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皮 | 美國右派與川普主義
美國的政治長期以來分為 “左”， “右”，而且有很多人明確地在其中站邊。尤其去年的美國大選，使不少以前缺乏政治傾向的人迅速地選擇了傾向，不知為什麽，這種現象在美國華人中尤其明顯。
另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很多非美國公民﹑沒有投票權的華人，甚至許多生活在國內的華人，也因為大選毫不猶豫地加入“挺川”或“反川”的陣營；兩個陣營的人經常吵得臉紅脖子粗，很多微信群7天24小時晝夜對攻。奇怪的是，大選已經過去10個月，兩派仍然勢不兩立，公共媒體上仍然不時兵戎相見。
最近觀察了一下：雖說很多人站邊非常堅定，聲稱堅決 “捍衛自己的政治理念“， 但如果細問他/她的政治理念是什麽，很少有人能係統地闡明。還有不少堅定的“挺川”或“反川”者，也未必能說出川總的政治理念是什麽 —— 好在中國的哲學傳統講究相對而不是絕對，隻要堅持 “ 逢川必挺“ 或 “逢川必反”， 總能迅速找到自己的站位。
其實，在一年多以前，我對美國政治也幾乎一無所知。因為這次大選搞得全國各地都雞飛狗跳，鬧得我也不由自主地開始感興趣，於是有事沒事在網上亂看看，知道了一些皮毛知識，有了一些粗淺想法。在這裏寫做一篇小文，算是我的讀書筆記，與大家交流。
政治上的 “左” 與 “右” 這種表達，是一個相對新的概念，始於法國大革命。1789年在法國大革命後的國民議會上，一個來自戈維爾的男爵說：“讓我們忠誠宗教和國王的人都一起坐到國王的右邊，免得聽那些革命家們大聲嚷嚷和罵髒話。”
於是 “右“ 就成了代表貴族和王室，”左“ 成了代表平民和共和。
漸漸地，在西方，“左“ 演化成了代表平等﹑ 博愛﹑進步﹑改革﹑國際主義；而“右“ 演化成了代表秩序﹑權威﹑傳統﹑責任和民族主義。
當然，“左” 與 “右” 的定義是模糊的，而且一直在演化。1789年法國的右派支持王室，但今天在法國即使極右，大概也不會提倡恢複王室了。在南北戰爭中，右派的共和黨支持的是解放黑人的北方，而支持南方的是民主黨。蘇格蘭的社會學家羅伯特 ﹒麥克伊夫爾 ( Robert MacIver) 提供了一個比較廣義的判定： “ 右派總是與上層或主導階層的利益相關聯，而左派代表經濟或社會地位較低的階層 。”
左右至少表現在經濟和意識形態兩個方麵。按照當代西方的標準，經濟上的右可以基本理解為經典的資本主義，就是私有資本﹑市場經濟和自由貿易，國家不得對經濟妄加幹涉；與此相對，在經濟上的左表現為國家幹涉經濟，從限製物價﹑加稅﹑直至資本公有。意識形態上的右，一般理解為維護傳統價值觀，即基督教道德和愛國主義等；而意識形態上的左，通常是反傳統﹑個人自由﹑人本主義等。
當然， 左和右僅僅是政治理念，至於國家如何實施左或右的理念，還決定於這個國家的政體是集權還是民主。像北歐一些國家，如瑞典，相當社會主義，可以稱為為左，但它們依然是民主國家；而一些貧富差別巨大的﹑事實上的裙帶資本主義 （或官僚資本主義，國家資本主義）國家，是由集權維護的，如某國。
必須承認，美國今天的政體屬於自. 由. 民. 主. 政體，至少離集權還有相當的距離。有些人把奧巴馬說成卡斯特羅，還有人把川普說成希特勒，兩種說法與現實都有相當的距離。當然，未來美國集權不是沒有可能，尤其如果人民一味縱容大政府，忘記限製政府權力。
美國兩大黨，共和黨是右派，民主黨是左派。因為今天美國掌權的是共和黨，這裏我們重點看一下美國今天共和黨的地貌。
而在近年的美國，共和黨大致可分為以下幾個派別（faction）：
1) 溫和派 : 他們是共和黨中比較向左派妥協的一派，至少在意識形態上。他們在墮胎，同性戀，槍支控製上等都比較能夠接受左派的立場。但他們在經濟上基本右派，例如減稅，自由貿易，減少赤字，福利改革等。溫和派在沿海地區比較受歡迎。代表人物包括新澤西州長克裏斯蒂。布什也算是溫和派議員。
2) 建製派：建製派其實不是按政治理念定義的。“建製派” 顧名思義，主要是指共和黨中有地位的精英。所以上圖中建製派和其它四個派別都有交集。布什，麥凱恩（McCain），2016年共和黨競選人盧比奧（Rubio），今天的參議院多數黨領袖麥康奈爾（McConnell），眾議院多數黨領袖泡軟（Paul Ryan），都可以算作建製派。
