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孫冕老爺子,寫得真好) 26年前,我騎著這匹馬,跟隨侯德健的父親,在四川巫山的大山裏尋親尋根。「那一夜,朗朗明月懸著,照亮山路。馬脖上的馬鈴叮叮當當的脆脆敲著,在山穀中撞來撞去。侯國幫仰天一聲長歎:“家鄉的月亮就是多情,但願年年月月日日有今朝呀!”」。
又過年了,他本該回來卻沒回來。
想起一位國民黨老兵侯國邦的遭際,卻不禁讓我的內心一陣酸楚噓唏起來。
一九八八年,八月。四十一個年頭以後,他第一次跨過海峽尋根到四川巫山縣月池鄉。他的兒子寫了一首歌叫《龍的傳人》,在台灣都稱他為龍爸爸。
我和中新社的記者安哥陪同他們爺倆從廣州出發,飛重慶,跟著老人尋根去。侯國邦經曆戰火,經曆人間辛酸,他為了準備回家己有近一個月吃不好睡不香了。
侯國邦第一次坐祖國的飛機,什麽都覺得新奇,看看空姐就悄聲對我說,“這裏的小姐好美。”差點沒讓我笑噴出來。摸摸那飛機的弦窗,說,“這裏的飛機好新。”在他的印象裏,大陸的飛機都是破銅爛鐵,這都是那島上的隔閡給鬧的。
空姐甜甜地告訴乘客,“飛機正飛越長江。”龍爸爸趕忙探著頭,透過雲層看長江,看他逝去的往事,口裏哼著他兒子的歌:誰不曾看見長江水,夢裏常神遊長江水…他下意識地拉著我的手…“阿冕,我這是頭次回家,都多少年了…”他說。除了我父親,沒有人像他那樣捏著我的手。我觸摸到一個父親的那難以言狀的情感,我也緊緊地握著老人的手…
他從小是父母親與他的一個表妹指腹為親,長大了為了不違母命,他從縣城回來完親,第三天他溜跑了,到黃埔軍校讀書混了一個小校官。
他在的那個連剛剛開戰就被解放軍打得七零八落的,無頭蒼蠅似的一頭撞進解放軍的收容所要飯吃,吃完飯,共軍兄弟說,你走你的吧。給他幾塊大洋讓他回家,他哪願回頭呀!一個人又紮進惶惶鼠竄的胡鏈敗兵群裏,遇上一當師長的老鄉,一輛小車塞滿師長的家眷,隻好用繩子把他捆在後車背一路風塵,一路愁情別緒,扒了幾皮到了汕頭,又擠上兵船到了海的那一頭。
初到台灣的幾年,他常常做惡夢,夢見媽媽坐在家裏的門檻上叫著他的小名“龍雲龍雲”,想去看媽媽卻老碰上解放軍,想打槍打不響,想跑卻跑不動。何時能重歸故裏,他一點也不敢指望。一別就是四十一年。
七月的重慶熱得大汗淋漓,我們在街上還吃著麻辣火鍋。侯國邦吃得噓噓唆唆的,連叫,“好吃,好吃。”在朝天門碼頭我們搭火輪去巫山。剛踏上長江115號的跳板,船上的喇叭竟響起了《龍的傳人》,太巧不過了,嗬嗬這裏還能唱呀,自從兒子一走,台灣就禁唱了。
船過三峽,乘客都上了甲板看美麗河山。有人指指點點,那山崖就叫仙女回頭。張飛廟在遠處孤峰聳立。龍爸爸看也看不夠,卻悄悄對我說,昨夜又睡不著,他用小刀把腳板的雞眼給削平了,說,“回家裏要走好遠的山路。”
終於可以回家了!汽笛一聲長鳴,船慢慢靠了岸。
碼頭上人頭湧湧。侯國邦回頭問兒子:“這是俺家的人嗎?”兒子看了看說,“都是都是!”“唉喲,有那那麽多人”他嘟囔了一聲。
