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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活下去最要緊

(2018-05-28 05:10:02) 下一個

陳丹青:活下去最要緊

從文革到現代建設,人們有意無意地砸掉、拆掉、毀掉代表著傳統文化的古時建築和文物,有學者就此憤慨地評論“找不到任何一個國家像我們這樣急於踐踏自己的文化”,而著名文化人物陳丹青卻語出驚人:這是“中國人大氣的一麵”,因為對中國人來說“活著”就是最偉大的信仰,即使“兩三千年以來遍布全國的草根文脈已被切斷”。

中國人最偉大的信仰:活下去最要緊

【問】:你怎麽看現在的國學熱?
陳丹青:國學要熱就熱,可以“養”很多官員嘛。就像錢文忠說中國國學基礎很差,開那麽多孔子學院,他想不通老師從哪兒來,想的太天真,一成立孔子學院,院長、副院長、黨支部書記就都有飯吃了?!中國最要緊就是混飯吃,大家都有口飯吃,管它什麽文化。

【問】:為什麽現在商業突然開始利用文化?
陳丹青:人太多,該利用的都利用過了,忽然想起來把文化忘了,幹脆來弄文化,這也是一種文化,機會主義文化。活著一天是一天,逮著一件事是一件事,中國人是不講原則的。這是中國人最不好的地方,也是中國人最好的地方。

【問】:這是因為中國人普遍沒有信仰嗎?
陳丹青:是沒有西方那樣的信仰。中國人有自己的信仰--活下去最要緊,這是很偉大的信仰。什麽東西有用咱們就用,沒用就打倒它,如果翻翻曆史發現有用,又會再拿出來,中國人不講原則,不像歐洲人按照一個哲學係統、思想係統來處理國家的事和私人的事,照胡蘭成的說法叫“無故一本正經”,永遠在問“我們從哪兒來、我是誰,我們往哪兒去,這一切到底有什麽意義”……中國人不管這些,一會兒很慫、一會兒很猖狂,但是他總能過自己那關。

【問】:像劉震雲的紀實作品《溫故1942》,寫河南大災荒時,人們賣國求榮也要活下去?
陳丹青:對!我覺得文化最好的辦法就是讀史,遠的讀不懂算了,近代史多讀。雖然近代史以前被掩蓋很多,但現在慢慢在拚湊、還原,很多史書已經出來了,像張鳴寫辛亥革命的書(《辛亥:搖晃的中國》),裏頭還是有很多實情的,你們自己去判斷這100年中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這就很有文化。

城市鄉村化PK鄉村城市化:中國用60年毀掉5000年文化


【問】:你之前說過,“人口流動已經讓上海的氣質改變了”,這種人口流動也是對文化的一種傷害嗎?
陳丹青:不僅上海改變了,到處都是一樣。改革開放前30年,1949年到1979年,就是我們這些城市人都給送到農村去做農民,“城市鄉村化”很成功的做到了,我做了8年的農民;1979年到現在,“鄉村城市化”,農村人往城裏跑,變得城不城、鄉不鄉,沒有像先進國家那樣的大都市,也沒有先進國家那樣純粹的農村區域,就這樣混在一起過。

【問】:“城市鄉村化”會不會破壞程度小一些?
陳丹青:都破壞得很大。那個時候農村被改變得很厲害,農村地主被槍斃掉或者管製起來,地主的孩子都找不到老婆。農村破壞是從土改就開始。解放後,鎮壓反革命斷了一段時間,然後人民公社後來弄不下去,國家經濟麵臨崩潰。接下來是改革開放,農村慢慢富裕,現在又開始盤剝農村、占用土地,農村跟官方的矛盾越來越白熱化,就這樣,農村被掏空,完全被掏空了。現在的農村根本不是農村,隻是暫時還沒有變成城市的一片區域,有人在那活著,那也不叫農民。

【問】:文革破壞和現在經濟開發,哪一種對文化破壞更嚴重?
陳丹青:都很嚴重,沒錢的破壞是一種嚴重,有錢的破壞也是一種嚴重。山西平遙的城牆之所以保護下來,是因為沒有錢拆城牆,結果留下一道城牆,當時全國的城牆基本全拆了。比如北京,六七十年代的城市環境比現在有意思多了,那真是一座古城,現在哪叫什麽古城啊?也不是現代都市也不是古城,隔開幾塊地方,有個紫禁城、有個故宮,其他地方全是高速公路、大樓--很奇怪的城市。

