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禾居

隻管走過去,不必逗留著去采了花朵來保存,因為一路上,花朵會繼續開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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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一生好奇一次的貓

(2018-07-28 18:15:19) 下一個

 

 名貴的考拉熊

 

 

我是一隻九尾貓。從小到大我一直在找另外八條尾巴,媽媽警告我:不要好奇,永遠不要好奇。

我問:因為好奇害死貓麽?

媽媽說:是的。記住你的一生隻能好奇九次。

我的貓朋友們聽說我是九尾貓,覺得很有趣。他們撥弄我的屁股,說:可是你也隻有一條尾巴呀。

我說:媽媽說如果我死了,現在的尾巴就會掉落,並長出新的一條,令我複活。

他們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假使他們不曾懷抱對好奇的恐懼,一定會先弄死我試試。

這座城市很大,在我眼裏遍地貓砂。九尾貓是一個神奇的種族,我的一位表哥在某天突發奇想,決定不再拖著自己臃腫的身體覓食。在他發胖之前也是這般靈機一動,決定大吃大喝,終此一生。在斷絕飲食3天14小時之後,他終於餓死了,據說仍不很瘦。一夜過去,地上隻殘留一條貓尾,他的毛色變為純白,踱著優雅的步伐緩緩走來,身材健美。

每次尾巴的脫落都是一次新生。我問過媽媽,她脫落過幾條尾巴。

“四條。”她感慨地說:“我愛過四隻貓,你的父親是最英俊的。”

“每次複活,你都會換一位伴侶嗎?”

“傻瓜。脫落四次尾巴,說明我活過五次呀。”

“哦……”

“我在你父親的注視中第四次死去。醒來後我告訴他,我曾在你的懷裏入眠,那感覺很好,除了那裏我想不到別的地方可去,所以我又回來了。”

“可是他並沒有接受你。他脫落過幾條尾巴呢?”

媽媽搖搖頭:“沒有。一條也沒有。他從不好奇。這是我最傷感的事,畢竟他從未真正愛過某隻貓呢。”

媽媽這條尾巴運氣太差,把她生得很不好看。可我很愛她,我喜歡她凝重地叮囑我:不要好奇,永遠不要好奇。仿佛長生的咒語。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離開她。那天,我一如既往地穿行在無人的街道,在遠離喧囂的陰影裏散步。一陣低沉的哭泣聲令我警覺:這裏有人。

我敏捷地躲在垃圾箱的背後,探出頭看見巷子盡頭半蹲著一個長發披肩的背影。貓是沒有眼淚的,我想象不出她此刻的麵容,直到她轉過身來,把手中的相片放在背包裏。那是一張被水淹沒的臉,那是一張身穿警服的男人的相片。

當她從巷子裏的陰影走出的時候我發現她的後頸有顆痣,像是麻雀的眼睛。頭發在太陽下煥發出柔和的紅色。我喜歡麻雀,也喜歡紅色,我決定緊隨其後,這一切順理成章。

人類的世界很擁擠,伴隨著數之不盡的好奇。人不會被好奇殺死,所以肆無忌憚地使用,幾乎發生在每一對男女的初遇,又在轉瞬消耗殆盡。這讓我覺得好奇是廉價的,並輕視人類。

長發女子走進一間坐滿了小孩的房間,我在圍牆上遠目,陽光筆直地打進明淨的窗,她捧著一本書教孩子們朗讀,孩子們起勁地念著。

那是我聽過最動聽的聲音,仿佛生長出翅膀,四散遠去。她粲然一笑,像從未受過傷害的一歲的貓。

我很疑惑,非常疑惑。是否人類總是這樣,擁有善變的悲傷。我站在那裏很久很久,孩子們跟她告別,她轉過身,生動的臉一下寂靜。我恍然大悟,圍牆在我腳下,也在她心裏。

她很容易就快樂起來,隨即又陷入漫長的沉默。這是我跟蹤她十七天後得出的結論。她住在一個小小的公寓裏,下班後會一個人煮東西吃,進食的時候像是老鼠,獨來獨往,打電話的時候帶著安慰的笑意,常常一言不發地望著窗外,每次我都慌張地躲閃。