當地的官員把我們四人安排坐北京吉甫,其他親屬滿滿一輛大巴。山路彎彎帶著龍爸爸還有他心中割舍不斷的鄉情回到故鄉!什麽叫巫山真麵目呀!我第一次見那麽大的山,想不出人們為何跑到這深山老林來居住。看那麽高那麽陡的山,以為不可能住人,恰恰在那高高的山上就飄出一縷炊煙。。。問為何?小侯說,也許是古人躲戰亂躲來的。
聽說,侯國邦的兄弟擁有自己的帶槍的鄉丁,紅軍長征路過他們家門口,不小心把騎兵連給打了,還搶了人家的馬匹。解放了,當然也沒有好的結果。如今回家,鄉親們討論了半天才決定,把龍爸爸安排在一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當過坦克兵的一個侄兒家裏住。起碼侄兒是個革命軍人,政治上說得過去。
大熱天一下車一盆熱水遞了過來洗手擦臉,立馬疲憊頓消,幾顆燙手的山芋下肚,屋裏熱氣騰騰,聽老鄉講過去的事情:此地曆來是兵家必爭之道,也是古時官鹽的通路,那年鄉裏有一漢子窮極了搶了官鹽,清兵撲殺過來,此兄逃進大山,清官當眾宣布如不交出盜賊全鄉殺絕。漢子他弟挑著吃喝給他哥送去,勸哥出山自首,哥寧死不從,弟一扁擔掃了過去把哥大腿打斷,大義滅親,救了全鄉百姓,如此剛烈故事就發生這片貧瘠的土地上。
第二天,我們每人一匹馬,前頭有上人敲鑼打鼓,沿著山路走,逢墳燒香磕頭。路途中一隻知了叫了一聲,龍爸爸循聲望去口中喃喃:“是我大哥,不要驚動他,他知道我來了。”遠處烏鴉叫了一聲,他就說是“這是媽媽在叫我”。聽得我心中湧上一陣酸楚。在他祖屋跟前,侯國邦透過窗欞往黑乎乎的往裏屋瞧,說:“這是媽媽的房子,讓我看看媽媽。”他指看另一個房間,告訴我,“阿冕,當年我就在這間房裏成親。”他坐在高高的青石門檻上,抬頭指著屋簷的燕巢告訴我:小時侯他常捉著銜泥歸來的燕子,在它腳上紮上紅頭繩,燕子飛走了,春天又飛回來了,一看燕子腳上的紅繩子就知道是自家的燕,紅繩子褪了色,就知道燕子飛了很遠的路.
想當年,老娘也是這麽盼燕子一樣盼孩兒歸來的。兒走了多少路,吃過多少苦,娘哪裏知道,她永遠認為孩兒昨天剛走,明天會回來。兒是母親心頭肉呀!孩兒與娘的那份情感的是永遠褪不出記憶的.
這老屋土改時就分給窮人住了,一老奶奶見主人回來了,顫巍巍地端著一小盆烤熟了的土豆過來,滿腔淚光問龍侯國邦:“你是不是要收回這房子?”龍爸爸拉著老奶奶的手說:“這房子永遠是你的,謝謝你老人家照顧這老房。”老奶奶一下泣不成聲。
當夜,我們夜宿侯家祠堂,與二十二歲的小學老師同住一屋。牆上掛著小老師臘刻自編的詩報《月池》。他告訴我,爺爺是給鎮壓的,“我的成份不好,師範畢業隻能分到山裏當老師,教一個班的語文、地理、政治”他的眼神沒有一點光澤,他的詩更是充滿憂鬱:蒼白無力情愫,無法拉開理想之弓,飽嚐創傷的箭,射不穿咫尺之間的靶。
小學老師的憂傷讓我想起候父在白天說明一句話:我心裏有許多說不出來的悲傷故事。自從兒子回大陸之後,媳婦帶看剛滿周歲的孫兒小蔥也回娘家去了,再也不回頭。孫兒生日那天,當爺爺的打了塊金牌送過去卻給退回來了,結怨太深呀。離了婚的孤身一人,他寂寞難奈,學起拉二胡。
畢競一把二胡解不了鄉愁,他便決定回來。
一路悲悲悲戚戚,我留意到有一婦人終始在遠遠的角落裏注視著龍爸爸,我問他小侯,她是誰?“就是老爸當年的老婆!”
