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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育堂街86號

(2016-08-18 13:49:22) 下一個

老房子拆掉整整二十年了。這麼些年,去過一些地方,看過不少建築,也住過德克薩斯的公寓和紐約的聯排屋,但真正進入心底的,還是小時候住的上海弄堂裡的石庫門。還記得我從西廂房的窗口往外望,跟著錄音機裡一遍遍放的「外麵的世界很精采」哼哼著。現在我知道了,外麵的世界精采歸精采,魂牽夢縈的卻也隻有老家。

從西廂房窗口望出去,底下是天井,進進出出的人總要打這裡經過。我經常趴在窗台看得起勁,一抬頭,不經意發現對麵東廂房裡的毛囡躲在角窗邊看我呢!毛囡五十多歲了,這個乳名之所以一直跟著他,因為他的智商跟小孩子一樣。毛囡很怕人,反過來人也就怕他了。有時候我上樓經過他家和小晨晨外婆家共用的門道,猛然看見他藏在陰影裡,踏得山響的步子立即放輕了,一拐彎,繞過樓梯扶球,往家裡急奔回去。

變天的日子,毛囡會短促地叫一聲:「落雨咯!」便見他伸出手來收起晾衣杆。這邊我家三伯伯會開始逗我:「落雨咯,打烊咯!小八臘子開會咯!」然後找機會刮我鼻頭。我很煩他這個動作,罵他「神經病」,有時候太沒輕重,就招來一頓追打。

聽毛囡一叫,阿娘就過來了,跟前樓裡也在探身收衣服的徐家老太「陸家姆媽」、「徐家姆媽」地打招呼,一邊相約午飯後搓麻將。「三缺一?」我聽阿爺問,他吵著要去。徐家姆媽忙不迭說:「一道來嘛!輪流摸幾圈。」儘管阿爺常輸錢,但他跟亭子間老林都是有名的臭脾氣,不受人歡迎的。阿娘贏到不好意思,大家也還是歡喜她去。我也歡喜阿娘去,她回家總會撥個五角一塊的給我。

我跟毛囡經常看著眼底的石板天井,和一道混水牆之隔的八十八弄,看人進進出出樓裡。從我的方向,能看見郵遞員的綠色腳踏車「嗖」一下穿過半掩的大門,很快又從八十八弄的弄口飛過。沿著果育堂街,嘀鈴鈴的車鈴遠去了,不留神他什麼時候來過,但大門裡的信箱每天都會有一些信或報紙。

從毛囡的方向大約能看見一個小姑娘戇兮兮地東張西望,有時候眼睛腫起來,兩條縫,大概因剛被追打或前夜裡做夢哭過的。

難得會見到程家阿婆的大女兒和二兒子拖兒帶口地過來。大女兒我叫她「大阿姨」,是大學老師,在生下兒子前曾有個可愛的女兒,後來不知得了什麼怪病,聽程家阿婆說被送給醫院「做實驗品」了。大阿哥毛囡就站在窗口,一張木魚臉,像看路人甲乙般看他們進到天井。

天井裡的常客是三伯伯、小晨晨舅舅他們,夏天打赤膊,冬天戴耳罩,在那兒下棋。來人從天井往客堂間一跨,隨後能聽見他們跟誰寒暄,混雜著客堂間裡大晨晨、小晨晨和王旗拍香菸牌子、或打彈珠的喧嘩。不一會兒,被踩得轟轟響的樓板的聲音,從客堂間深處分兩頭,一邊沿著樓道往上,經樓內繞到西廂房,一邊傳到天井上空,像環繞立體聲,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響。玻璃櫥子裡的瓷瓶瓷擺設也共振起來,仔細能看出彌勒佛張口大笑的嘴巴在抽搐。在錄音機裡的歌聲太響時,「當你覺得外麵的世界很無奈……我還在這裡耐心地等著你……」一遍遍放著時,仔細看他老人家也會動動嘴的。

夏天男人們喜歡在天井裡各家的水鬥池前擦澡。一個臉盆擱在水龍頭下,毛巾拖水打濕身體,搽上肥皂,然後一條絲瓜巾上上下下地搓。從我的位置,常能看見他們兩手提著絲瓜巾兩端,把背後搓得一條一條的紅。最後一盆清水兜頭澆下,平角褲沉甸甸地下墜著。

有一次三伯伯開玩笑扯了一把小晨晨舅舅的褲邊,一瞬間,大半個白屁股露了出來。他一邊提褲子,一邊甩著濕毛巾追打三伯伯。我蹲下身,笑得幾乎厥過去。

「一歇哭一歇笑,兩隻眼睛開大砲。」那時候三伯伯經常這樣逗我。他說得沒錯,還要找機會刮我鼻頭,這讓我更煩他了。

三伯伯也常會在天井裡擺家生做木工;正對西廂房樓下的曹家門前,曹家阿婆通常坐著拆紗,那時候我們常用來抹桌子擦灰的「維斯」,便是拆紗的成品之一。

冷天時,三伯伯往客堂間一跨,在王旗和大晨晨兩家對門之間架上木工床;曹家阿婆拆紗時則戴上了無指手套,穿一件老棉襖,戴一頂絨線帽,一副袖套一個圍兜,顏色是灰、灰的藍,青、青的綠,褐、褐的紅。她像門神一樣,總不離自家門口,八十六號進進出出的人都別想逃過她的眼睛。

在老人眼裡,日子大概會一直這樣過下去的吧!誰能料到後來果育堂街拆得隻剩下短短一截和不多幾個門牌號呢?伴隨著八十六號的一切,就這樣湮埋在新建起的停車場下了。



——原載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2015年12月8日

鏈接:http://www.worldjournal.com/3564939/article-%E6%9E%9C%E8%82%B2%E5%A0%82%E8%A1%9786%E8%99%9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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