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級公路的兩側沒有照明燈,夜,很黑。榕樹在幽暗中很不容易看清,即便是被車燈照到,也是瞬間一閃而過。隻有芭蕉、椰樹的輪廓依稀可辨。
“今天晚上的星星很少,不知道它們跑哪去了……”
我立刻睜大了眼睛,睡意全無,側過頭來看著中文歌曲唱得好到讓我吃驚的阿卜杜拉。他什麽也沒說,隻是稍稍擺動了下頭部,兩手仍然放在方向盤上,眼盯前方,繼續唱著……
2
終於在清晨時分趕到了納加巴裏,賈木納河橫亙於前,可渡口卻空無片舟。
哄傳拉赫曼統轄的博格拉步兵旅因BNP(國民黨)在全國大選中嚴重舞弊而引發嘩變,於昨日搶占了納加巴裏,並沿賈木納河而南,在下遊的對岸渡口阿裏卡與負責拱衛達卡並忠於總理卡萊達·齊亞①的部隊遭遇且發生了衝突。對這些消息的真偽性和準確性的無法確定,每一個人都習以為常了。其實,BNP在博格拉地區勢力不弱,怎麽會出現這種情況?看來那位童年時被周恩來抱過、親過的、反對黨Awami League(人民聯盟)領導人謝赫·哈西娜②不僅會指揮鬧全國性大罷工,還精通如何挖對手牆角。
到現在尚無一艘船從阿裏卡開過來,估計那些渡輪都為兵勇強征了。明日一早,手裏的這份項目計劃報告按要求必須遞交到英國冰峰工程公司總監那裏由其核準。那老匹夫人倒不錯,但就是過於苛刻,訓起人來很象國內麵對計劃生育嚴重超標報告的村支部書記那樣咆哮不已。
大半個上午快過去了。真有些心急如焚。孟加拉郵政根本指望不上。早知如此,還不如乘飛機回達卡,盡管機場距出發地也有二百公裏之遙。
阿卜杜拉去找了個地方解手回來了。他告訴我說他看見了一大批士兵在離渡口幾百米的一棟被損毀但正在修複的樓邊上作禱告,但是關於什麽時候才能有渡輪的消息卻一點兒也沒有打聽到。
漸漸的,阿卜杜拉顯得躁熱起來。他解開襯衣的第二和第三顆扣子,又黑又長的胸毛赫然而出。那身胸毛和他臉上的連鬢胡讓我非常嫉妒。這種怪癖是來到該國後才滋生出來的。我幻想自己長得很胖很胖、滿身黑毛、滿腮胡子,外加一頭蓬亂不齊的長發,就象剛從樹上下來、沒進化幹淨那樣。我知道要實現這一崇高的目標就必須下苦功夫,必須活得跟豬一樣,生命不息,酣吃不停,長睡不醒。可惜地處熱帶,新陳代謝快,加之吸收的含量小,排出的成分大,體重始終達不到期望值。一米七三的個子,總在一百三十斤上下徘徊。到後來三天兩頭跑到中孟友好醫院強迫醫生診定自己有甲亢,可那個頑固而又臃腫的印度大夫卻堅持說我弄錯了主語,是他有那病,所以才長那麽多肉。至於胸毛和連鬢胡,我按他的囑咐用吉列牌刀片在胸脯上、兩腮上熱情洋溢地刮了一個多月,可也沒見刺激出半根毫毛。可恨可恨,分明是個蒙古大夫,雖然長了一張印度人的麵孔。而現在,見了渾身上下長毛的阿卜杜拉讓我徒生豔羨。阿卜杜拉既是司機,又是向導。隻不過他的英語印巴口音實在太重。這使我想起“秦皇陵”博物館門口兜售兵馬俑模型的農民老太太把英語“二十”念成拚音“tuàn tì”。不是Chinglish,而是正宗的Qinglish③。
突然,岸邊的人群騷動起來。阿卜杜拉輕呼一聲,手指遠方。極目處,有一團影子,但輪廓依稀可辨。一艘船正由南麵向納加巴裏渡口這邊駛來。周圍雖然紛紛攘攘,但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高興之餘,阿卜杜拉跳上車,放起他最愛聽的中文歌曲——辛曉琪的《領悟》。
出差對阿卜杜拉來說是一件好事,他會得到不少補助。因此一個月下來工資加各類獎金、補貼總在一萬幾千塔卡以上,大約合三千元人民幣,在人均收入很低的這個第三世界國家中蠻自得的。
“現在放的這首歌叫什麽?”阿卜杜拉問。
“《當我身旁有你在》。”我不知道我用With You Beside是否能準確地表達出同等的意境,但總比When You Stay With Me作歌名聽著順耳。
“我喜歡這首歌,頭兒。”
“請稱呼我的名字。”我再次提醒他我的英文名。
“但我覺得我那樣稱呼更親切。”
我撓了撓脖子。我們這個世界真的什麽怪事都有。
“我不太了解中國人,也不知道中國的情況,假如,有一個女孩讓你動心,你首先會為她買什麽?”
