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挪威殺手看觀念及後果
(瑞典)茉莉
那是一個平凡而美妙的北歐夏日。我們在瑞典南部的森林裏燒烤,采摘紅色的漿果,然後在涼爽的清風中,乘車去朋友家吃晚餐。直到晚飯後打開電視,我才驚駭地看到,往日安寧的挪威街道硝煙彌漫,散落著彈片和血跡。綠寶石似的湖中小島綴滿彩色帳篷,幾百個年輕人聚集一起歡度快樂時光。而後,那裏變成一個屍體橫陳、血流遍地的地獄。
◎ 害羞的青年成為惡魔凶手
沒有人能在一夜之間,偶然成為凶狠的連環殺手。在挪威大屠殺和爆炸案震驚世界之後,人們共同的問題是:32歲的殺手布列維克到底是何許人也?他為什麽會如此凶惡殘暴?
一位瑞典人說,布列維克的外表看起來,就像是“所有丈母娘的夢”。他給人的好感到了大家想要把女兒嫁給他的地步。幾乎記者采訪到的所有認識凶手的人,對此人的印象都不壞。
布列維克母親的女友們——幾個穿著講究的老太太告訴記者,這個英俊的男孩從童年起就聰明可愛。布列維克在奧斯陸商學院獲得商業和企業管理碩士學位,他的老同學們形容他是“一個安靜的家夥”。他從小愛打籃球,也常去山上滑雪。一起出遊的玩伴認為,他有點害羞和矜持,以致沒有交往女朋友。在他以前工作過的公司,經理說他待人“非常隨和友善”。
循著開滿鮮花的道路,可以走到布列維克租下的牧歌般的農場。他曾在那裏用化肥製造炸彈,為這次襲擊準備了兩年,但鄰居們毫不知情。在鄰居們眼裏,這個年輕人像一個規規矩矩的學生,“總是坐在那裏讀和寫”。布列維克的菜單裏有:焗蝦、小牛肉、開胃紅酒和蘋果餡餅。與一般穿著隨隨便便的北歐青年不同,他精心修飾打扮外表,並曾去整容,以使自己看起來更體麵。
心理學家也許要從童年的遭遇和父母失敗的婚姻,去尋找布列維克犯下可怕罪行的原因。1979年,布列維克出生於挪威首都奧斯陸的一個富裕之家。他的父親曾是挪威的外交官,母親是護士。父母離異後,父親旅居法國,布列維克跟著母親回到奧斯陸,然後母親又再婚。盡管如此,由於北歐父母離異的現象比較普遍,這個從小討人喜歡的孩子並未遭受太大的挫折。他母親的性格被描述為友好善良、樂於助人。因此,我們很難將這個男子的殘暴行為,歸咎到先天的因素和家庭教育上去。
◎ 極端的觀念造成極端的惡果
與一般的犯罪不同,布列維克屬於“為信仰而戰”一類的殺手。這是一類在各種“理想”的鼓舞下行凶的人。例如法國大革命中,那個掏出一把黑柄小刀殺死巴士底獄監獄長的廚子,他相信自己的愛國行為應該得到一枚勳章。又如中國土改時期,中共如宰殺牲畜一樣殺死了幾百萬“地主分子”。那些執行殺人任務的農民堅信:他們是在完成毛澤東布置的“廢除地主階級剝削的土地所有製”的偉大任務。
在發動襲擊的前幾天,布列維克在博客上引用英國哲學家的話說:“十萬名隻相信利益的人抵不上一名有信仰的人。”他本人的信仰,體現在一份長達1500多頁的《2083年:歐洲獨立宣言》上。這份宣言充斥著極右思想和仇視伊斯蘭的理論。布列維克認為,穆斯林必須被視作野獸。不要責怪野獸,應該責怪的是主張多元文化的叛徒,是他們讓這些野獸進入我們的領地,並不斷給其提供便利。
由於擔心挪威的“白人血統”會漸漸消亡,布列維克把自己視為從伊斯蘭大潮中挽救歐洲的基督教正義戰士,決心親手懲罰本國那些向多元文化敞開了大門的叛徒——執政的挪威工黨,以此給挪威和歐洲一個警覺的“信號”。他的槍口之所以沒有對準穆斯林,是因為他擔心挪威以及歐洲其他國家為安撫受害者而放寬移民政策。為了造成最大程度的影響力,他用可怕的達姆彈瞄準了在於特島上聚會的工黨青年黨員。
