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被層層的謊言覆蓋著,其實隻要有一些有力量的細節,就能戳穿這些謊言。”徐星說。
1米88的徐星,蝸居在京城北部某老小區不到60平米的小房子裏。那是他去世的父親留下來的。自從上世紀80年代後期失去“鐵飯碗”後,徐星的檔案也找不到了,他也因此辦不了低保,連這間小房子的繼承手續,跑過很多次“有關部門”,一直也都辦不下來。他反複用“三無人員”來定義這幾十年來的自己。
徐星一窮二白,在住進這套小房子前,他在勁鬆的地下室生活過幾十年。今年58歲的他,最大的財富,恐怕是所背負的沉重曆史。他用筆,用攝像機,記錄著過去的歲月,而“文革”,是他最為癡迷的話題。
2006年,徐星開始從一個作家向獨立紀錄片製片人轉型,時長80多分鍾的紀錄片《我的文革編年史》以獨立的視角橫空出世。在長達兩年的拍片過程中,徐星沒有找到一個敢於懺悔者,沒有人敢在鏡頭前,說自己在“文革”中打過人、抄過家。
“沒有一個人。” 2008年,徐星在接受《南都周刊》采訪時強調。
而在2014年,他又推出了講述“文革”的紀錄片——《罪行摘要》,這一次,14位“文革”中坐過冤獄的農民站在他的鏡頭前。
國家棄兒
2010年,徐星在北京宋莊拍攝畫家村題材時,認識了一位叫賈和震的畫家。賈在“文革”期間被控“現行反革命”,在浙江衢州十裏豐監獄農場度過了十年。他用“犯人登記表”的背麵偷偷作畫,出獄的時候帶了出來。 表格中的“犯人”們大部分都是農民,均來自浙江,他們以各種罪名被判處7年至20年刑期。
登記表上的“犯罪事實摘要”一欄,罪名五花八門:包括用氣槍汙蔑毛主席寶像,10年; 冒名撰寫反革命信件,攻擊共產黨和社會主義製度,20年;汙蔑偉大領袖毛主席,吹捧劉少奇,20年。
“對於‘文革’的反思和記錄,無論是文藝作品、新聞報道還是紀錄片,絕大部分都把視角集中在政治家和知識分子身上,比如劉少奇和老舍的遭遇,極少關注底層群體,而農民這一塊,基本沒有涉及,其實,這個群體的遭遇可能最為悲慘和荒誕。中國農村,中國農民,在‘文革’的研究中是有缺失的。”4月中旬的一天,徐星在北京的寓所告訴《南都周刊》記者。
2011年,徐星拿著22份犯人登記表,按圖索驥,用了三年多的時間,單槍匹馬采訪到了14位坐過“文革”冤獄的農民,最終剪出了這部135分鍾的《罪行摘要》。
今年3月29日,《罪行摘要》在杭州的一家咖啡館放映。“這個片子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徐星在現場說。
他邀請到片中的三位當事人參加。其中一位老人講,作為農民,如果沒有徐星的記錄,他們的這段屈辱曆史就會被完全淹沒掉,帶到墳墓中。
這些農民除了一紙釋放證明,沒有獲得過一分錢的賠償。1979年以後對“文革”進行平反,所謂“落實政策”,農民基本是一個被無視的群體。
老人們回憶,在釋放後,他們向政府要求賠償,但政府把責任歸到四人幫把國民經濟搞到崩潰的邊緣,“如果都要平反賠償,就是把上海賣了也不夠啊。等國家富強起來再說吧。”農民們體諒國家,那就等吧。
可快40年過去了,“改革開放這麽久,國家這麽強大了,我們仍然沒有等到賠償,我從26歲到36歲,勞改10年,就沒有一分錢工資?到哪兒都被拒絕,現在連法院的門都進不去了。”一位老人說。
農民們用《國家賠償法》上告,但得到的答複是該法隻適用於1995年1月1日以後的問題,法律的原則是不溯及既往。
朱碎夫因“汙蔑偉大領袖毛主席,吹捧劉少奇”的罪名被判了20年,他說自己在監獄裏身體和精神都受到了極大折磨,名譽上也受到損失,在紀錄片裏,他希望“政府根據黨的偉大政策”,能不能“給點補貼”。
這些農民在維護自身權益過程中遭到的冷遇,他們的無助和絕望,在徐星看來感同身受。“我們都是這個國家的棄兒。”他說。
“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徐星有過輝煌的青年時代。1981年複員回京後分配在和平門全聚德烤鴨店。1985年,這個清潔工在《人民文學》上發表中篇小說《無主題變奏》,引起轟動,被評論界認為是與劉索拉《你別無選擇》齊名的中國現代派小說的開山之作。
“年輕人可能無法想象1980年代人們對文學的狂熱。《人民日報》、《北京日報》、《北京晚報》等都來采訪我,每天都有文學愛好者來店裏找我交流,不誇張地說,烤鴨店的收發室收到全國各地寫給我的信,最多的一天摞起來能有一公斤。”徐星說。
