在我印象裏,那是他唯一一次嚴厲地跟我說話。我下了車,李老師坐到了我的位置上。隔著車窗,我看他從司機那裏要了一根香煙,兩個人都點上了。幾分鍾後,李老師陪著司機繼續往前開。車子經過塌方的地方時,靠右邊的車輪都是半懸空的狀態。被碾落石塊和泥土跌落穀底,消失在奔湧的水流中。我和同學們都捏著一把汗,眼見車子像一條蛇一樣,從最危險的路段扭過,然後在安全的地方停了下來。我們重新上了車子,大家都很沉默,隻見到他手裏的香煙,隻剩下過濾嘴還夾在指縫裏。
這件往事,不知道李老師自己還記不記得,可是我一直記得很清楚,和家人朋友說起過很多次。美國疫情爆發以來,感謝我的老師給我郵寄口罩,我教過的學生也提出給我郵寄口罩。如果有一天,也有人稱讚我是一個好老師的話,我一定說,一切都來自於我的老師。有些感激的話藏在心中很久了,很希望有機會當麵跟老師講出來。借著這篇日記寫出來,也多是圓了一個的夙願。
今天,還取得了另外一個成果,那就是賦予了我的胡子合法性。自疫情爆發以來,我開始留胡子,目前已經出具規模。我自己很開心,我的家裏人卻很不喜歡,尤其我的女兒。她的理由是,我的胡子是黃顏色的,我的眉毛是棕顏色的,我的頭發是黑顏色的,這看起來很奇怪。我辯解道,這不能怪我,隻能怪我的某位祖先。為了保住我的胡子,我跟女兒說,她的頭發是棕色的,也沒人笑話她,所以不會有人笑話我的黃胡子的。女兒不以為然,繼續要求我刮胡子。她發起了一個政治運動,鼓動爺爺奶奶,姑姑和叔叔幫她說話。老爸老媽知道我從來不聽他們的話,勸了幾句就放棄了。在哥哥麵前,我弟弟隻能陪著笑勸我,被我直接罵回去了。最難纏的是我姐姐,沒完沒了地要求我刮胡子。
今天,我終於把姐姐說服了。大概她又看到了什麽新聞,打電話讓我出門小心,千萬不要被種族主義者攻擊。我笑道:“若是有人攻擊,誰會被打死?”姐姐了解我的脾氣,歎了口氣,說道:“肯定是別人被打死!”我得意地說:“那不就得了,你還擔心什麽!”姐姐說道:“打死人你會吃官司,也不是好事兒!”我靈光一動,告訴姐姐:“你放心,我留著胡子,沒人敢攻擊我。”“為什麽?”姐姐問:“你的胡子比槍好用?”“哈哈!”我大笑,說:“胡子真的比手槍管用。美國電影裏留胡子的亞洲人,都是黑社會大壞蛋,沒人敢惹!”“真的?”姐姐問。“真的!”我回答。“哦,”姐姐歎了口氣,說:“那你還是留胡子吧!”
最後,姐姐和我的對話是這樣結束的:“你還是少出門。看看你們那裏的確診病例,一夜就增加好幾萬,跟唐山市的房價一樣漲得快!”
美髯公
讚你們那個老師。
我胡子太醜。我女兒堅決反對。剛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