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怪才鄭也夫教授近來鬥膽談了一個天大的問題——中國教育。
“中國教育是一個天大的問題,不是說我們有多大的本領把它辦得多麽好,而是我們居然可以把它辦得這樣糟,這是一個很沉痛的話題。”
在文中,鄭教授揭露了很多中國教育的弊病,比如中國父母所謂的“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其實是在整體上拉低整個國家的教育水平;比如是否應該鼓勵孩子做好事,在鄭教授的眼裏,這種行為大多數是在助長“偽善”。
關於中國教育,還有很多需要我們正視的地方,且聽鄭也夫教授細說。
鄭也夫 | 作者
學術誌(ID:xueshuzhi001) | 來源
01 中國孩子很小就認很多字
中國教育卻因此輸在了起跑線
中國家長最喜歡說,不要輸在起跑線上。可是多大歲數算是起跑線呢?十歲?已經晚了。小學六、七歲?也晚了。所以我們從幼兒園開始就要識字,就要學英語,就要上補習班。
在發達國家,人家是有立法的,幼兒園不準識字、不準教算數。為什麽不準呢?是因為你的心智在這個階段還沒有發育起來,不要給孩子壓這麽大的負擔,而是要讓他玩耍、讓他自立。
人家更重視另外一些能力的培養。比如在日本幼兒園,小孩兒每天帶著好幾套衣服上幼兒園,隨時訓練孩子們脫衣穿衣,一個是為了不使孩子喪失自己皮膚和身體來調節溫度的功能,二是為了培養孩子的自立。
我們中國的孩子,依賴性太強,唐詩能背幾十首,英語單詞認識幾百個,可是自己不會係鞋帶、穿衣服,這種依賴會對孩子的性格打上深深的烙印。
在不該認字的年齡認字、在不該算數的年齡算數,美其名曰不要輸在起跑線上,最後的結果是我們整個民族都輸在起跑線上,在不該幹這件事的年齡幹這件事,極其荒誕。
有的幼兒園覺得的確不該在這個年齡段教小孩子識字算數,但是不教的後果就是會被家長罵。所以中國教育的問題是複雜的,是共謀,是共同來“毀人不倦”。政府肯定要負責任,但是家長的責任也不小。
02 “素質教育”是個荒誕的偽命題
在我看來,我們一向鼓吹的“素質教育”,是個根本不能完成的目標,因為這個概念本身,是一個文理不通的說法。
素質兩個字是什麽意思?就是“基因給你的東西”,或者說是天賦,是先天的,而教育是後天的。
素質不是後天的教育所能教出來的。能說有一種教育叫“天賦教育”、“基因教育”嗎?
另外一個更大的問題,在現在這種教育競爭激烈的情況下,任何願望良好的能力訓練,到最後都變成了應試工具。
素質教育提倡音、體、美,但隻要不列入高考項目,根本不會有人重視;一旦列入高考,又一定會走向反麵。
打個比方,如果體育列入高考,學生一定會問:“考什麽?”——如果考遊泳,那我絕對不練跑步;如果考拉單杠,那我絕對不練撐雙杠......
在激烈的競爭當中,所有素質教育都會變形的,你考什麽我就幹什麽,為了身體健康?以後再說吧!這就是素質教育這個說法的荒誕。
03 健康的教育,不求高分不評比
我們現在已經忘記了“及格”的原初意義。其實及格是一個大的達標,最重要的指標就是及格。我們走到了這樣一個誤區——把及格汙名化了。
在有些學習項目上,及格了家長就可以釋然、可以放心,不需要太高,因為教育是一個長線的事情。
舉個例子來說,我小學讀書的時候,語文成績總是很低,一個是生字不能記全,默寫生字我永遠有些字不會寫,但是也及格了。現在論寫文章,那些當年小學裏語文永遠一百分的同學,大概比我差遠了。
我們為什麽要要求一個一年級的孩子把一個學期學習的生字98%、99%都要記住呢?以後學新帶舊,慢慢總會認識的,學習是個長過程,這個實在是個無所謂的事情,及格了就可以。