這樣的名氣讓烤鴨店的領導很不滿,小店容不下大佛,“他們開始暗示我離職找別的工作。在計劃經濟下,一個人離開體製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丟工作的人,社會上一般會認為你犯事兒了,比如偷東西、強奸什麽的才會有此下場,沒有單位到處會遭白眼。那時,王朔在醫藥公司收藥,舒婷在燈泡廠裝燈泡,北島在鑄件廠做工人,芒克在醫院看大門,陳建功在房山煤礦當礦工,印象裏,我是這撥作家裏最早離開體製的。”徐星說。
離開了月工資30多塊的全聚德,徐星就剩單位分配的這間地下室了,1980年代後期跟妻子離婚後,地下室判給了前妻,但他還是有居住權,這個南城的地下室成了京城文學圈的沙龍,後來很多大名鼎鼎的作家都是這個沙龍的常客。
1988年,徐星成為北京師範大學首屆作家班的學員,同學裏有莫言、劉震雲、餘華、畢淑敏、遲子建等。談起和同時期成名或者有相似背景的大腕兒作家們,徐星曾自嘲說:“我除了窮點兒,可活得挺好的。”
僅靠微薄的稿費和教外國人學中文,徐星的生活過得異常貧苦。1989年,他在一家叫《華人世界》的雜誌當了一段時間編輯,當年4月,這份雜誌的封麵出了大問題,直接被封停了。
“這是我最後一份工作,從此再沒有上過班,雜誌社倒閉後,我的檔案也被弄丟了,沒有社保,辦不了低保,甚至連父親留下的房子都無法繼承。”徐星覺得,自己和那些坐過冤牢的農民的遭遇何其相似。
“在國內去政府部門辦事情的時候,永遠會麵對一個小小的封閉的窗口,你甚至看不清坐在裏麵的人的長相。他們高高在上,冷酷無情,你會感覺到自己是如此卑微渺小,非常令人絕望。”
徐星說,他隻拍人物,不拍事件,後者他駕馭不了,“小人物的命運是最令我著迷的,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當年的恐懼至今沒有消失
於是,在《罪行摘要》裏,14位“小人物”們在田間地頭,在院壩酒桌上,向這位北京來的“小人物”講述了一個個荒誕得令人窒息的故事。
周明夫因“偷聽敵台,用氣槍汙蔑毛主席寶像”被判10年。他有一個小收音機,當時中蘇關係緊張,雙方都在用電台做宣傳,周明夫偶然聽到了信號更強的蘇聯廣播,被人告發。在被綁走時,來人說他玩槍時瞄了毛主席像一下。“當時房間裏就三個會計,他知道誰舉報的,但他不說。”徐星說。
在片子裏,周明夫和老伴一邊幹著農活,一邊嘟囔著:“文革”時,人都是“沒有心”的,誰壓倒誰,就上去墊一腳自己就高一點。為了表現自己比別人更革命,更愛毛主席,都是為了這個。
比起大多數難友來,周算是幸運的,老婆還等了他十年。在那個年代,一個人因“反革命罪”被抓,為了避免成為“反革命”家屬,很多人的選擇了和親人“斷絕關係”。
翁誌渝被刑訊時,被要求交代“反革命組織”的名稱,他回答“沒有反革命組織,沒有組織名稱”,對方用槍把敲他的腦殼,不承認就繼續就敲。
翁知道不編個詞兒是混不過去的,他想起在報紙上看過“啟蒙”,覺得啟蒙是中性詞,不反動的,於是就“交代”了。審訊組後又加上“領導核心小組”,“啟蒙領導核心小組”就成了翁誌渝和其他幾個農民的反革命組織名稱。而那幾個老鄉“同案犯”完全不知情。
“同案犯”程德華和翁40年多年來一直都有矛盾,程認為就是翁誌渝“啟蒙”兩個字,把他害得妻離子散。
徐星在拍攝的同時,也試圖在化解這兩位老人的矛盾。徐拿自己說事兒:“在刑訊逼供下,別說‘啟蒙’,就是‘反革命’我也認了。”
在徐星的勸說下,翁和程冰釋前嫌,酒桌上,翁誌渝不停說“我們幾十年都是老朋友,真的老朋友”,兩位老人抱頭痛哭。
徐星發現,這些農民有一個共同的特征,當年的恐懼,直到今天也沒有消失。“這種恐懼可能是下意識的、潛移默化的,已經完全在他們的血液中了。”
他們依然會警惕說錯話,得罪政府遭到報複。徐興林當年被朋友舉報參加反革命集團。從監獄裏麵出來快50年了,他一直不敢交朋友,“朋友是徹底交不得”,他說。
徐興林曾說過,“你要是說我偷東西,你拿出證據來,政治這東西,說你是你就是。”
“年輕人會認為,以前發生過那麽多殘酷荒誕的事情,一定要倍加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這種說法是我不能同意的,”徐星說。在杭州看片會外的展板上,有徐星的一句話,“我期望以後的年輕人,不再生活在謊言中,這就是我拍下去的動力”。
最近,徐星在籌備一個新的紀錄片《告密者》,將回放一位現年80多歲的學者的“特務生涯”。他在“文革”期間受“組織”秘派,潛伏物理學家束星北身邊,監視其言行。“文革”結束後,所有的部門都不承認他這一段秘史,他也因此遭受排擠打壓。
“曆史被層層的謊言覆蓋著,其實隻要有一些有力量的細節,就能戳穿這些謊言。”徐星說。
【本文2014年首發於《南都周刊》總第8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