在途中,侯國幫的妹夫悄悄告訴我們,土改當年,侯母被人綁了起來,作為地主婆受批鬥,有人在她十個手指上纏上綿絮澆上桐油,指令她的媳婦住婆婆手上點火,媳婦不從。那允不從呀!媳婦終於把火點燃,十指連心十燭通天燒呀!媳婦帶著忠孝的大義和愧疚之心一直伺候爛了十指的婆婆,給老人送了終才另嫁他人。這事誰也不敢對侯國幫說。但,後來還是讓他知道了.
侯國邦仍執意要去看她。她的丈夫是個厚道的農民,帶著兩個男孩和她的妻子怯生生對著安哥的鏡頭,與侯國邦一道合了影。侯國邦把一個金介指戴上她的手指上,她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埋頭為我們準備鋪蓋去。我與安哥同一木床,想著那些事,一夜輾側難眠!
四十一年就一次。凡是在地下的,卻燒一炷香,焚疊錢紙,磕個頭。我和安哥跟著磕。
回縣城的前一天,我們騎著馬趕夜路,朗朗明月懸著,照亮山路。馬脖上的馬鈴叮叮當當的脆脆敲著,在山穀中撞來撞去。侯國幫仰天一聲長歎:“家鄉的月亮就是多情,但願年月月日日有今朝呀!”
在統戰部的送別晚宴上,對著幾十口族人,侯國幫說:那家對我有仇千萬不要對我說,那家對我有恩我對他磕頭,知恩圖報嘛,不然恩恩怨怨何時了啊!
席中,他兒子在為爹唱了一首為他寫的歌:“喂老張,想起過去年輕神氣的排長,不正是今天你自已的老張,想從前青梅竹馬的姑娘,卻不是明天你要娶的新娘,姑娘新娘,還不是一樣,前前後後嫁給你的老張。把今天的老張比年輕的排長,隻是相片舊了,有點發黃…”老人聽得頓時淚水花花喃喃自語,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他回過頭,對站起來對大夥說:不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都是中國人,隻要為中國人辦實實在在的事的人,就不會遭後人罵。他兒子對我說,老爸喝大了說真心話了。
在巫山月池,與候氏沾親的不下六百口人,有追隨孫中山搞革命的,有土匪,有共產黨,也有國民黨…簡直一個“小中國”。沒有巫山月池鄉的淚水和傷痛,也不會有那首歌。
他們父子仍留下來,說要與族親再聚聚,我與安哥搭上船離開巫山,…多少年炮聲仍隆隆…巨龍巨龍你擦亮眼,永永遠遠擦亮眼…那首歌,在我心中豐滿起來,有血有肉的巨龍在我臆想中騰舞…
此後的不久,侯國邦一次到廣州,我請他吃飯。我見他帶著一個女人,恩愛的樣子。他拍拍那女人的肩膀開心地告訴我,“阿冕,我要回大陸安家了,我要遊龍戲鳳了!”看他開心的樣我說:“伯父,你何時成親我定給你擺喜酒!”老人高興地嗬嗬起來。他經香港轉飛台灣,我一直把他送到深圳羅湖關口,臨走他還說,“阿冕,過年我回來成親,請你吃喜糖嗬!”
不久的一天,他兒子給我電話:老爸患急症走了,連親都來不及娶就走了!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又過年了,海峽的天空又打開門縫了,龍爸爸在天國卻飛不過來!
我永遠欠他一頓喜酒…
寫於86年8月,2006-01-28 為懷念我見到的第一位回鄉的老兵,發在我的博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