3) 基督教保守派：這就是共和黨中的意識形態保守派，反對墮胎與同性戀。去年的共和黨競選人赫卡比(Huckabee) 屬此列。另外競選人科魯茲 （Ted Cruz）和卡森 （Ben Carson）也在此派邊緣。美國副總統彭斯也屬於基督教保守派。
4) 自由派 （Libertarian）：或者叫做 “自由意誌主義派”，主要強調小政府，極小化政府幹預經濟，減稅等等，與哈耶克 （Hayek）的理念基本一致。注意這裏的“自由意誌主義” (Libertarianism) 和 ”自由主義”（Liberalism）有很大區別，前者側重經濟，強調政府不幹預經濟；而後者側重政治，強調平等自由。前者一般屬右派圈子，而後者常常與左派聯係起來。自由派在美國比較小，代表人物有肯塔基州參議院蘭德 ﹒ 保羅 （Rand Paul）。
5) 茶黨 （Tea Party）： 茶黨與其說是一個意識形態派別，不如說是一個運動。現代茶黨始於2009年美國金融危機之後，最初的口號是抗議奧巴馬為救市而大手筆花納稅人的錢。茶黨的經濟理念近於自由派，但它的支持者有很多低層群眾，口號和活動也充滿了反抗色彩。
在美國右派派別圖上，我們可以看到，川普在五大派係之外，自成一家。
細看川普的那些口號，確實也很難納入哪一個現有的派別。很多人把川普稱為極右，這是誤會。
首先在意識形態上，川普並不是極右。川普號稱支持提升基督教在美國的地位，但在基督教傳統的議題上，如墮胎﹑同性戀等，川普從來就是能躲就躲。從個人來看，川普和他的戰友軍師班農身上缺乏基督教教徒的風格： 兩人都是不止一次地結婚離婚，川普有“捉貓” 的錄音被公布於眾，而班農曾被前妻指控打老婆。兩人如果和基督教保守派的彭斯副總統對比一下，簡直風格迥異。
至於經濟上，川普/班農在競選時倡導的政策更不是什麽極右，幾近偏左。他們倡導的和某國打貿易戰，提高關稅，顯然違背了右派信奉的自由經濟；川普也號召過由國家起頭興建基礎建設和交通設施。在經濟問題上，班農比川普更左：在討論稅改時，班農曾經建議將富人的稅率提高到40%，弄得川普內閣的富人派老大不高興，這個建議當然沒被采納。
所以，川普的政治計劃，的確多少像一個新產生的異物。它的特異之處，在於它給傳統的左右政治加上了一個新的維度：對內和對外的維度。
在對內經濟政策上，川普的口號實際上是近左的右：它雖然反對極左大福利，但沒有徹底反對福利，它的也不反對由國家投資創造工作機會。公平地說，這個政策聽起來本意是想幫助勞動階層的，當然具體能否實施，則另當別論。
至於在意識形態上，川普可以說基本走的是民粹主義的路子。他的口號裏沒有多少意識形態，而更多的是不滿與憤怒：就是將民眾的不滿，轉化為對移民，建製派，白左的憤怒甚至仇視。
在對外政策上，川普的政策是孤立主義，貿易保護主義。有些類似與傳統意義上右派的愛國與民族主義，但差別不小。傳統意義上的愛國與民族主義，基本在道德上與國防上，而川普和班農強調的是經濟上的保護主義。正如班農自己說的，他是 “經濟民族主義。“
如果一定要起名字，那麽川普的政治主張也許可以稱為：民粹主義+經濟民族主義。我們這裏叫它 “川普主義“ 吧。
為什麽脫離經典政治的川普主義會突然成功？
這不是突然成功。其實美國早就開始在改變，醞釀著川普主義成功的土壤。而政治家們沒有察覺。
美國大選後，我曾寫過一篇文章： 《川普上台是因為美國不再偉大》。是的，川普的口號 “讓美國重新偉大” 之所以打動人，就是因為美國已不再偉大。
其實就在不久以前，就在三十年前，美國還是一個偉大的國家。上在二十世紀80年代，美國大概迎來了她的頂峰。那個時期發生了讓美國真正驕傲的兩件事：一：冷戰以共. 產. 主. 義. 失敗而告結束。二：信息革命在美國萌生和蓬勃。
然而正是這兩件事，使美國無可挽回地走上了下坡路。冷戰結束後，中國打開了大門，幾乎沒有一個西方國家能抗拒中國的奴工勞動力，後果是美國的製造業迅速縮減。與此同時，信息革命帶來的自動化，又削減掉大量的工作。
任何一個國家的衰落，最先傷害的是她的低層；此時上層反而往往顯現出前所未有的的繁華：今天在美國，矽穀依然錢流滾滾，華爾街依然熱火朝天。所以，那些依附在財團巨頭和華爾街的華盛頓政治家們，並沒有真正意識到到美國正在發生的危機有多麽嚴重。