後來她終於發現了我。我怕跟丟她所以跑得太快,沒頭沒腦地撞在她腳邊。

她先是驚奇地尋找我,然後蹲下來撫摸我的毛發,臉上的線條格外柔和。

我同時感受到喜悅與悲傷。她以為我隻是普通的貓。她不知道我是一隻神秘的九尾貓,攜帶長生不老的驕傲,偷偷看了她十七個晝夜。每當我想要停下腳步,尾巴都感受到斷裂般的疼痛。

在遇見她第九天,關於那張照片的含義,我似乎有了一些了解。那時我很想念媽媽,忽然回憶起,她曾經深情地望著我,懷念我的父親。媽媽那時的眼神和她望著照片的哭泣有著相同的來源。

她站起來,像是麵對那些孩子,搖搖手對我說再見——我想是的,即使我不懂她的語言。

生命突然蘇醒。

我飛快地逃離,尋找貓婆婆。我說過——九尾貓是一個神奇的種族。每個神奇的種族都傳承了上古時代的魔法,現在我要找到魔法的守護者,實現我的願望:我想明白她的語言,我想分擔那些沉默與眼淚,我想記住她生命裏每一個細節。

貓婆婆端詳我,說:你想理解的,是一個人?

我點點頭。

貓婆婆說:那是一個不懂珍惜的種族,並隻擁有脆弱的一生。

我笑笑,說:他們可以好奇無數次,遠比我們堅強。

貓婆婆慍怒地叩了叩拐杖,說:這就是他們不懂珍惜的表現!

我說:貓婆婆,麻煩你了。

貓婆婆沉默良久,歎了口氣:你需要用尾巴來交換。我要三條尾巴。

我點點頭,說:很公平。

貓婆婆拿出一把尖刀,用魔法斬下我的尾巴,我被殺死,然後複活,反反複複,生死三次。我因疼痛昏厥,也因疼痛蘇醒。當我最後一次醒來,貓婆婆已消失得不留痕跡,我站起來,發覺尾巴的重量有所減輕。那是我靈魂的重量。

我再次行走在大街,深刻地厭惡人類的囉嗦。他們都在聊無關痛癢的事情,卻對觸及靈魂的美好閉口不談。人們向往住進高樓,開上跑車,卻隻懂得在每一個紅燈亮起的路口煩躁地按喇叭——這個世界太吵鬧,我隻為專心聆聽她的聲音。

她仍在巷子的盡頭低沉地哭泣。我口中銜著的是一個西裝男人掏錢包時不慎跌落的手帕,現在我把它遞給她,連同我的勇敢,膽怯,孤傲,溫和,以及對命運毫無來由的感激,都遞給她,心驚膽戰,如履薄冰,生怕難以達到與她並肩的分量。

她驚訝地停止了哭泣,說:誒?你不是……那天……

我不敢點頭示意,會嚇到她。

她愣愣地接過手帕,說:真神奇……你好像聽懂了我的話……

那天我很早地回了家,媽媽焦急地詢問我這些天去了哪裏。我說:我經曆了一次旅行。媽媽,我不會再尋找看不見的尾巴了。我看見了一切。

後來我每天都在那裏與她相逢。她不好意思再一個人偷偷哭泣,總給我帶來小魚幹。我裝作乖巧的樣子低頭,她一邊撫摸我一邊細細碎碎地傾訴。

她跟我說起她的生活,說起白衣飄飄的大學時代,說起一個人生活的孤獨與自由,說起她的未婚夫是一名緝毒刑警,半年前殉職了。

她說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卻去做了威風凜凜的警察。她說他每次出任務都要很久很久,有次她在下班的路上收到短信,上麵寫:姑娘,我回來了。你今天穿的衣服很好看。我不能下車,你快回家吧。