“買雙高跟鞋、買盒巧克力。”
“好,好啊!真好!”阿卜杜拉稱讚道。
“嗯。呃,呃,”我用手蹭了蹭鼻子,“高跟鞋她穿,巧克力我吃。”
阿卜杜拉笑的時候牙齒在黝黑膚色的映襯下顯得異常的白。
3
午後的天空碧藍而又寧靜。
寬闊的賈木納河與帕德瑪河、梅格納河一同養育了一億兩千萬孟加拉人民,乃恒河主體水係,其上遊是西藏的雅魯藏布江。在季風季,這條河有時也會肆虐南北,令她的子民無法抵抗。從飛機上看下去盡成澤國、汪洋一片。但生於斯長於斯的人民隻能熱愛她、嗬護她,而不能破壞她、毀滅她,因為在這塊土地上他們沒有選擇,這是他們的母親河。
在一片歡呼聲中,船,靠岸了。人們開始各自動作。嘈雜中傳來一陣嘰嘰咂咂的兒童的笑聲。我循聲望去,大約有八、九個孩子站在附近的一堵牆前麵在朝著我微笑。同樣,我也對他們報以微笑。
阿卜杜拉把那輛豐田-海利克思越野車停放在靠左舷的甲板上後,跟我一起上了頂層的豪華艙。
岸上的椰樹與開滿各色小花的榕樹在風中搖展枝葉。離岸更遠些的地方總有很多香蕉樹、芒果樹、木棉和榴蓮。你不可靠榴蓮樹太近,那巨大而熟過頭的果實散發出的氣味讓你以為自己蹲在一個沒有抽水馬桶的公廁裏。嚐過它的同胞總跟我說吃起來味道很妙,和臭豆腐的道理差不多。可我始終聞而生畏,不敢效尤。
甲板上跟陸地上一樣,一灘一灘的紅色粘液痕跡隨處可見。當地人酷愛咀嚼檳榔葉和一種象石灰似的東西。不管是高官,還是平民,全都一個個吃得滿嘴血紅,尤其是那變了色的牙齒令我不忍一睹;最後是將殘餘物“叭”地一口吐在地上。這種習俗居然盛行這塊於次大陸的東西南北委實為人所不解。即使出於某種天氣原因不得已而為之也至少應該把最後那精彩紛呈的一吐歸攏一下。
正當阿卜杜拉抱怨都快過了兩個鍾頭為什麽還不開船時,一聲汽笛的長鳴驚散了聚集在岸邊的大群水鳥。
起錨了。
4
陽光穿透雲層,照著煙波浩淼的賈木納河,粼光萬點。
在輪船上,迎風而立、憑欄遠眺,無論你是二十五歲,還是五十二歲,都有一種美好的感覺,一種很酷的感覺。那個英國總監就特喜歡用“酷”這個詞。開會時他說“Cool, every body listen up”④,會議結束時講“Cool, all set”⑤,平時滿口的cool guy,cool car,cool boy,cool bloody f ucking bitch⑥。
速度雖然比平日低得多,但船依舊破浪向前,納加巴裏漸離漸遠。
突然間,我發現竟然有一隻河豚與輪船結伴而行,一上一下,一現一隱。阿卜杜拉不知哪裏去了。我要告訴他,不管這對他來說是不是司空見慣。我提醒自己,這不是在夢中,不是在看電影,不是在讀小說,不是在聽故事,這是在現實世界裏,就在我的眼前。這豈非上蒼在冥冥之中的安排?生平第一次見到此景,即令你閱曆再多、年歲再長,也會象憋了一泡尿的二年級小學生那樣興奮不已。那濺開的波浪,那矯健的身影,不由你不歎服自然造化生靈的奇異。
我在來這裏為這個世行經援項目工作之前一直猶豫不決。可我那些朋友總在我耳邊聒噪擺脫一段鬱悶的國企工作是小去看看南亞妹妹為大雲雲。來到此地後,盡管颶風⑦、洪水不斷,盡管政局動蕩、腐敗猖獗、騷亂頻仍,盡管工作任務繁重,盡管交通運輸狀況極差、連火車頂上都坐著人,但很快,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與熱愛壓倒了一切。鮮美的熱帶瓜果令我饞若饕餮、酣吃不饜,秀麗的自然風光讓我陶醉不盡、流連忘返,不再有任何塵世的浮華與喧囂。更有那身著莎麗、可人大方的姑娘尤讓我心動、神亦動。在擦肩而過、四目相碰的一刹那,姑娘會衝你擠眼一笑。那柔情似水的眸子,那忍俊不禁的笑容,嫵媚嬌嗔得不容你有片刻時間去思考孔聖的教誨。即便你六根清淨得不食人間煙火,也會足令你象不勝酒力的人來了二兩那樣暈暈乎乎、飄飄然然的。況且,我,畢竟年輕,也沒有誓要把處男做上一輩子的堅定理念。但是但是,道統、家規不容我有半步不軌,遑論具體操作。真正是“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5
