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從雪域來》讀後
茉莉
攜帶著古舊的木碗和念珠--藏傳佛教的導航圖,被迫離鄉背井的西藏流亡者,自雪域遷徙到佛陀的故鄉印度,已將近半個世紀了。一首古老的西藏寓言詩,早就預示了這個民族的命運:
“當鐵鳥在空中飛翔、鐵馬在大地奔馳時,西藏人將如螻蟻般星散世界各地,佛法也將傳播到紅人的領域。”
在佛法流傳世界的同時,無法改變宿命的西藏流亡詩人,也將沉重的鄉愁和悲劇精神,結晶為一朵朵詩歌奇葩。1998年我在印度達蘭薩拉訪問時,曾問過藏族詩人霍藏久美:“流亡是你們民族的一個特殊時期,這段時期的詩歌,其內容主要是什麽?”他的回答非常簡短:“哀歌。”
四十餘年來,我們中國人隻知道“翻身農奴把歌唱”一類的藏族文學藝術,卻從未聆聽過真正的雪域詩歌和流亡者的哀哭。近年來,身為漢族流亡者的傅正明,成了采擷西藏流亡詩歌奇葩、並追溯其根係的有心人。曾專攻過“文藝美學”的他,被藏族流亡詩之美——一種揉雜著痛感的悲劇性美感震撼了。
一埋頭下去就是七、八年,傅正明廣泛接觸以藏語、中文和英語寫作的藏族詩人,並前去印度流亡藏人社區采風,搜集和翻譯大量詩作並進行評論,終於在這個基礎上完成了《詩從雪域來--- 西藏流亡詩人的詩情 》(台灣允晨文化出版社,2006年)一書。
◎ 達賴喇嘛作序特別動情
傅正明此書作序的達賴喇嘛說:“我特別動情地讀到一位同樣流亡的中國兄弟在某種感召下,編撰和即將出版的詩集《雪域歌聲——西藏自由詩選》,以及撰寫的富有詩意的著作《詩從雪域來——西藏流亡詩人的詩情》。我覺得,這種同情、尊重和傾慕,是極為令人鼓舞的源泉。”
至今為止,中文世界裏尚未有一本書,像《詩從雪域來》這樣係統地、多角度地介紹和評述當代西藏流亡詩歌,透視藏人真實的思想和情感,把讀者帶入一種獨特的審美境界。在當代漢藏文化衝突和交融、西藏詩歌與世界文學合流的廣闊背景上,此書生動地描述和剖析了大量優秀詩作。讀者從中可以看到西藏人流亡的艱難,分享他們流亡中的自在,體會他們的痛苦和歡樂。
達賴喇嘛談到這位中國兄弟獲得了“某種感召”,對傅正明來說,這種感召即美之召喚。在當代漢語詩歌變得輕浮萎靡之際,藏族流亡詩歌卻流光溢彩、美不勝收。這是什麽原因呢?雪萊認為:“我們最甜美的歌,是那些傾訴最憂傷的思緒的。”
在幾十年的大漢族主義的統治之下,這個原本樂天知命的佛教民族,經受了深重的苦難,他們的詩人因此無法淺薄,他們的哀歌無法不觸動人心。“唯有歌聲是自己的。”“我帶著孤苦的靈魂浪跡天涯 / 我懷著瞳朦的希冀漂泊四海。”(旦真旺青《 高原孤狼 》)
◎ 奧德賽大漂流融合異質文明
令西藏流亡詩歌美不勝收的另一個原因是,由於不幸的流亡,西藏詩人把他們隨身攜帶的民族文化融入西方文明,同時接受異質文明的碰撞和滋養,這樣,多種文化的融合,釀成流亡詩歌異同尋常的豐美。
詩人創巴仁波切曾將西藏民族的流亡比況為“奧德賽大漂流”。傅正明認為,兩千多年之後藏人的流亡,與奧德賽有所不同,它不是希臘人征服特洛伊之後的那種回歸家園的漂泊,而是一個民族被桎梏之後向異域遷徙。
在傅正明此前的著作《百年桂冠---諾貝爾文學獎世紀評說》中,曾揭示了一個富於文化意味的隱喻:一種文化不管它如何輝煌燦爛包容萬象,它的陳屙痼疾,隻有在另一種文化的氛圍或語境中,才能真正得到治愈。
這一見解,是根據愛爾蘭詩人席慕·希尼改編的一部希臘戲劇總結概括出來的。在劇中,遠征特洛伊的希臘神箭手菲羅克特忒斯在途中被蛇咬傷,傷口化膿疼痛不已,因此被遺棄在荒島上。後來希臘勇士攻城不克,派人到荒島把神箭手接到特洛伊戰場。隻有在這個異域的戰場上,這位勇士才真正治愈了他的蛇傷,恢複了英雄本色。