如此瘋狂、像惡魔一樣以剝奪他人生存的權利,隻是為了實現一種觀念。布列維克所表達的極端右翼的文化保守政治觀念,在歐洲有一定的根基和影響。歐洲新式右翼極端勢力除了布列維克曾加入的挪威進步黨之外,還有丹麥人民黨、瑞典民主黨、正統芬蘭人黨、荷蘭自由黨、以及法國國民陣線。他們的思想核心是種族優越論、白人至上論,反對民族文化融合。
這種經過周密思考之後的犯罪,是由觀念驅動的。西方學者理查德.維沃在1948年出版了著作《觀念產生後果》(Ideas have consequences)。今天人們已經普遍認識到,觀念的確產生後果,觀念甚至可以塑造曆史——好的曆史和壞的曆史,例如,製造人間災難的納粹主義和共產主義。當今“白人至上”的極端種族主義和專製主義觀念,遠遠超出人們認可的政治範疇,侵犯了人類共有的道德標準。
因此,在挪威血案發生之後,瑞典政治家警告公眾說:“言詞就是行動”,要警惕言詞所表達的極端觀念給社會帶來仇恨,帶來殺戮。
◎ 幻覺導致的激情和殘忍
不管極右翼思想是如何極端,從觀念到實施恐怖主義行動,這中間還需要幻覺和激情作為催化劑。中國人對這種幻覺和激情並不陌生,文革時期毛澤東揮手指航向,在世界一片紅彤彤的集體幻覺之下,年輕的紅衛兵把殘忍打死老師當作正確的革命行動。
布列維克和毛澤東有意識形態上的不同:布列維克仇恨馬克思主義。布列維克等歐洲新式右翼極端勢力也和希特勒不一樣,他們並不反對猶太人。但是,布列維克的殺人和毛澤東、希特勒發動的殺人運動有相似之處:由狂熱的觀念宣傳導致殘忍的偏執,殺人者還自以為是做了一件很有功德的事情,是在履行其神聖責任。
這是一種處於瘋狂邊緣的精神狀態。對自己純正的歐洲血統而“自豪”的布列維克,產生了一個愚頑的幻覺:他正處於一種與敵人決戰的戰爭狀態,為了保衛挪威,他可以打死那些無辜的同胞。他聲稱:“在有些情況下殘酷是必要的,一旦決定攻擊,殺掉太多人,總比殺得不夠來得好。”
就像當年的毛澤東,他通過中央文革小組煽動“打倒一切、全麵內戰”,也是狂亂地指控,有一批“混進黨裏、政府裏、軍隊裏和各種文化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將要奪取政權。為了保衛紅色政權,當時全中國響起一片喊打喊殺之聲。
理性在那個時候已經不起作用,悲劇因此產生。對此,我們除了對流行的言詞及思潮保持高度警覺之外,還能做什麽呢?
◎ 血案使歐洲極右勢力嚴重受挫
在經曆晴天霹靂式的慘重打擊之後,挪威人舉起紅色的玫瑰,匯成鮮花的海洋,悼念那些遇難的同胞。五百萬悲傷的挪威人心心相連,手牽手表達他們的願望:以愛和團結對抗暴力和仇恨。整個國家結成了一個溫暖的大家庭。
挪威人的一個最響亮的回答是:“我們決不讓罪惡的目的得逞!”國王、首相、政治家和各界人士,都在發言中表達了類似的信念:挪威將以實現更多民主和開放的精神,回答奧斯陸和於特島的暴力襲擊事件。挪威是一個驕傲的民族,絕不會被嚇倒,我們永不放棄自己的價值。挪威將繼續是一個人們可以自由表達自己觀點的社會,自由應該比恐懼更為強大。
令凶手布列維克想不到的是,他的罪惡行動摧毀了他自己的目的。本來,極右思潮在歐洲近年來有發展的趨勢,但這次血案使歐洲的極右翼勢力遭受很大的壓力和挫折。各國極右翼組織和政黨紛紛發表聲明,譴責挪威恐怖襲擊事件,和這個“瘋子”劃清界限。挪威極右黨女黨魁還有悔過的表示,即承認自己過去反移民的言詞表達有不妥。極右翼組織“挪威人保衛聯盟”宣稱開除布列維克,並對這一慘案表示“很悲哀”。
我們因此有理由相信,經曆了這個令人悲痛的事件,歐洲將會更寬容,更多元,更為人性化。我們還有義務去進行深入的反思:那些蔑視人權的荒謬而極端的觀念,是如何趁人不備而傳播,對我們造成生死存亡的威脅。
──原載香港《開放》雜誌2011年九月號,題為《誰在美麗的挪威行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