阿卜杜拉興衝衝地走過來告訴我,剛才大家聽對岸過來的人說事態趨緩,兵變已經平息,還有人說衝突是由誤會而起,更有人說嘩變、衝突恐為黨、盟之間蓄意製謠。看來明日上午進入達卡大有希望。
在夜晚到來以前我要續完一封家書,而且我要在信封上貼上昨天買的那張非常漂亮的郵票,因為,這對於喜歡集郵的父母來說,會是一件讓他們開心的事情。我沒有象往常那樣回到艙中去寫信,而是揀了艙外靠欄杆邊上的一個座位坐下,抽出筆,展開文夾,放在大腿上,開始遣詞排句。父親對行文一貫很挑剔。而家書也常以清末至“五四”那一段時代的文體擬就以示小兒輩並非胸無點墨。
河風從臉上輕輕撫過。天色變了,河麵上霧氣蒙蒙。遠處的水天融為一色。
我正要寫下落款“兒 天 叩安謹拜於恒河舟次”,一簇香蕉闖入眼簾。拿香蕉的小手因不堪持重而顫顫微微。我抬起頭。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在怯生生地看著我。我朝麵前這個男孩兒笑了笑,搖搖頭,並幫他把香蕉放回挎在他臂彎上的籃子裏,說了聲“Donaberd”⑧。男孩兒顯然因為我的舉動和土語而受到鼓舞,就張口說了什麽。我隻好朝左側不遠、正在發愣的阿卜杜拉打了個榧子。
借助於阿卜杜拉,我和男孩兒之間得以溝通。
“他們說你是中國人,對麽?”
“對。”
“中國離這裏遠麽?”
“九十英裏,我是說相距最近的地方。”
“你知道拉赫曼嗎?”
“那是個將軍。”
“多大權力的將軍?”
我咧了咧嘴。總不能對這個孟加拉小孩兒說遠的就如清軍副將鄧世昌、近的則同我同學的老爹丁啟睿大校一樣大但隻不過你們拉赫曼算將軍而咱們老丁是校官罷了。幸好阿卜杜拉幫我解了圍。
這男孩兒因明顯的營養不良而導致的瘦小身子與挎著的大籃筐完全不成比例,細得隻剩骨頭的胳膊讓我甚至不能再去多看幾眼。我知道在這個國家香蕉比比皆是,根本賣不了幾個錢。
“你多大了?”
“九歲。”
出於對孩子生活的擔心,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不應該問的話:“你這樣一天能掙多少錢?”
“十幾塔卡。”
“那你爸爸在哪兒?”
“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媽媽說那是一場車禍。”
阿卜杜拉在一旁補充說這種情況多得很。
“你媽媽呢?”
“媽媽上個星期病死了。”
我緊緊握住了孩子又髒又粘並且散發著臭味的手。
6
夜幕降臨了。
前方總有一盞燈,忽暗忽明,忽遠忽近。船就好像由它引導著在黑夜中航行。
男孩兒慢慢地走到靠近船艏的欄杆邊,把筐子放到甲板上,用手扶住一根橫杆,看著前方的那盞燈。
巡檢員從舷梯上來了。我立刻站起身,走到孩子後邊,兩手放在他肩上。巡檢員看了看我,隻好走開另尋驅逐對象。男孩兒並沒有覺察,繼續朝河麵上的那盞燈眺望。
在孩子的眼中,那是一盞生命之河的航燈。
注:
1 卡萊達·齊亞為時任總理和BNP總書記。BNP為孟加拉國民黨縮寫。
2 謝赫·哈西娜為在野黨“人民聯盟”領袖,後為總理。
3 “秦國英語”,Qinglish為陝西簡稱Qin(秦)與English之合稱。
4 “好了,請大家注意了。”
5 “好了,問題都解決了。”
6 冷俊的人,漂亮的車,瀟灑的男孩,迷人的“表”子。
7 即亞熱帶風暴,熱氣旋。
8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