西藏文明自五十年代以來遭遇的創傷,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中遭遇“人類殺劫”(唯色語)的慘痛,遠遠甚於菲羅克特忒斯的蛇傷,但其古老文化的輝煌,藏傳佛教的聖境,由於包括達賴喇嘛在內的流亡詩人的發揚光大,而得以彰顯於世。
西藏流亡者首先在印度尋找精神家園。丹真崔利在詩裏吟誦道:“印度,我覺得我會很快離開它 / 這片富於誘惑力的土地 / 我們在這裏尋找祖先的足跡 / 拾回童年的記憶 / 峽穀和草原上的記憶 / 鍾聲繚繞歌曲飛揚的記憶 / 我們在這裏開始閱讀我們的曆史 / 恢複我們根植心底的自豪 / 重申我們對自由的許諾。”
◎ 西方西藏詩人相互迷戀
在該書中,傅正明介紹了一批用英語寫作的西藏詩人。他指出:“使藏人的英語詩成為一種特殊藝術品的,不是他們把玩英語語言的本領,而是從他們血管裏流出來的西藏性格。”西方人對流亡詩人英語詩中的西藏性格如醉如癡,例如藏傳佛教噶舉派大師創巴仁波切,他的英語詩曾經迷倒了以艾倫·金斯堡為代表的一代美國人。
與此同時,西藏流亡詩人也為美國詩人著迷。創巴曾在他的英文詩集《初念最佳》的自序中,談到他和許多美國詩人接觸後所留下的印象:他們“或如珊瑚蛇,或如嬉戲的鹿,或如成熟的蘋果,或如一聽到聲響就會匆促判斷的德國牧師,或如小心翼翼留心自己的鬆鼠,或如羽毛脫落卻仍然喜歡炫耀的孔雀,或如隻會學舌卻佯裝為闡釋者的鸚鵡,或如啃書本哪怕撐死自己的書蟲,或如莊嚴卻偶爾發生雪崩的山峰,或如把天地連為一體的浩瀚的海洋,或如自由地飛翔宏觀地鳥瞰世界的鳥兒,或如既尖刻又善意的值得信賴的獅子。我與這些美國詩人相遇,一起工作,向他們學習。”
初到美國的西藏流亡者,就像詩人薩卡巴吟誦的:“驚醒在一個國家破碎的夢中 / 生活在另一個國家的陽光下。”惠特曼的精神感染了一代流亡詩人。學習歐洲文化的西藏詩人還發現,希臘精神的本質,即對於崇高、堅忍和靜穆的崇尚,也是藏傳佛教的題中之義,他們的詩作因此體現出東西方文明的交融。
傅正明指出,在對異域文明采取開放接納態度的同時,西藏流亡詩人仍然固守本民族的傳統和信念。正如女詩人鬆秀吉《阿尼瑪沁雪山》一詩中寫到的:“祖孫三法王的陵墓在我內心深處紮根 / 雪域盛衰的創傷在我的血液中跳躍”。他們的鄉愁裏有深刻的文化內涵和集體意識,具有一種神聖性。
◎ 將散金碎玉綴成藝術整體
如前所述,由於深重的苦難和異質文明的滋養,西藏流亡詩歌在頹廢的時代一支獨秀、光彩照人。但這些美麗的詩歌卻以各種語言散落在世界各國,鮮有文學研究者去挖掘研究,更不為廣大中文讀者所知曉。
《詩從雪域來》一書出版的意義就在這裏。該書記錄了西藏流亡詩人的吟唱、詰問和呐喊,講述了他們帶著血淚而又剛健的故事,表達他們求真、受難而不屈的精神。作者把從各處采集來的散金碎玉,綴成一個富於哲理、充滿美感的藝術整體,並把它置於可資比較的文化景觀旁邊給予分析,其獨特價值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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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開放》雜誌2006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