川普這次成功的最重要原因，是他在現有的政治圈子外。美國政治象一個競爭激烈而幾乎飽和的市場，而川普象在開始一個start-up，他發現現有的公司已經把該占的都占了，所以他隻能挖空心思去尋找新顧客，開發新產品。
川普不愧是個膽大手快的生意人。川普很快找到了一大群顧客 —— 被政治家們忽略的﹑被全球化拋棄的低層白人。川普很快做出一套他的顧客們喜愛的產品 ——川普主義：美國第一，修牆，把工作找回來，懲罰中國廉價產品，穆穆滾出去，清理華盛頓沼澤。
然後川普在大選中取得了震驚世界的勝利。
川普贏了美國總統，就是說川普在華盛頓大街上打下了一塊地盤，開了一個鋪子，鋪子的牌匾上寫著 “川普主義“ 幾個大字。
可在現代市場上，光是有鋪子，有顧客，有產品，不一定能把生意做下去。當巨頭們壟斷了資金，貨源，和市場時，你要遭遇的麻煩事會有很多。
9個月來，川普做成的很少。他成功地任命了保守大法官，這是一件大好事。剩下的？ ….. 不那麽順利。和中國平衡貿易？修牆？廢除奧巴馬醫保？沒有一件成功。
值得注意的是，阻礙川普的，絕不僅是民主黨，更重要的是共和黨。而且在其中阻礙的並不隻是共和黨建製派，還包括一些其他派係，例如基督教保守派和茶黨的克魯茲，前些天就表示了他不一定在廢止奧巴馬醫保的提議上投讚成票。
共和黨阻撓川普，肯定有私仇的因素，但事實上，也是因為川普主義政策，與他們有利害衝突。
當然，從更本質上說，川普主義真正冒犯的，是這個國家最大的精英 —— 財團巨頭和華爾街。例如和某國大貿易戰的口號，精英們絕對不會答應，因為這會斷了人家的財路。要知道三十年來兩國的貿易，如果在某國能造就無數擁有千萬至千億的官員和紅色資本家；那麽在美國也絕對會富裕了一些人。華爾街的精英們，絕不可能忽略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裏錢的氣味，也絕不會放棄地球上任何地方錢的盛宴。兩方在這三十年的盛宴裏吃得正香，玩的正好，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打斷他們的。
但是，在另一方麵，有多少人真正相信川普打算固守他最初的川普主義？對選民的承諾是魔術是廣告，沒有一個魔術師會愚蠢到會相信自己的魔術，沒有一個生意人會愚蠢到會相信自己的廣告， 何況川普。
都說川普是一個不信奉政治理念的人，但他不可能什麽都不信奉。川普真心信奉的，應該是他自己那本書的題目：交易的藝術。事實上從川普勝選後第一天，他就在不斷地交易，不斷地調整他的盟友和敵人。
川普勝選後第一個結交的同盟是華爾街。他選的內閣裏，有一幫華爾街高盛派擔任要職， 例如首席經濟顧問科恩 （Gary Cohn）和財政部長梅努欽 （Steven Mnunchin）。
然而川普依然勢單力孤，挫折連連，於是川普又開始和軍方交易，請凱利將軍做幕僚長，又保證向阿富汗增兵。
然後川普開始靠攏某國。今年四月，川總在馬拉溝隆重迎賓，“貨幣操縱國” 的提法馬上自打嘴巴不提了。最近，川總又派了前國師班農上門獻好。班農在彼處深情地說，在全世界所有的領導人中，川總最為仰慕的是某國大帝。事前幾天班農還在殺氣騰騰地叫嚷和某國打貿易戰，突然180度大轉彎，比央視認罪還戲劇化。
川普拉上了華爾街﹑軍方和某國，但還是被共和黨欺負，於是川普打破常規，直接去和民主黨交易去了。在DACA（關於是否遣返童年抵美的非法移民）一事上，川普繞開共和黨，直接和民主黨定了協議。
幾番調整後，川普從前最好的朋友，送他上台的紅脖子和勞動白人，已經像窮親戚似的不太遭他待見了。而川普對從前的敵人，全球主義分子，某國，民主黨，已仇恨漸消。目前川普最大的敵人是共和黨建製派，或者不止建製派，共和黨中所有不和川總好的都是川總最大的敵人。而川普最好的朋友是 —— 不知道，大概川普最好的朋友是川普。
那張共和黨派係圖，是一兩年前的地貌。實際上美國政治的地貌從來在不停地改變著：各派勢力永遠在廝殺角逐，各派地盤有伸有縮。這真的很像一大盤棋。川普作為一個新手，地盤從無到有，應該說是一個不壞的棋手。怪不得很多川粉一直在為川爺點讚。
作為一個棋子，你當然可以替棋手點讚 —— 在你被丟下棋盤之前，你都可以盡情地為你的棋手歌唱點讚。
【作者簡介】子皮，畢業於北大物理係，巴黎大學博士。現居美國從事量化金融工作。近年謀生之餘，有時寫字。作品發表於電子平台及《
好文，謝謝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