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政治往往跟家族之間一代一代的恩怨情仇攪在一起。政治鬥爭往往提供了展示過去恩怨的機會。過去矛盾多的村往往每次政治鬥爭都鬥得死去活來。尤其要有人被整死,那仇就世世代代傳下去,沒完沒了。
我們村比較起來還算平和。曆次政治鬥爭沒有死過人。村裏有一家被劃為地主的家庭,當家人土改時跑了。他在村裏人緣不太好,對窮人比較刻薄。如果不跑,很可能被打死。
整個村裏90%的家庭都是一個祖宗傳下來的。20世紀初,村裏兩個最大的家族,人稱南院北院,各擁有1000多畝地。土改前,兩家大都分家析產。因為各支人口多寡不一,分出的小家庭擁有財產也有很大差距。南院有兩家擁有土地300畝左右,北院有一家大概也200多畝地。這三家土改被劃為地主。這兩大家族其他的家庭大概都有幾十畝地,大多被劃為富農。
抗戰時我們那裏屬遊擊區。八路軍常來,日偽軍也經常光顧。村裏有共產黨支部,主要成員有幾個,其中一個是富農,兩個是貧農。因為是遊擊區,所以共產黨不可能公開出麵。村裏有一個村長,他不是黨員,專門幹一些迎來送往的事。八路軍來他要招待,日本人來也要維持。所以叫兩麵村長。這是八路軍允許的。因為八路軍的力量還不足以公開抗拒日偽軍。
日偽為了統治鄉村,讓每個村設個情報員,要經常給日偽送情報。我們村的情報員是兩個貧農黨員中的一個,綽號老轉轉。其他村的情報員也都差不多,都是八路軍信得過的人,以保證送的情報 不會真正傷害八路軍。情報不送日本也不依,一般等八路軍走了以後,情報員趕緊去炮樓,說八路昨晚在我們村住了,但他們把村子封鎖了,出不來。他們現在往xxx方向走了。當然方向不能是真的。要是送了真情報,過不了幾天,腦袋就掉了。因為日偽軍也沒力量真正趕走八路軍,完全控製鄉村。晚上實際上是八路軍的天下。所以村裏很少人敢得罪八路軍。八路軍打炮樓不容易,但對付漢奸還是幹得了的。如果哪個情報員甘心事敵,八路軍很快就把他腦袋拿下來了。
雖然兩大家族沒人是黨員,也沒有當村長,但村裏的事離不了他們,因為什麽事都需要他們出錢出物。很多情況下,這兩家的主事人是村裏事務的後台。沒有他們參與,好多事都不好辦。這兩家主事人家裏都有親戚是當地八路軍的重要幹部,所以跟八路關係很好。八路來村裏,當然他們要招待,因為他們有房子有錢。窮人哪裏招待得起呀。這也是土改時,他們都能事先得到消息,一跑了之的原因。
八路軍收公糧,但八路自己沒有地方保存,所以都是分散保存到村裏,當然是保密的了。我們村那個黨員情報員老轉轉差點被八路軍槍斃了。據說懷疑他私挖八路軍埋藏的公糧。但後來也不了了之了,不知什麽原因,可能證據不太確鑿吧。
村裏另一個貧農黨員,我們姑且稱他老黨員。他弟弟是偽軍警察所長。本來他弟弟是土匪。因為土匪經常裝作八路軍幹綁票的活,八路軍縣長決定打擊土匪。據說短時間內全縣打死200多土匪,徹底消除了匪患。80年代八路軍老縣長從南方回到縣裏探親,縣裏還專門加派警衛,防止仇家報複。
這個老黨員的弟弟也在被槍斃之列。晚上兩個八路軍摸到他家,把他從被窩掏出來拉到村外,就要槍斃。這家夥比較機靈,瞅了個機會撒腿就跑,跑到鄰村,躲到馬車下麵,八路軍沒找著。村裏呆不下去了,投了日本。但好像他在當偽軍時沒有幹什麽壞事。正是這一點,要了他的命。45年,八路軍圍攻日本據點,他覺得沒幹什麽壞事,沒躲起來,還在附近晃悠,被八路軍抓了起來。村裏聽說後派人去保,等趕到那裏,已經被打死了。當時村裏支部書記是那個富農。這個老黨員和他們家一直認為那個富農黨員故意拖延,才要了他弟弟的命,文革期間還攜仇報複。
