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偷擠宇宙的奶汁而幸存
——讀特朗斯特羅姆的愛情詩
茉莉
傳統的西方詩人是要在戀愛中實現人生的,因此愛情是歐洲詩人“永恒的主題”。但是,去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瑞典詩人卻比較特別,愛情詩在他的作品中非常稀缺。在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全集裏,隻有一首《火的塗鴉》(Eldklotter)可稱為愛情詩。
雖然被稱為“愛情詩”,但這首簡短雋永的小詩卻並不歌詠愛情。它以一種異乎尋常的睿智目光,注視著人生的某個晦暗的階段,人的身體與靈魂之分離。此詩高度濃縮地表達了作者複雜而深沉的生活經驗,寬容而謙卑地安慰失落的人心,給予人們等待愛情的知識和信心。
《火的塗鴉》這首詩隻有十行,分成兩節,一共才五十個瑞典文單詞。在第一節裏,作者寫道:
“在陰鬱的日子裏我的生命閃光
僅僅是在我和你做愛的時刻
像螢火蟲點燃又熄滅,點燃又熄滅
——忽隱忽現,人能追隨這條小徑
在橄欖樹間濃鬱的夜色裏”
開頭第一行,作者就就使用了明顯的對比手法:“陰鬱”和“閃光”之比。螢火蟲之光明明滅滅,“僅僅是在與你做愛的時刻”才照亮生活,此後又黯淡下去。詩人沒有告訴我們為什麽那些日子是陰鬱的,但我們知道,詩中的“我”和所有人一樣,曾經曆了一段黯淡時期。
然後詩人描繪了另一幅可視的具體圖景:螢火蟲在橄欖樹之間飛行。在我們的印象中,橄欖樹象征溫暖的南方,螢火蟲是美麗而又神秘的小昆蟲。主人公的境遇自此發生了轉折:陰鬱的日子原本是哀傷的,但它隻是短暫地存在,不久,日子就被與愛人在一起的時光給點亮了,北歐的氣候變得暖和起來,黑暗也變得柔和了。這一切都是因為愛情給人的慰藉。
詞語重複是詩歌上下篇的銜接手段,該詩的第二節運用了這一創作手法:
“在陰鬱的日子裏靈魂萎靡
死氣沉沉
但身體徑自奔向你
夜空發出哞哞的叫聲
我們偷擠宇宙的奶汁而幸存”
在這一節中,詩中的“我”分裂了:身體和靈魂各自走著不同的方向。靈魂消沉萎靡,而身體卻徑自行動起來。在沒有靈魂的陪伴下,身體筆直地奔向自己所愛的人。形容詞“萎靡”、“死氣沉沉”和動詞“奔向”,描繪了兩種不同的姿態。讀者眼前出現的“我”的形象,似乎分裂成兩個人了。
一般而言,人的身體和靈魂是互相跟隨的,無論是歡樂還是憂鬱的時刻。但特朗斯特羅姆卻出人意表地違反常規,這就製造了一個令人驚奇的場景,詩中出現了一個分岔路口。
人們通常認為,身體是靈魂的居所,身體要比靈魂低賤。如果一個人隻有身體沒有靈魂,那就會認為是邪惡的和有罪的。耶穌曾有言:“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們;惟有能把身體和靈魂都滅在地獄裏的,正要怕他。”
而特朗斯特羅姆卻並不貶低身體,相反,他讚賞由於身體的行動給人帶來的快樂,特別是用了“徑自奔向”這樣的詞語,表現身體走向愛人時的急切之情。然而,詩中的性愛隻有身體單獨參與,而靈魂卻在別處,在那令人難以抵達之處。這仍然是一種自我分裂,象征人自身的不完整,愛情的不完整。
於是,詩人又創造出一個非常奇妙的圖景:“夜空發出哞哞的叫聲。”這好像是某處的奶牛在叫,這孤零零的聲音響徹夜空,結果整個天空都一齊叫喚起來。通常,牛在被擠奶的時候會發出哞哞叫的聲音,於是詩人又產生想象:兩個相愛的人“偷擠了宇宙的奶汁”。為什麽要偷偷擠奶?也許是因為他們的肉體享受沒有獲得允許。
此時,身體和靈魂的分裂已經結束了。肉體之愛喚起了靈魂的悸動,靈魂和身體開始水乳交融。詩中的“我”度過了陰鬱的日子,和所愛的人一起幸存下來。
特朗斯特羅姆被公認為世界性的偉大詩人,但他本人及其詩歌,都有謙卑與溫暖的一麵。這首愛情詩的立意也是很謙卑很溫暖的。這位職業為心理專家的瑞典詩人,意識到人生的荒涼與殘缺,意識到隻有愛情才能安慰荒涼的人心。他因此告訴讀者,有時候人身體和靈魂會不一致,身體會貿然走在靈魂的前麵,但不必著急,隻要人有寬容之心,學會愛與被愛,就有可能走向身心一致的完整。重要的是,在生命中獲得這閃光的愉悅的一刻,雖然那也許僅僅隻是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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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12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