她一下子就哭了。她以為他犧牲了,心裏盤算著給他媽媽養老。

她說,後來他真的不在了,自己卻沒了決心。反而被他媽媽開導,說不用擔心。她搬了家,換了工作,唯一舍不得丟的就是那張照片。

有時候我會跟著去她就職的學校,她在教孩子們讀書,從不流露憂鬱。我常常覺得她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某天她一反常態地很多話,全是關於他的細節。說他的鞋碼,喜歡的樂隊,靦腆的時候會摸頭發,吃牛排要9分熟,看電影的時候咬著牙也不哭,諸如此類,她興致勃勃。

她忽然笑笑說:今天啊,他媽媽又安排我去相親。她是真的很不放心我啊。那個人看起來很好,可能也有點喜歡我吧。一個人真的辛苦,他離開後我始終硬邦邦地生活著。每天回到家裏煮飯,好想在桌子對麵也擺上一雙筷子啊。

我悲傷地望著她。

她說:你說,我是不是該,該考慮一下呢。

她的眼淚終於落在我的前額,淋濕了我的毛發。她斷斷續續地說:“你真的不回來了,警察。”

她走了以後,我想了很久。貓是沒有眼淚的,我不能陪她哭泣。很多事我都做不到。我一無所有,隻有尾巴最多。我又去找貓婆婆。

貓婆婆說:怎麽樣,是不是對人類失去興趣了?

我說:是的。我必須離開她。

貓婆婆滿意地點點頭,說:好孩子。你要記住,九尾貓是一個偉大的種族。

我說:貓婆婆,不知你能否為我召回一個人?他不該死的。

貓婆婆大怒,說:哪裏有不該死去的人!天命如此,怎能強求!

我說:隻要活著的人還活著,死去的人就不會死去。有人一直深切地思念他。我想用尾巴換他重生。

貓婆婆說:胡鬧!不成體統!

忽然另一個聲音響起:貓婆婆,答應了這孩子吧。

是媽媽!

她緩緩走過來,眼睛裏充滿祥和的愛意。她說:這孩子看見了你我所未見的事情。

貓婆婆歎道:那又怎樣?值不值得?能換回生命的,隻有生命。不管兩條生命分別屬於哪個種族,高貴低賤差別多明顯。你要他回到世間,就要把剩下的尾巴全部拿出來。

我點點頭,還有六條,悉數拿去。

貓婆婆為難地看著媽媽。媽媽說:我想跟他告別。婆婆您先等一會兒。

我心懷愧疚,說:對不起,媽媽。我沒有聽你的話。我以後不能在你身邊了。

媽媽笑了笑,說:你父親也好,你也好,我希望你們自由。好奇或不好奇,都要自己決定。做這些事,會讓你開心嗎?

我說:我很開心。非常。

在貓婆婆即將奪去我的尾巴之際,她附在我耳邊輕聲道:我會讓你看到他們的重逢。

劇烈的疼痛席卷而來,我失去了尾巴的重量,靈魂輕飄飄地離開驅殼,分別親吻了媽媽和貓婆婆的臉,飛向半空。

在高高的天空中,我看到她長發飄飄地行走在街頭,接近公寓的路口一個男人正等待著她。她看見他,燦爛地微笑,步伐很快地小跑過去。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

下起了雨,他為她撐傘,並肩回家,傘遮擋了我的視線,看不見他們的表情。整個城市的燈光變得氤氳不清。人們打著傘匆匆走過,和不小心撞到的人說對不起。

不知為何,我的心裏充滿了對人類的祝福。他們總會認識人,總會錯過人,不管在那傘下躲閃的,是怎樣的麵孔和靈魂。

我不後悔我所做的一切,卻在化為雲煙的一刻情不自禁地幻想,如果自己還是一隻九尾貓會怎樣——我啊,其實有很多想要完成的事情。想聽媽媽的話,想吃小魚幹吃到肚皮爆炸,想向朋友們證明我真的真的有九條尾巴。

如果我能出生九次,一定要選擇九種不同的死法,居住九個不同的城鎮,癡迷九樣不同的食物,體驗九款不同的身材與毛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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