基礎教育階段,把各學科的基本道理學到手,及格了就挺好的。大大地超過了及格,達到了99、100分那又怎麽樣?時間久了總會遺忘的,不要苛求也沒有必要苛求。
大概東西掌握了,至於最後走哪個方向,在以後不斷學習相關學科的過程中就會加固知識。所以在這個方麵來說我們是違背教育的真諦的,花費巨大的精力來達到大大超過及格線的目標這是荒誕的。
我們特別愛評比,在兩個層麵上,一個評比學生,使學生內心受挫折,其實對學生有極大的摧殘。除了學生評比之外,我們還有教師的評比,世界上有一個國家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教育的樣板——芬蘭。
芬蘭從來不對教師進行評比,因為在他們看來,隻要評比就要製定原則和標準,而定了標準以後一定就會敗壞教師的心性,教師們就會總想著,“我怎樣才會成為優秀”?這就麻煩了。
教師教的好壞自己良心明白,教師對於學生是一個全麵的教育,絕對不是一個單項的標準對學生負責。教師應該對一個活生生的人負責任,教師這個職業不能用一把尺子衡量誰是良好誰是優秀。
04 日後有出息的人,小時候都貪玩
如果一個孩子不貪玩兒,那麻煩真的比較大了。貪玩兒說明孩子對一個遊戲有熱情。
如果一個孩子對任何一個遊戲都沒有太大的興趣,老師讓幹什麽幹什麽,一點不貪玩兒,對其他事情沒有格外的興趣,其實這真的是一個麻煩。
因為日後的發展是要靠你的興趣來指引你朝這個方向發展。完全不貪玩兒人久了以後就沒有興趣。
我小時候是一個極端貪玩兒的人,雖然那時候空間比現在要大很多很多,但是我還是覺得很受壓抑,現在的小孩兒簡直就是苦不堪言。
我覺得日後有出息的人其實小時候都是比較貪玩兒的。貪玩兒是對某種東西熱忱高漲,這是一件好事,如果都循規蹈矩那就完了。
什麽叫興趣?興趣就是把精力不平攤,把你的精力側重在某些方麵,不需要理性的算計要把精力主要投入在哪,你的興趣就給你做了最好的指導。
一般來說你的長項和你的興趣是貼合的,我們的家長不要和老師同心同德禍害我們的孩子,不要助紂為虐。
05 表揚孩子做好事
其實是在助長偽善
德育是一件難乎其難的事情,而我們當下的道德品質教育基本是一種偽道德教育。
孔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最壞莫過於偽善,我們的教育基本上是在助長偽善。為什麽這麽說呢?
比如說,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在選官是首先要道德好,如果道德好就可以當官,那麽願意當官的人就會問:道德好怎麽講?如果這樣的內容就是道德好,那我就這樣做。
那這樣還是一種發自本心的道德實踐嗎?不是,如果這樣做就是道德好,就可以當官,那就成為了一種偽善。如果一個孩子做了一件好事,就得到了表揚或獎勵,這其實就是在助長偽善。
我不相信道德是說教可以提升的。我對於誇獎有很大的警惕,誇獎一定是高位人誇獎低位人,在誇獎的過程中就會把自己抬高,誇獎是一種控製手段,是別有用心。
日本有一個叫遠山正瑛的治沙聖手,八十多歲到中國來治理沙漠,功德無量。記者問他:我們聽說日本人的孩子的環保意識那麽好怎麽來的?遠山回答:“日本的孩子環保意識好,因為他們是看著父親的背影長大的。”
這句話值得深思,父親的行為會影響孩子的行為,如果孩子看到父親的一切行為,父親不用說什麽,孩子慢慢也會這樣做的。
相反,如果父親不做環保的行為,但是一直叫孩子去做,孩子會覺得父親非常虛偽,就會叛逆。
我有一個外甥在美國出生,非常頑劣,但是看到街上有垃圾一定要撿起來,為什麽會這樣呢?是誰的說教發生了這樣大的作用?
