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2月3日周四下午五點,在學校的西食堂吃晚飯時。元元對你說:
“今晚金老師要給大家開個動員會,是要保密的。他要求來的人既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
“這我就難辦的。來多少人才算是既不太多又不要太少?你給具體的數吧。”
你不解地問。
“你怎麽那麽糊塗?有人告密,來兩個也是多的,沒人告密,來一百個也是少的。”
元元的話真是明心見性,連她說話時的表情也帶著幾分“默哈穆德同誌”經常有的那副故作高深的樣子。你立刻明白了那個“默哈穆德同誌”的言外之意。
晚上,在學生活動中心內的咖啡館裏,十幾個同學圍著他們的青年導師、“默哈穆德同誌”坐在一起。
一開場,金老師先是警告大家不要把他的話轉告給其他人、尤其是不要讓係總支書記鄖老師和校黨委龍副書記二人知道。
說到這裏,那個“默哈穆德同誌”微微露了幾絲笑意,對大家說:“你們知道為什麽我過去一直管那個龍副書記叫‘三巴(八)幹部’嗎?你們以為他真是三八年參加革命的老紅軍?老八路?NO!”
“快點告訴我們吧,金老師。”
元元又是第一個發問。
於是,你聽到了一段非常讓你非常震撼的話:
“幾年前,那個龍書記從河北保定地區38軍副參謀長的職位上轉業到咱們學校,任專職的黨委副書記,主抓學生和青年教師工作。他給我們青年教師第一次開會時就自我介紹說:‘同誌們,我沒有什麽文化,但是我在部隊的時候管理我們的戰士和幹部時,我一直是使用“三個巴”來治理的。非常見效。哪“三個巴”呢?我告訴戰士們要“管好嘴巴、看好雞巴、吃好鍋巴”。讓他們上麵不胡說、下麵不亂來、吃好喝好,這樣戰士們就可以安心打仗和訓練。這就是當年我部隊裏的“三個巴治軍工作經驗”。現在,我準備也用這“三個巴”來教育我們的青年教師和我們的學生們。’同學們,你們想想,我管咱們的龍書記叫‘三巴(八)幹部’是不是很形象?”
“默哈穆德同誌”得意地問著。
這次很安靜,也沒有任何人搶著回答,甚至還沒等有人回答之前,瞬間安靜後換來的哄堂大笑就像核爆炸後產生的衝擊波一樣立刻充滿了整個的咖啡館,足以震動得這棟五十年代建的老圖書館樓、現在已經改朝換代叫“學生活動中心”的一層老樓,發生劇烈的晃動和搖擺了。在夜晚靜靜的校園裏發出這樣震耳欲聾的哄堂大笑聲,足以讓任何不在場的時尚青年學子停下來來往往的腳步,想置身其中以分享這份廉價的喜悅。
——“默哈穆德同誌”給了大家以充分地縱情大笑的時間,他恰如其分的掌握著會場的效果和氣氛,開始享受著他自己那獨特的語言魅力。
“天哪!太TMD形象化了一點!”
你心裏暗暗地罵了一句。
轉頭看了一眼元元,她像泄氣的皮球,低下了她那微笑的頭。
“我當場就告訴那個‘三巴(八)幹部’說,‘龍書記,如今中國現實是你注意看好你的戰士們的雞巴了,卻沒注意看好社會上那麽多的雞,那怎麽成?!’龍書記卻用電影《渡江偵察記》中的一句台詞答複我說:‘燈標那邊歸66師管,燈標這邊歸68師管,兩檔子事。’”
“默哈穆德同誌”調侃地說著,繼續製造他想要的劇場效果,他那得意的臉頰上微微泛出幾絲紅暈,然後迅速地集中到臉上最突起的部位,鼻尖。此刻的他,泛紅的鼻頭在咖啡廳裏昏暗的燈光下,正配合著那得意的主人,越發顯得紅彤彤的。
“我們‘上街’就是對著政府衙門先行發射中程和短程核導彈!我們強烈要求放棄漢字,全盤西化。給殖民地平反。我們為什麽落後?那是因為我們還在使用漢字!西方早已經進化到了字母文字,可我們還處於象形文字階段。那怎麽成?!”
“為什麽不成呢?不是早就進行了文字簡化嗎?”
元元又一次發問。
“簡化隻是治標不治本。對於漢字,我們大家都知道:把漢字全炸死了,我們肯定也是犯了和蔣光頭當年‘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同樣的錯誤。可是如果我們隔一個殺一個,既浪費了我們的革命資源,也製造了大批的落網份子。所以,我們革命的任務還是很艱巨的。其實,廢除漢字、改用英語就是最好的選擇。新加坡就是這樣做的,所以人家成了亞洲四小龍之一。當然,最關鍵的是:人家曾經全麵被殖民地過。我們過去卻一直處於半殖民地狀態,所以革命不徹底。我的想法是從現在開始,改革開放就要全麵施行殖民地,全麵西化。”
“默哈穆德同誌”接著說。
“過去,我們的四個偉大說你們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現在,我要說,你們是對著政府衙門發射出去的中程和短程核導彈!我們要求全麵西化,這才是真正的現代化,才是真正的改革。我們要改革不要改良。我提醒你們注意,請你們意識到你們正在參與著或者說製定著中國現代化的進程,這也是一場革命呀!我的各位革命先驅者們。”
接下來,“默哈穆德同誌”繼續在說些什麽,你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此刻,你的情緒、你的血液、你的激情,從DNA和細胞開始,已經完全被金老師的話徹底激活了、毫不保留地調動起來了。難怪元元一和你談起他就充滿了崇拜的表情。
晚上,你剛回到宿舍,輔導員賈老師和係黨總支書記鄖老師已經坐在你們宿舍中等了你很久了。這讓你頗感意外。
“他們怎麽知道我今晚的去向?看起來漢奸處處有啊。”
你一邊疑惑著,一邊內心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他們的發問。
“小禾,剛才你去哪裏去了?”