【問】:為什麽中國人對於故鄉、對於傳統會有一種強烈的懷戀和追溯欲,像上世紀80年代中期還興起了“尋根文學”,而另一方麵,又把傳統破壞得相當厲害,比如文革或者拆遷?
陳丹青:說懷念是以前,現在已經不在乎了,“不要問我從哪裏來”,你去問問民工,民工還在乎什麽家鄉?哪兒能打工就行。現在家鄉概念慢慢淡薄,拆遷拆得很多家鄉都消逝了。中國人最偉大就在這裏,尋什麽根啊?活下去最要緊。
這就是中國文化很重要的另一麵,我從胡蘭成和一些零碎的文人書中讀到,中國人很大氣,毀了就毀了,摔了就摔了,忘了就忘了,他承受得起。中國人永遠不是像我們想象的那麽排斥新鮮事物,看看麥當勞和星巴克的生意,經常比中國人自己開的餐館要好。這可能跟中國長期被異族統治有關係,唐、元、清,中國人跟異治文明相處時又跟其他民族不一樣,會付出很大代價,會死很多人,但是高高興興繼續吃繼續喝,活著就好,保國保種就好。

我們一直活在五四文化激進主義的後果裏

【問】:中國人破壞傳統文化的症結在哪兒?
陳丹青:症結就是“文化激進主義”,就是五四運動以後的激進主義。國門打開,跟西方人一打,失敗了;往外一看,落後了?就著急。我們的文明本來很穩定。2000年、3000年、5000年都沒有變,到19世紀末一看,不得了!趕緊抄!開始破壞傳統。

【問】:你反複提起五四時期的人物和精神,你很喜歡那個時代?
陳丹青:也不是喜歡。這一切是從五四鬧起來的,他們也做了很多錯的、過激的事,“文化激進主義”就是五四核心:著急走極端、浪漫主義。我們都活在後果裏。

【問】:今年恰逢魯迅誕辰130周年,蕭紅誕辰100周年,我4月份在周海嬰先生的追悼會上采訪過蕭紅和蕭軍的女婿王建中,他說他們正在策劃紀念,他們不怕“沉渣的泛起”。你也寫《笑談大先生》紀念魯迅,你覺得當代需要召喚魯迅精神嗎?那個時代的反抗精神需要現代人學習嗎?
陳丹青:乖一點吧!魯迅是很不聽話的一個人,五四那一代精英:陳獨秀、魯迅、周氏兄弟都是山村地主的孩子,十九世紀的八零後。今天弄不起來“五四”那樣的運動了,今天的精英,全國各地的大學生,都轉移到城市來,根本上是因為一個兩三千年以來遍布全國草根文化的文脈全部被切斷,一個兩三千年文化搖籃就完全不存在了。
所以不要召喚,也召喚不起來,大家還要混飯吃呢。反抗的時代、革命的時代都已過去,現在就是大家顧自己,把自己弄的比較有文化就很好,穿的像樣一點、講話文明一點就很好,洗洗腳、按按摩、喝喝茶,多生活。你一回家就有傳統文化嘛,爹媽管著你、三姑六婆管著你。如果你是農村來的,中國文化更多。

教育需剔除dang文化 世界應傾聽年輕人

【問】:你覺得在急促追趕經濟發展潮流的文化激進主義下,當下的人們應該從哪一步開始做起來,盡量挽留一些純粹的文化呢?
陳丹青:光開會沒有用,光呼籲也沒有用,我覺得就是別管文化這一攤,讓老百姓自己辦,自己玩。管好國防,管一些大的工業、航天就行了,但是60年來它從來沒有停止過管製,什麽事情都在抓,好事是它在抓,壞了也是它抓,這也是一種文化——dang文化。結果就是現在這樣。我們活了這麽大年紀才明白這是一個dang文化,不是一個國家的文化。

【問】:這也是你現在漸漸離開媒體的原因嗎?
陳丹青:對呀,我不想說套話,就沒什麽話了。我巴望最好早日完全離開媒體。而且我們這些50後的年頭不是很多了,總是被請來請去,而那些年輕人在想一些什麽、說一些什麽,他們在乎什麽,其實我蠻想知道的,應該給機會讓他們發出聲音。
但是我比較沮喪的還有教育,中國的教育實際上是“權力教育”。因為之前在清華教書,多少還要跟80後、90後溝通,他們都非常可愛,外形上跟我在紐約見到的ABC孩子相差不大,那股單純氣息也很接近,可是一開口一交流,講的全是“國務院語言”,他不知道怎麽表達自己,我想起來蠻沮喪的。

【問】:你以後的規劃是怎樣的?
陳丹青:我最近在做一件事情:攢幾個小錢,在每年拍賣上買一些世界的老影集,說起來也挺難受的,買的就是日本帝國主義侵華的影集。日本人打這場戰爭非常認真的,他一個階段戰事告一段落的時候,立刻會有精美影集出來給全國人民看。我在這些照片裏麵看到了中國原來的城市,從日軍的炮和軍隊的後麵看到了完整的城牆。
我很想跟人交流這個。其餘的,到了我這個年齡,馬上60歲,能活著、不生病就很高興,還規劃什麽?我被人規劃、被你們規劃;我走了,又被另外的人規劃。就是用來用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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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gniya 回複 悄悄話 活著很重要,當自由在身,平等是一定要爭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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