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終於決定租一處新公寓是在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雖然打的是為遠生練琴考慮的旗號,更主要的,經過這兩個月甜蜜的二人世界,我已經再也不能容忍那個黃毛鬼佬再次回到我們的生活,與我們合用臥室。
尋找房子是一項複雜而且耗費時間的事情。本來我想交給中介公司代辦,但遠生堅持我們自己聯係房主,自己談價錢,雖然會浪費掉一些時間,不過無論從滿意的程度還是價錢方麵都會更劃算些。
我們會趁著輾轉於各個待租房屋的間隙時間,討論他的新曲子和小說的思路。寄生在他的精神淨土中,哪怕世界末日,我都渾然不覺,強烈的充實感讓我無暇思考眼前 生活將要麵對的重重困難。而他,也因為有我的時時陪伴,顯得激情澎湃。在這個陌生的國度,我們憑借僅有兩個人塑造的小世界,抵抗著外界的一切寒冷。斷絕一 切退路,隻擁有彼此的狀態,竟成了一種莫大的幸福。以至於我們時常會在看房子時辜負初衷,忘情地說話而忽視了房主憤怒的目光。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的三個月旅行簽證終於過期,頂著被警察抓獲的危險,我開始了沒有合法居留身份隻能去打黑工的生涯。
好在奧地利這個地方是非移民國家,移民局的力量遠遠沒有美國等移民國家強大。平時走在街上,從來不曾有人無故盤查身份,檢查簽證。沒有合法簽證卡的影響也隻限於不能辦理醫療保險、銀行卡,不能買機票、車票這些小問題上。
總之,我的形象氣質在任何人看來都和非法移民不搭邊,和遠生住在一起,根本就是兩個乖乖的小留學生,絕對的守法良民。頂著他的身份租房子、看病、買車票什麽的也都不是難事,甚至我倆還利用補辦大學學生證的空子給我也搞了張學生證,平時帶在身上,就是個有效的身份證。倘若有時間,還能享受進出大學隨意聽課的福利。
幾個月時間一過,我已經完全熟悉了維也納的生活方式,原本的提心吊膽,也演化為心安理得。於是擺在眼前的最大問題,就是如何賺錢。
在維也納,即使像遠生那樣作為國立大學的正式留學生,政府允許打工的時間也非常有限。除了假期,每周打工的上限無非就那麽十幾個小時。而像我這樣連正式身份也沒有的人,無論做什麽工作都屬於黑工。
維也納的大多數工作都是循規蹈矩,沒有老板會願意雇傭黑工。因此那些沒有身份的中國女人,集中的工作場所就是各大按摩院,雖然收入不菲,但這些名為按摩實則帶有色情性質的工作,當然不是我能去選擇的行當。於是,那些為節約工人開支而願意冒險雇傭黑工的中餐館,成了我唯一可選的範疇。
為了能攢夠租新房子的錢,我同時兼職幾份工作,維也納大大小小的中國餐廳都留下了我的身影。遠生也在繁重的學業壓力和藝術創作之外,為生計奔忙。在維也納這個藝術之都,想靠藝術本身賺錢是相當困難的,連路邊賣藝的街頭藝人,都有可能是個大隱於市的音樂家。所幸遠生的鋼琴技藝著實高超,還是間或能找到一些在教 堂、婚禮、餐廳伴奏或者陪小孩子練琴的的機會。但這一類工作對他而言顯然和藝術毫無關聯,因此這些錢賺得極其卑微而痛苦——耗費在藝術之外事情上的時間讓 遠生真切感受到生命在流失,一滴一滴的,更何況那些時間真是他熬掉健康為藝術節省出來的。
(感謝吳洪濤先生的原創插圖)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當我到他身邊時,這種狀態會有所轉好,至少我能多為他贏得一些休息。但事實證明,因為我的工作能力不強,體力也不行,加上老板的苛刻和欺壓,打黑工賺來的錢十分有限。遠生的壓力也因為我的到來徒然增大。
遠生說:“這些我都已經想到了,隻是你一直很樂觀而已。”
對於這樣的局麵,他的確是充分預見過。在我們都還沒到奧地利之前,他就想到了,包括我的局麵,他的局麵,以及所有所有能夠出現的問題。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他正在住院。我至今都記得有多少代表著不同觀點的人從各個方麵勸說他放棄赴奧的計劃。
鋼琴表演藝術本身,就是一個勝者為王敗者寇的行當,遠生選擇的事業,必然是這種極具挑戰性的,而且在文化障礙、語言困難麵前,他依然毫不留情要自己參與到這種人生競技中,並且目標隻有一個,勝出。
真正了解遠生的人,是不會認為他的目標過於自大——因為他為了要聚集勝出的實力,這些年來付出了太多努力。但很多人仍是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做這種人生選擇。他 在國內最好的音樂學院畢業時,已經可以為自己贏得很多表演和賺錢的機會,孤注一擲的拚搏根本是把自己往絕路上逼。更何況,任何人看了他當時病體沉重的程 度,都會害怕他在國外的歲月會拚掉性命。
但是,他自己從來沒有質疑過自己的決定。任何一種意見都沒對他發生過作用。
作為愛人,我自慚形穢,深知這樣的遠生,是我永遠無法齊肩的,是我永生都要仰視的。我生一點點小病,就會長久地賴在床上睡覺,可是他無論處於怎樣一種生命狀 態,都會永不停息地思考,深受其苦,也自得其樂。他對於藥和醫生從來都很仇視,對於病床和營養品也是同樣的抗拒。他不聽醫囑,偷偷把藥藏起來,住院時也敢 大著膽子熬夜,還很自信地對我說:“聽他們的診斷,早就活不起了。我也嚐試過聽話,有時候病得實在怕了,稍稍配合一下治療,結果就是病情反而更加嚴重。究 其根本,是因為我的脆弱,遭到了自己的鄙視,生命值就會每況愈下。醫藥根本都是無用功,人隻有堅持相信強大的自我意誌,才能克服恐懼,戰勝病痛,我每一次 都是這麽挺過來的……”
我的天,除了他,我沒見過任何一個不相信現代醫學的年輕人!
那個時候的他的境遇,已經遠遠超出一個二十幾歲的人能做出決斷的範圍。生命場如此脆微的時候,要堅持的除了理想,還有愛情。他因為堅守著對於我們愛情的鄭重 承諾,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放棄我——縱然是任他如何優秀,也不能帶給我在維也納的陪讀身份已成事實,他也不肯放下執念,在病床上輾轉著留學、跨國婚姻、偷 渡、生孩子等種種我能去奧地利的途徑。
有的時候,執念過強是一件害人害己的事情,但有的時候,惟有強大的執念,才會讓人勇敢而有力量。
他生命散發的熊熊烈焰,也堅定了我跟著他的信心。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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