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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小娜

(2022-09-28 12:25:05) 下一個

那是1964年冬季的一天,我半夜醒來,看到枕旁多了一個小腦瓜,媽媽在一旁唏哩呼嚕地喝粥。我的妹妹,小娜,就這樣降生到我家。
我很驚訝她腦袋為什麽那麽小,而我為什麽腦袋那麽大。以至於她長大後在一次全區學校文藝匯演的時候,我在妹妹小學大合唱的隊伍裏搜尋了半天也沒看到她的腦袋。我懊惱地在日記裏寫道:我找了半天也沒瞧到妹妹的影子。更令我懊惱的是,小娜居然翻出了我的日記本,舉在空中大聲朗讀,然後裝作不高興地翻著白眼嚷道:“妹妹的影子用你瞧啊!”
“聽說你媽媽給你生了個小妹?好不好看?”後來去山東的時候姥姥這樣問我。我回答:不好看!“哦?那怎麽不扔茅房裏去?”姥姥故意大驚小怪地逗我。我想都沒想便回擊道:那你咋不把我小舅扔茅房裏去?!
我的妹妹,再不好看也是我妹妹,我說可以,別人說不可以!
妹妹本來名叫美娜,但因為我的與時俱進而被改成革命的名字:紅衛。那時候也許是因為我過剩的旺盛精力對妹妹影響太大,妹妹不僅接受了我給改的名字,居然還能嚎好幾首語錄歌,其中一首是:“我們的教育方針......”妹妹兩個字一頓地唱,唱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唱一邊在院子裏晃蕩著往家走。
媽媽說小娜在學校也這樣大聲唱歌,很賣力。同時在別的方麵也很要強。我相信這一點,因為媽媽當時就是“抗大”小學的教師,就是妹妹的班主任。不過我想像不出妹妹與媽媽吵架的樣子。聽媽媽說,考試的時候答錯了題,小娜把自己的試題卷紙偷了出來,躲在大樹下偷偷塗改。同學揭發報告,小娜大聲反駁否認,媽媽氣得打了小娜一巴掌。小娜立即抓住理兒了:你是老師你還打人!後來我仔細琢磨小娜唱的語錄歌,還是覺得真理的確是在小娜這一邊:“我們的--教育--方--針,應該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幾方麵--都得到--發---展......”
妹妹一點點長大,父親母親倍加疼愛,兩個哥哥嗬護有加。哥哥買了一本《少年文學》,讀了裏麵一段話劇腳本便興趣大發,給我和小娜分配了角色,然後用長竹竿和被單在家裏搭起了舞台的幕布,帶著我倆認真地排演話劇。
劇情是一個老師與兩個學生為了勞動的事情發生了很有趣兒的矛盾,但排練到半道卻出現麻煩:有一句台詞小娜無論如何也說不好!一個學生要向老師報告另一個學生犯錯了,小娜扮演的學生這時應該對扮演老師的大哥說:“王老師你要批評他呀!”但是小娜說出口的卻是:“王老師我要批評他呀!”
嗨!不是你批評,而是你要求老師去批評!我和哥哥糾正了幾遍後完全無效,小娜仍然說“我要批評他”!後來我想了個歪主意,讓她說這句:“王老師我要批評他”,這樣,按照她的理解豈不就自動轉化為“你要批評他”了嗎?但接下來的結果就直接把我氣冒煙了-------她居然仍然說“王老師我要批評他”!急得我和哥哥直跳腳!卻又不敢大聲嗬斥妹妹,怕嚇哭她。
十多年後,我曾對妹妹提及那次不成功的話劇彩排和她的冥頑不化。小娜訕笑著回憶說,當時可能是故意要給我們出難題。可是我覺得小娜還不至於毫無緣由地要讓兩個哥哥難堪,她會不會是從這句台詞想到了自己大樹下偷改試題挨批的經曆?她是不是在用另一種方式與老師媽媽在心裏繼續抗衡?
哥哥參軍去了,我畢業下鄉了,小娜上中學了。兄妹三人年齡間隔了幾年,所以每個走在前麵的人都會強烈地影響後來者。我在農村讀著哥哥寫來的信,努力地勞動表現。妹妹加入了我曾待過的中學文藝隊,開始按照我的安排學樂器。
這個時期,妹妹的個性轉化是非常神奇的。我十分驚訝,無法理解妹妹為何會變得如此安穩寧靜。小娜還是在四五歲的時候性情可以暴烈到這個程度:不知何故拒絕洗臉,媽媽強行給她洗淨擦幹,卻不提防她大聲哭喊著扭頭抓一把髒土抹到臉上!農閑時,我從青年點回家,小娜手執琵琶端坐在那裏,認真地彈給我聽她剛練熟的曲子《金蛇狂舞》:流暢,閑適,悠然,忽而急如驟雨,暴如裂帛.......一曲終了,妹妹抱著琵琶在腿上快樂地顛動,滿臉得意的笑容。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小娜的招牌動作,每次她練琴有了進步,都會這樣抱著琴興奮地顛動幾下。
現在看來,小娜在音樂中調節個性陶冶心情的時期似乎應該再長一些。但是,過了不久,整個社會便進入到應試高考的氛圍裏,小娜也很快融入其中。
隨著學習進度的加快和壓力的加大,小娜與周圍同學的距離逐漸拉開。每次發作業,小娜的作業都是最高評分。成績差的同學自然會圍著小娜。小娜對此差距很坦然,在輔導有求於她的同學們的時候,也對那種坦然和不耐煩毫不掩飾,對周圍環境的不屑一顧和桀驁不訓也開始嶄露頭角。漸漸地,小娜的麻煩開始出現了。然後,有一天爸媽讓我去學校看看,說是小娜受欺負了。
那天,我從學校教導處主任的臉上知道了我當時的表情有多麽異常。
我壓低了聲音,用很平緩的語氣請主任把那個抽了我妹妹一耳光的女老師請出來跟我談談。當時我已經想好了,先微笑握手寒暄,待到那女老師放鬆警惕伸出手來,不等她說話,右手猛拉,她必然栽過來,用左手朝她臉上快速打出去,然後用右手再打出去。如果她倒下,再上去踹一腳,這時眾老師才會反應過來一擁而上拉住我,然後就沒機會再打了。還談嗎?談什麽談?談完了,轉身走就是了。
教導處主任果然也不是白吃幹飯的,不管我怎麽低調懇求,他也紋絲不動,並用車軲轆話反複勸導我,並百般允諾將嚴厲處罰那個老師。事後,聽說沒等受處罰,那個女教師便因為羅患癌症而休長假了。
此事在我來說就算過去了,父母高興,妹妹出氣了就好。
然而事情的細節卻被大家都忽略了。實際情況是,當時那個女老師在課堂維持秩序,正在氣頭上,看到小娜在向窗外張望,隨口便說:那個女生,直勾勾地往外看啥?!小娜也瞬間暴怒,反唇相譏,橫眉立目,毫不退讓。兩人你來我往,加上班裏無聊的男生起哄,難免火力升級,女老師最後便衝了上來.......
妹妹長大了,心理卻沒成長。她需要一個姐姐,卻偏有兩個哥哥。
小娜潛在的敵人們在她第一次高考落榜之後全都冒了出來,成為小娜考場失意之外不得不承受的另一種重負。因為要回到原來的學校複讀,小娜便必須與那些囂張而快樂的家夥們天天在一起複習功課。待到那種沉重氛圍已經將小娜壓得不堪忍受了的時候,我卻仍然認為這些是可以戰勝的。
一次次的談心,一次次的鼓勵,我用我對高考的勝利體驗驅趕著妹妹一次次地重拾信心衝向題海。
可憐的妹妹,開始自言自語,自己與自己說話。這是典型的幻聽症狀。然而父母和我都沒意識到事情有多麽嚴重,以為這都是暫時的,是可以隨著高考成功而得到緩解的。
“我一切的失敗都是媽媽的錯。”小娜一邊洗著衣服一邊向我哭訴道,“媽媽就想讓我考大學,反對我搞體育,我在排球隊與郎平一起比賽得的獎牌都被她扔到廁所了!”
媽媽滿臉流淚,麵對小娜漫無邊際的說辭無言以對,束手無措。
我暗自吃驚:妹妹什麽時候出現的幻覺?!那個時期我已經畢業工作並住在單位的獨身宿舍,每星期回家一次,所以對小娜的病變實在摸不著頭緒。我極力勸慰她,耐心開導她,最後沒辦法便特地帶她去某中學的操場,讓她自己站在排球網下體會一下自己是否真的能打排球。
小娜努力做了一些準備動作後猛地衝向球網用力起跳!
妹妹沉默了,激憤不平的情緒迅速降溫。在日記裏她這樣寫到:“非常懊惱,為什麽過去輕輕一跳便可半身超越球網,今天的球網為何這麽高?!”我明白,長期的封閉學習關門自省,使得小娜把日本電視劇《排球女將》裏的經典動作放到自己身上了。現在,她的幻想中斷了,但是心裏的壓力能緩解嗎?