抗戰勝利後,共產黨在當地建立政權。群運前有一段時間,還很和諧。兩家大戶的家人還被結合進村政權。1946年,群運開始,鬥地主,分田地。兩家大戶大部分家庭都劃為地主或富農。群運開始之前,兩家的男人基本都跑了。去年我回家,才聽村人說起北院的一位婦女被吊起來,問看到蔣介石了嗎?如果說沒看見,就再吊高一點。說看見了,就把繩子一鬆,摔下來。 完了還拴到馬後麵拉著跑。本來經常讀到在別的地方有這樣的事,沒想到在我們村也發生過。好在,沒有打死,還算幸運的。我小時候,這個老太太還活著。
解放後,老黨員一直是村裏的主要幹部。據說本來要調他出去工作,但他實在水平差,就一直呆在村裏。八十年代之前,村裏政權一直由他和他近親把持。他當過支書,他堂弟當支書時間更長。文革中造反的也大都跟他有關係。他弟弟的養子,文革中有一段很活躍,想把富農黨員當老師的兒子弄回村,但沒有得逞。文革時我父親被趕回村裏。因為我父親跟富農黨員的兒子是好朋友,又一直都當老師,他們捏造了一份有很多反動言論的文字,非逼著我父親說是富農黨員的兒子寫的。我父親堅決否認,為此還挨了幾皮帶。我父親明白利害關係,如果富農黨員的兒子被弄回村,有可能被打死。我們家在村裏沒仇人,雖然我父親因為是右派,文革一開始就被趕回村裏,除因為這個朋友埃了幾皮帶外,村裏沒有人太為難過他。
老黨員的侄子沒有站對隊,很快他們這派被邢台駐軍鎮壓了,他和其他幾個活躍分子被綁到鄰村,好一頓臭揍。從此老實一些了,起碼不再參與政治了。
文革時有一段時間另一家兄弟還加上他們的外甥在村裏掌權。這家兄弟的父親是土匪,抗戰期間被八路軍槍斃。他們一直懷疑是北院一家人給八路軍通的風報的信,因為那一家有很近的親戚是八路軍地區公安科長。文革期間把那一家人的老頭好打,把牙都打掉了。逼這老頭承認當年他們父親被槍斃是老頭誣陷的。材料報上去,經查證,當年他們父親被槍斃是八路軍正式判決的,是有足夠證據的。結果案沒翻成,兄弟倆受了處分(好像留黨察看),外甥才搞到的預備黨員也被取消了。
這倆兄弟在村裏得罪人不少,而且哥哥死後弟弟雖有老婆,但與嫂子混在一起,很為人們詬病。他死的時候,抬棺材的人也找不夠,隻好近親給抬了。我們老家,棺材一定要鄉親給抬,近親是不能抬棺的。找不到抬棺材的人,是很丟人的事。不過反正哥倆都沒兒子。先前過繼的外甥,文革後在村裏呆不下去,也回自己家了。
老黨員的老婆人緣很好。即使文革期間,老太太也從來沒有對成份不好的人假以顏色。老太太沒孩子,收留了好幾個親戚的孩子。大都是她丈夫姐妹的子女,甚至孫輩們。當年家家缺油吃,但他們家的孩子經常吃著炸得油汪汪的饅頭片,令我們很是羨慕。
老黨員的堂弟可能是八十年代前任職最長的支書。自然在村裏得罪人不少。尤其成分不好的人,對他沒有什麽好感。北院有一位當醫生的,文革被趕回家。後來恢複工作時,這位支書橫加刁難,不給辦手續。我父親73年恢複工作時去找他,因為有那位醫生的經曆,當時非常擔心。沒想到他非常痛快,還說,“在村裏受了好幾年罪,問題是該解決了。”讓我父親非常意外。現在想來,大概是我爺爺的為人起了很大作用。我爺爺據說很會來事,在村裏人緣很好。當時雖早已去世,但積的德還是使後代受益。
這位支書的兒子為人好像很不錯。村裏好些人覺得比他爹強很多。
現在村裏領導走馬燈似的換。早已不是某個家族完全把持的了。黨員大部分是當兵入的黨。村裏很少發展黨員。當支書能夠貪一點,但對村民早沒了過去的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