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是家裏的老小,上麵有三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印象中小舅總是憨憨的。小舅年輕的時候很帥,家裏有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標準的北方國字臉,英氣逼人。小時候去姥姥家,他總喜歡逗我們玩,看著我們發急,他就在旁邊嘿嘿的樂。他帶我們去看養豬場,告訴我們喂豬的麥麩,豆皮都可以吃,然後在我們的驚訝聲中就真的放進嘴裏以示他沒騙我們。知道弟弟喜歡小狗,他從村裏抱來剛出生的狗崽送我們。媽媽不同意養,他又送回去。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在姥姥家過了一個寒假,小舅有很多書,大部分我都看不懂,就把他的小說拿來讀。家裏的電燈瓦數小,又掛在高高的房梁上,看書看得很吃力。看的是什麽書已經不記得了,看書時的情景卻記憶深刻。
後來我們全家從外省搬回到省城,小舅偶爾進城,總給我們送來剛下市的玉米,或者姥姥做的蒸糕。吃飯的時候,媽媽總說他這沒做好,那沒做好,他就邊吃邊”嗯嗯“的應著。他一般上午來,下午走,中間聽媽媽嘮叨幾個小時,偶爾說兩句話。大多數時候就“嘿嘿” 或“嗬嗬”的應著。我和小舅的交流很少,一方麵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另外因為他的口音太重,一半我都聽不懂。後來我離家上了大學,又去北京工作,然後出國,交流就更少了。
小舅的故事基本是聽媽媽平時聊天說的。從他小時候怎麽學醫,到務農,到給人看病,一直到現在生活越來越好。
小舅12歲開始學的醫,他拜村裏的老中醫為師,每天去老師家給老師幹活,挑水,掃地,幹完活就跟著老師學習,跟著老師出診。姥姥,姥爺不同意他學醫,打著不讓去,他不聽,天天去。後來學到什麽程度媽媽沒有講,隻知道他文革後去了市裏的中醫學校學習,最後因為文言文科目考試沒過,隻拿到肄業證。媽媽說小舅隻有小學四年級水平,學文言文很吃力。小舅的小學和中學都是在文革中經曆的,沒學到什麽。
小舅沒有畢業,又回到村裏務農。那時候我上高中,從大人們聊天中獲知一些他的消息。他們的談論基本集中在小舅如何如何笨,給人看了病拿不到診金,他也不去要,有時候還把藥白送給人。在那個人人都奔錢去的年代,小舅除了被外人嫌棄,也被家裏人嫌棄。小舅很多年都找不上媳婦,周圍的人都看不起他,嫌他窮,嫌他笨,雖然他會給人看病,卻掙不來錢。小舅對錢財沒有概念,別人說他,嫌他,他就笑笑,從沒聽見他說過什麽。偶爾說些和醫相關的,又像是神神叨叨,沒人回應。家裏人除了姥姥,沒人相信他會治病,姥姥沒文化,不識字,有點頭疼腦熱,小舅給她紮紮針就好了。有一次回姥姥家趕上我發燒,小舅拿著他的銀針在我眼前晃,說在印堂穴紮一針就好了,嚇的我打死也不給他紮。
小舅給人治病的故事很多,我印象深刻的有兩個。一次來了一個用平板車推來的病人,已經被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家屬死馬當活馬醫找到小舅。小舅把病人留在家裏兩天,怎麽治的不知道,隻知道病人後來回家了,繼續吃了半年的藥。我知道這個故事不是因為這是個什麽特別的案例,是因為大人們談論說連診金帶藥費,這個病人拖欠了好久,後來用糧食抵的。
還有一次是從邊遠山區來的一個姑娘,精神病,時不時發作就打人,家屬把她丟下就走了。小舅讓她住在家裏有半年多,管吃管住,每天給她紮針治病,差不多快好的時候,姑娘不辭而別。
小舅給人開藥,有時劑量很大,比如附子用到過150克,而且我知道他的藥裏用過砒霜,芒硝等重藥救治危重病人。後來看到柯雲路的書裏寫胡萬林也用砒霜時,因為小時候的耳濡目染,我並不驚訝。後來胡萬林被批無照行醫,到被抓,我一直在心裏打了一個問號。
小舅好像除了給人看病什麽都不會,他總是“嘿嘿嘿”,“嗬嗬嗬”的回應他什麽都不會的事實。也很少有人能和他溝通。老公第一次見小舅,和小舅不停的聊了幾個小時,我的眼珠子快掉了下來,因為我從沒見過小舅說那麽多話,而且老公是南方人,小舅那麽重的本地口音,我驚詫於他們是怎麽無障礙溝通的。
小舅的生活一直都是務農,在村裏給人看病(他其實不開診,都是病人找來的),也很多年沒有媳婦。在我以為他就這樣終老下去的時候,媽媽告訴我說他結婚了。對方是從山區來的病人,帶著三個女兒,小舅給她治好病她就不走了,死活要嫁,說他人好。媽媽開始很擔心,怕小舅被騙,畢竟比起山區,小舅的條件還是好的。
後來政策改變,小舅也有了行醫執照,他還是不會經營,隻能到別人的醫館去坐診。隻是不用再幹農活,收入也穩定了。小舅媽的大女兒很爭氣,上了大學,小舅和小舅媽給人看病,打工,把大女兒供了出來,大女兒在大連工作,成家,時常把老兩口接去住住。媽媽時而跟我提到說小舅媽和她的孩子們對小舅很好。
去年父親中風,出院後小舅陪了他兩星期,天天給他紮針,陪他出去走,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最後父親死活要把他趕走。後來小舅教會媽媽給爸爸紮針,又電話囑咐媽媽紮頭針要留針。現在媽媽說起小舅,再也不說他笨,或者傻了,隻說他越來越好,老來有福了。
不過好人有好報,老天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