一次次的哭訴後是一次次的長談,一次次的放棄後又是一次次的勸慰,最後我居然把妹妹的勁頭鼓足,推著她再一次進入考場。還記得那個炎熱的夏天,我守在考場外麵,擔負起了父母的責任,拎著保溫飯盒翹首等待妹妹從考場出來午休吃東西。
幾輪拚殺後,小娜考上了沈陽大學教師學院。
可我又不得不去學校找小娜的老師,同她的班主任談判,請求校方批準小娜休學一年。盡管在小娜的班主任那裏我聽到了更多關於妹妹在學校裏令我揪心的異常表現,但我仍有信心,相信妹妹一年之後還能重返校園,再過四年後妹妹會精神煥發地作為大學畢業生進入社會,開始全新的生活!
我沒有想到小娜這一別就再也沒回到大學。
十年後,父母相繼離世。
哥哥接過了照顧妹妹的責任,送妹妹住進了老年公寓。我和哥哥共同擔負了公寓的費用。這一路走來就又是十幾年。
2018年8月2日,妹妹在酷暑的高溫之夜猝然離世,是年54周歲。
我相信妹妹會見到爸媽的,爸媽看到妹妹的時候,臉上是會有笑容的。隻不過我這個當哥哥的,心裏的遺憾可能會永不消解:

我真的應該是個心細的姐姐而不該是心粗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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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dream_pillow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elloworld1000' 的評論 : No. My family doesn't have. You got such conclusion before researching the health history of my parents and grand parents. I don't think you are very professional.
helloworld1000 回複 悄悄話 poor thing, your family might have some mental issue in the genes, like my husband's family...
dream_pillow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東湖綠道' 的評論 : 朋友,多謝寬慰!
東湖綠道 回複 悄悄話 別自責了,你們已經盡力了。這就是妹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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