賈老師開口問你。
“就在自習教室呀,什麽也沒幹,隻是看了一本閑書。”
說謊話從來也不用打草稿的你,滿有自信地應付著他們的查問。
“是嘛,在看什麽書?”
鄖老師很有興趣地接著問。
“就是那本《美的曆程》。”
其實,這是你幾天前上那無聊的形式邏輯課時就已經看完的作品。現在被你臨時拿來充數。
“你現在才看這本書?”
鄖老師的語氣中流露出幾分失望。
“你真的在自習教室?沒去別的地方?你再想想還去過哪裏?”
賈老師開始嚴肅地問著你。
“真的一直在教室看小說。隻是後來、隻是後來……”
你在想著怎麽回答他們的質問。
“後來發生什麽了?說說看,嗯,不要有什麽心理負擔。你不說我們也已經知道了,現在就看你是不是如實地和係黨組織匯報了。你看,黨總支鄖書記也親自來找你了,那就說明我們還是掌握了一些情況,本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你剛剛入學沒幾天,什麽責任也會有的。但是,組織上找你調查時,你卻說謊那就是你的責任了。”
賈老師似乎在輕描淡寫地說著時,而你內心中卻已經開始翻江倒海了:
“這個輔導員可真不愧是賈老師,一個假的老師,他永遠都好像是剛從KGB大學畢業似的,連名字也姓賈(假)。保不準他是哪個高官的侄女婿啦、大舅子啦之類的。看起來我今晚不說實話是過不了這關了,誰告的密呢?”
你在想。
“後來一個學姐找我去學生活動中心聽金老師的報告。”
你終於招了。
“既然他們已經知道了,我就先招一下,摸摸他們的底,看他們知道了多少。”
你內心中又有了底線。
“對嘛,你早該說了,你不說我們也已經知道了。接著說,金老師都對你們講什麽了?”
這次是鄖老師的話。
“沒講什麽,他隻是告訴我們應該‘廢除漢字、改用英語’。我不去怕那個學姐不高興。老師,我隻是很喜歡那個學姐,並不是真的想去聽金老師的報告。”
你辨解著,似乎找到了可以從眼下這尷尬的處境中求生的理由和機會。
“哦,金老師隻說‘廢除漢字、改用英語’沒再說別的嗎?”
賈老師帶著警惕性的語氣接著問。
“我向您保證,我知道的就這些了。我在會場上一直注意著那個學姐的表情,沒怎麽注意聽金老師講什麽。”
你終於可以鼓起勇氣繼續說謊了。
“哦,是這樣。”
賈老師嚴肅的表情有了一些變化,他對你笑了一下,安慰你說:
“小禾,你現在學習第一,先別考慮個人問題。那個學姐真的也喜歡你嗎?你剛踏入社會,學校是個小社會,社會是個大學校。你要學會識別什麽是好的、什麽是不好的或者說是不恰當的言論和行為。如今改革開放了,可是不等於什麽話、什麽主張也可以開放出來。我一直這麽想,改革開放不是當年的大鳴大放。你要多注意學習一些理論知識,你為什麽還不寫入黨申請呢?有的同學一來報道就交了入黨申請。在思想上你應該積極要求進步呀。”
賈老師的態度也有了明顯變化。
你知道你使用的這招脫身計終於有了效果。
“小禾同學,‘廢除漢字、改用英語’這個主張,你怎麽看?”
鄖老師對著你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鄖老師,我當然不讚成了,您知道我英語最差,真要廢除了,我連話都不會說了。保不準我能把‘你好嗎’說成‘嗎(媽),你好’了,開國際玩笑。”
你答道。
“好了,今晚不打擾你了,要是你還想起什麽,明天到係辦公室再告訴我。”
賈老師說著,和鄖老師對視了一下,站起身走了。
他們走了以後,你先是如釋重負般的躺在床上,緊接著就開始了你的“調查活動”:
——誰向係裏告的密呢?
怎麽這麽快就被輔導員和係總支書記知道了?
看來任何革命行為從來都和漢奸是一對難兄難弟呀,連耶穌這麽有本事也避免不了尤大的出現,難怪金老師一上來就反複強調要保守秘密呢。
不過,你沒想將聽到的情況全部如實招供,不是因為你聽從了金老師的勸告,而是不想讓元元對你失望。
明早要不要告訴元元這事呢?
你還在思考這這個棘手的問題。
“告訴她吧,她一定要追問我誰出賣的金老師,可是我真不知道呀。她一定要誤以為我知道了卻不告訴她,要是金老師先認定是我告密的,那我可就更說不清了,裏外不是人。還是不說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晚的日記應該怎麽寫就需要好好想想了。肯定不該寫參加了金老師的報告,也不能提輔導員和係總支書記來宿舍調查我。要寫的話就寫一句;‘晚霞消失的時候。’我既可以說今晚看的小說名字,也可以證明當晚霞消失的時候,我去參加了金老師組織的革命活動。對!就這麽寫。“
至於“默哈穆德同誌”,你可不能怪我革命意識不堅定,你要真是先知先覺,就該知道是誰出賣了你。但那個人肯定不是我,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