其實並不是,而是由整個社會成年人的行為影響的。人會被他人的行為感動,人不會被他人的說教感動。
再說“智”,“智”的本質應該是知識,而不是能力,知識不等於能力,知識要轉化為能力有一個複雜的過程。
我們在“德智體”上對“智”的理解是非常偏頗的,但是即使對“智”的理解很正確,也還有非常重要的情商,“智”不能包打天下。
最後再說“體”,我們高三基本就沒有體育了,我們對“體”輕視到何種程度啊,其實“體”是太要緊的事了。
06 教育改變命運
正變得越來越不可能
教育改變命運,有兩種解釋,一個是教育提高了你的能力,改變你的命運;一個是教育給了你學曆,這個學曆幫助你改變了命運。當然還有可能是二者結合起來。
我本人應該說是被教育改變命運的人,我之前是知青,十八歲去了農村呆了八年半,之後回到北京待業期間恢複高考,我就考進大學,一年半之後考了研究生,當時有學曆的人是很少的,可以說這是改變了我的命運的。
可是,現在教育還能改變很多很多底層人的命運嗎?恐怕很多人越來越不看好。在1977、1978剛剛恢複高考的時候,教育確實可以改變很多人的命運。
可是到了當下,我們說階級固化,其實這個事情不新鮮。一個製度剛剛建立起來的時候,所有社會成員對這個製度都是陌生的,所以在這個製度下博弈相對來說大家是比較公正的。
後來所有人都會看這個製度有沒有一些小漏洞,有點小漏洞就要利用,那麽誰更能利用?肯定是有錢有權的人更能利用。
時間久了之後這個製度雖然沒有變,但是在這個製度的博弈下底層人將吃虧,有權有勢的人將占便宜。
比如高考判卷子還是公正的,但是他們利用家教、把孩子送到教育資源更好的學校,久了之後窮孩子想進入北大清華那就難乎其難,所以教育改變命運就變得越來越落空了。
不過,我對“教育改變命運”觀點的批判遠沒有結束。比較一下中西文明,歐洲的傳統社會是一個身份社會,而我們不是,我們的農民如果肯幹、發財可以做地主,歐洲不行,你什麽出身就是什麽出身,改變不了。
我們的人好好讀書可以做官,在歐洲做不到,是身份決定的一種等級製。
所以,在中國古代就是教育可以改變命運,你原先是白丁,中了舉就可以做官,我們很多大官都是祖上沒有人讀過書的,讀書可以改變命運。
我們古代社會是這樣的。西方古代社會不是這樣的,我們的自由度要高於西方,人們的機會多一點,這或許是我們比他進步的地方。
但是後來呢?教育改變命運在現代西方還在發生著嗎?仍然不會。為什麽不能發生呢?因為沒有這個必要。
因為現在的德國是一個棗弧形的社會,中間大兩頭小,很有錢、很有權的人是很少數的,很貧困、沒著沒落的人是很少數的,中間的中等收入的階層是大多數。大多數人出身就是中等階層,本人隻要別太不著調、都不會淪落到底層,你不需要教育改變命運。
人們大多數就是在中間呆著呢,社會上隻有職業差別,少有階級分野,藍領工人不會羨慕白領,進大學深造,全憑興趣,而不是為了找個好工作,幹嘛拚命讀書改變命運呢?你跟德國人講,他不會理解所謂“教育改變命運”。
也就是說,教育改變命運曾經是一句好話,在古代中國和西方相比擁有更高的自由度,但是現在和古代完全不一樣了。
今天如果說一個社會還需要教育來改變命運,說明這個社會是一個製度落後的社會,這個社會沒有變成棗弧形、橄欖形的社會,而還處於金字塔形,這個社會結構就有問題。在這樣的結構下如果還不能發生教育改變命運就更糟。
07 學區房製度告訴我們:
中國教育管理者們沒有改革的願望
小升初就近入學與“學區房”背後隱藏著利益鏈。這不單是認識的誤區,我們還要分析一下政策。
政府的行為,這個政策就是小升初就近入學,導致學區房的形成。一開始這個政策的目的還是一個挺良好的願望,希望小學學習負擔不要太重,取消考試入學,實行就近入學。
其實這麽做的時候早就應該料到會形成學區房,富人就會讓他們的孩子進入師資力量比較好的學校,底層人就永遠進入教育資源比較差的學校。
這是一個什麽樣的政策?有沒有好一點的手段?一個現成的辦法就是讓一個地區的學校辦校水平比較接近,這個事情很容易。
首先硬件上比較平等,提升教學力量比較差的學校的硬件水平。軟件就是師資力量,可以讓師資在區內輪轉。小升初就隨便報名隨便入學。
但是他們為什麽不願意這樣做呢?因為不願意把初中變成教育水平接近的。那為什麽不願意把初中變成教育水平接近的呢?
因為有些人刻意保留這樣的差距,是因為他們從中可以獲得好學校的紅利,這是一個利益鏈。就近入學這件事凸顯出中國教育管理者們沒有改革的願望,沒有願望還何談方案呢?
我們談教育,其實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話題,今天我們在思考教育、討論教育、理解教育的時候,其實是非常狹隘的看待教育。
我們所看到的教育不是教育原初那個博大的意義,其實教育不是一定要在學校和書本中實現,也不要迷信一定要在一個好學校中實現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