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莎,女。她不是個妙齡女子,而是個身材矮小的波多黎各老太太,那年65歲。
按美國勞動法,任何工人即便到了退休年齡,如果本人堅持要繼續工作,任何雇主無權拒絕,如果硬要趕工人退休回家,雇主便涉嫌犯法。老太太身材廋弱腿腳緩慢,但是雙手動作極其麻利,她是一項刀具裝配速度的記錄保持者,速度幾乎是一般工人的兩倍,而且從來都是笑眯眯地接受任何工作,從未有過任何抱怨。因此,露易莎在我眼中是個最正常不過的好工人了。
剛剛到這個公司第一天開始工作的時候,我發現有一項包裝工作大家都不願意做,所以必須讓大家輪流去做。每個人都輪了一次之後,我意識到露易莎還沒做過,就安排她也去做。我的助理小聲提醒道:“別讓露易莎幹這個了,她身體太弱......”
我想一開始就給工人們留下深刻印象:我有我自己的規矩,此前的做法必須由我重新審定。我堅持讓露易莎去包裝,否則對他人不公平。可是,事情過後我才察覺助理是對的。露易莎的確腿腳很不利索,幹這個活是需要長時間站立,這對她來說實在是太不易了。休息的時候,遠遠看著60多歲的老太太坐在椅子上偷偷揉著腳,我心裏不禁暗自懊悔,自責之後,決定今後盡量關照她,以平複心裏這個愧疚。
夏天到了,幾個大型板材加熱爐晝夜運轉,使車間裏的溫度升得很高,即便是開足了廠房天花板上所有的風扇仍無濟於事,工人們仍舊都是滿頭大汗,很是辛苦。
“露易莎出事啦,露易莎出事啦!”有工人跑來報告,我便急忙衝出辦公室來到生產線。小老太太看到我來了,停下手裏的活,笑眯眯地告訴我她沒事。
大家七嘴八舌地向我描述她在廁所嘔吐的情況。我心裏一驚:這麽大歲數,無緣無故地嘔吐可不得了!我當時就想派人送她回家。可是,她卻堅持不走,嘴裏雖然沒說為什麽,我卻看得出她可能是舍不得放棄今天的工錢。那麽讓她繼續做下去?我真是非常擔心:萬一她體力不支,暈倒在這悶熱的車間裏怎麽辦?
“露易莎,停下手裏的活,去餐廳裏打開空調坐下,一小時後再回來幹活。”我幾乎是在下命令。我無權給她加薪,但是我能盡我的力量照顧她。我想好了,如果老板知道了我的做法並怪罪下來,我一定據理力爭,老板如果不近情理我就辭職!
兩個女工攙扶著露易莎把她送到餐廳。然後大家繼續工作起來。
大約一個月之後,下班之前,工人們聚集在走廊盡頭,一邊等著打卡下班,一邊在急切地議論著什麽。我過去隨便問了一下,兩個會講英語的工人便立即告訴我說,露易莎生病住院了,過幾天就要動手術開刀。大家都在擔心,這老太太能否闖過這一關?
我心裏也覺得沉甸甸的。想了一下,我從錢包裏抽出一張20元鈔票遞給旁邊一個平時與露易莎很要好的女工,請她用這錢給露易莎買一把鮮花或者兩盒巧克力什麽的,在她動手術之前去醫院送到她病床跟前。在場的工人們驚訝地靜靜地看著我。我說完這些之後便先走了,覺得盡了自己的心意後很舒暢。
一轉眼聖誕節到了。工人們要在聖誕節的前一天在車間裏舉行party,喝酒,跳舞。西裔工人熱衷的那些活動我並不感興趣,我隻是想今天趁著塞車的高峰時間沒到就抓緊回家。老板剛宣布提前下班,我便收拾好東西往外走。
兩個工人來到辦公室門口把我攔住了,他們邀請我去party玩。但是我不會跳他們的西班牙舞,更吃不慣他們的南美食物,我隻好表示抱歉,謝絕了他們的美意。但是他們堅持要我去,哪怕是去那兒看一眼。在他們連拉帶拽的邀請下,我隻好隨他們進入舞樂震天的車間。
聖誕party大約來了幾十多個工人和家屬。我進到車間,看到他們已經把幾張工作台搬到一邊,騰出了一大塊空地。工作台上擺著幾個大錫盒,錫盒裏滿滿的食物正冒著熱氣。工人們似乎顧不上吃東西,都在節奏細碎旋律歡快的拉丁音樂聲中興奮地舞動著。
走在我前頭的工人打了個手勢,音樂停了。所有跳舞的工人和家屬都停下舞步,轉身朝我這邊看。
有幾個人一直在旁邊坐著,現在都站起來了,一起向我這邊走來。
周圍開始響起零落的掌聲。
我略感奇怪,這幾個人我一個也不認識 ,他們應該不是我這個班組的工人。但他們顯然是朝我走來的。
工人們的掌聲漸漸大了。
那幾個走過來的人當中的一個,我忽然認出來了:是消失了幾個月的露易莎!
老太太仍然笑眯眯的模樣,在身邊人的攙扶下踟躕地向我挪著腳步,雙手早早地向我伸了出來。我趕忙快跑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露易莎!
車間裏的掌聲響成一片,間雜著歡呼的尖叫聲。
露易莎的手術雖然做得很成功,但是身體已經元氣大虧,現在已不得不決定退休了。今天的聖誕party,她是特地趕來同大家道別的。更讓我感動的是,露易莎把兒子女兒和幾個小孫女都帶來見我!露易莎為我一一介紹著她的家人。雖然她的家人都不會說英語,但是從露易莎兒女們的臉上,我讀懂了他們的感激!
我覺得沒做什麽,我隻是為過去的遺憾做了一點修複,露易莎一家卻如此待我。我真是沒有想到這份平凡的工作居然讓我享受了這麽濃重的異族溫情。
工人們大都因為我是管理者而巴結我,有的因為曾被我訓誡而耿耿於懷,有的因為我不是白人而不服氣。但是,今天,他們卻用掌聲給了我真誠的祝福。
驅車回家,一路上,我淚眼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