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磨難
1976年兔年的小年,我出生了。我在母親的肚子裏和母親經曆了波折的九個月。因為在我之前已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我的存在違反了剛剛開始推行的計劃生育政策。同村的兩個媳婦一左一右陪著母親去了醫院,要做墮胎手術,打掉我。這兩個同村的“嬸子”名曰“陪著”我母親去流產,實際上是監視她,保證她會到醫院,不會半路跑了。因為老三瑩瑩隻比我大一歲多,老大、老二兒都是調皮的半大小子,我的姥姥和爸爸都覺著再要個孩子太累了。人家不讓生,就別生了吧。我媽也就被說服了,跟著這兩個媳婦去了醫院。掛號、交錢、排隊,我媽要爬上產床了。護士看著產床太高,要往下降降,三擺弄兩擺弄,產床卡在了最高處。我媽和她隆起的腹部,就像祭祀台上的犧牲高高矗立在產房裏。護士折騰了半天,產床還是高聳在那裏。她隻好讓我媽明天再來。這時我媽忽然改變主意了,她想留下這個孩子。如果是個女孩,可以給老三瑩瑩打夥兒。這樣,瑩瑩就不會像她一樣,無姊無妹,有個事,也沒有一個人可以訴說訴說。同村的兩個媳婦把我媽送到家,囑咐她準備好了,她們明天一早再來接她。她們一走,我媽抓了幾件衣服,就跑了。她一路縮著肚子,跑到了一個遠房親戚家。等村裏人找到她,我已經7個多月了,我媽那年34了,一個營養不良的高齡產婦,醫院不敢給流產了。這樣,我就活了下來。感謝一張用了二十多年、從沒上過油的產床,屬兔的我生在寒冬臘月、光禿禿的魯北鹽堿地上。我媽說我是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八、九點出生的。因為灶王爺爺下凡,家家都要備上好吃的,我可是出生在個黃道吉日,一生不愁吃穿。我追問是早上八、九點兒還是晚上八、九點呀?我媽疑遲了一下說是晚上。她這一疑遲,可信度就大打了折扣。我又追問,真是小年那天嗎?她說是,就算不是小年,也是小年前一天或後一天。懷了六個孩子,養活了四個孩子的媽媽能記住小年前後就不錯了,隻是可憐那些日後給我卜卦的算命先生了。
對抗計劃生育並不是我作為胎兒和母親經曆的大磨難。我們的大磨難是村裏拆我家的牆、占我家15米見方的院子。那一年,村裏一個叫大海的人,當上了運輸公司的經理。小小的縣城才有幾個公司、幾個經理呀?大海出人頭地了,村裏開始流傳一個故事:給大海家遷老墳的時候,裏麵盤著一條碗口粗的青花大蛇。龍息之所可是福澤之地呀。家裏要出能人、官人了。大海有個體弱多病的妹妹,當哥的給她找了個柴油機廠拿工資的丈夫。我們村一共有三戶大姓,哪一分地、哪一口井姓什麽幾百年來早就分得一清二楚。大海的妹夫落戶我們村,大海又不願意把族宅分給這個上門妹夫,就開始算計起同姓旁枝裏根基淺的人家。我姥娘改嫁才進了這個村。我媽頂著她繼父的名,用小推車硬是一車一車地在村裏的灣邊兒上墊出一塊兒宅基地,斷斷續續蓋了北屋、西北屋,東西廂房,又拖了兩年攢足了紅磚蓋了廚房。省吃儉用五年,一個院落有模有樣了,就差建個水泥的正式的院門。我家一開始在院子的東南角留了三、四米的空兒來建大門。我媽請來算命先生,他拄著拐棍、摸索著說這東南角是塊刀把之地,傷人,不能建在這裏。門就建在了西牆上。我媽就把東南角的刀把兒開成菜地,種了鬱鬱蔥蔥的扁豆、木耳菜,卻沒接上圍牆。大海打起了這刀把兒的主意,不過要把她妹妹的新房安在這裏,這塊兒刀把兒太小了,蓋不了房子,得占我家的院子,拆我家的牆。我媽當然不幹,村長吃了、喝了、拿了大海的,說你家院子大,往後倒15米,這是村委會的決定。你幹不幹都要往後倒。不幹,就給你拆了。黨員給我帶頭拆。我爸爸是黨員,不敢公開作對。我的兩個哥哥都還是孩子。隻有媽媽和敏銳地感受著她每一絲憤怒的我奮力抵抗著黨員強拆隊。抗爭中的我感受到了源源不斷的力量。這些力量來自三十年後這片土地上和我們遭受一樣屈辱的人。那些為了守衛祖宅被鏟車壓死的冤魂、那些為了保衛家園自殘抵抗的釘子戶、那些被流氓強拆隊毆打的村民。他們的衝動、憤怒、絕望給了我無窮的力量。我在媽媽的子宮裏翻轉著、舞蹈著、歌唱著,村裏先鋒分子對媽媽的厲聲嗬斥也加入了這合奏。“專政分子的女兒也敢鬧!”“還能讓出身不好的有這麽大的院子,都成暴發戶了!”媽媽的聲音出離憤怒,變得歇斯底裏,“這是我們用小推車一車車墊出來的院子呀!你們怎麽能說搶就搶!”“我都沒見過我爹的麵,你們少拿他來壓我!你們壓得我還不夠嗎?!現在又來毀我的家!不怕天打五雷轟嗎?!”
我媽用盡了一個矮小的中年婦女能用的方法,1米5的她是多麽弱小、單薄。這些拿著鋤頭、鐵鍁的男人很快就推倒了我家的院牆。我媽感到滿腔的憤怒和冤屈,她拒收村裏給的三十元的補償費,又找上邊去說理,一直找到一個姓胡的縣長那裏。他們當然是官官相護,沒有人為了一個平頭百姓去得罪自己的同僚。我倔強的母親投訴無門後,仇恨伴著淚水和屈辱順著她強健的臍帶輸送到我怦怦跳動的心髒。她詛咒著不得不天天見麵的南鄰,那個病懨懨的大海的妹妹、刁蠻跋扈的村長、每一個拆牆的黨員。我在母親的肚子裏也被這一陣陣猛烈的情緒衝擊著,在小寒歲末降臨在枯黃、蕭瑟的魯西北沙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