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悲歌

關於貴州遵義趙家女人們的故事
正文

@閨媛詩@文革(82-2 芷茱:小女裝呆/一褲二女)

(2016-02-27 10:40:23) 下一個

(2)一褲二女(1964)

   人民廠職工醫院抽調了包括成芷茱在內的三個人去替換生病的同誌。如前所述,另外兩個人都去往比較遠的地方,成芷茱因家裏有小孩,所以照顧她,被分到離昆明最近的彌樂縣。她要去的具體地點是奇孟公社景孟大隊。從彌樂縣到奇孟公社不算遠,不足二十裏。有人安排成芷茱在縣委四清辦公室搭便車從縣城去奇孟。成芷茱先以為搭汽車,後來車來了,才知道人家讓她坐馬車。車上裝的東西不多,空餘的地方堆著些空麻袋。成芷茱爬到車上,坐在麻袋上。麻袋有各種味道,其中最強烈的似乎是烤煙味,成芷茱聞著不舒服。一條破破爛爛坑坑窪窪的土路,彎來拐去,忽寬忽窄,印滿深淺不一的車轍。成芷茱有些奇怪,問趕車的大叔:“到奇孟有沒有大路?”大叔說:“就是這一條大路。小路不好走。”成芷茱不吱聲了,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想,原來這就是好走的大路,不好走的小路是什麽樣那就不好說了。這個彌樂縣是怎麽搞的,怎麽離縣城不足二十裏的公社,居然也沒有通正式的公路。車到奇孟公社所在地,趕車的人幫她再找了一輛馬車,她便再接再厲,換了車繼續坐,車行七八裏,上坡複下坡,天黑時分才到到景孟大隊部。

   奇孟公社四清工作隊人員不少,下分若幹個分隊分頭負責不同的生產大隊。不過工作分隊也叫工作隊。景孟大隊工作分隊隊長姓蒙,大家自然叫他為蒙隊長,把“蒙分隊長”那個“分”字省了。景孟工作隊一共六個人,四個大學生,兩個幹部,這六人乃四男二女。兩個女的,一個是成芷茱,另一個是昆明工學院的學生,叫麻玉蓉。蒙隊長是頭兒,麻玉蓉是秘書,成芷茱負責婦女工作。工作隊的同誌們知道成芷茱要報到,所以這天晚上安排了一個分隊會議。會上,蒙隊長介紹了奇孟公社和景孟大隊的自然情況和當前四清工作進展。勒朋江繞著奇孟公社的一邊流過,河對岸是另一個公社。景孟大隊有四個自然村,分為六個小隊,正好工作隊六個人,一人主管一個小隊。成芷茱除負責婦女工作外,也分管一個小隊。目前景孟大隊的大隊長、大隊支書、會計、出納,以及各個小隊的隊長、會計,基本上都被群眾告狀,一律靠邊站,由工作隊全盤負責四清工作。四清四清,根據雲南省委的文件要求,“清思想、清政治、清組織、清經濟”。說實話,這方麵成芷茱早就知道,畢竟在醫院裏學了那麽多的文件。因為成芷茱是新人,蒙隊長便再一次宣布四清工作隊紀律。成芷茱一下子記不得那麽多條條杠杠,但有幾條卻一說便一輩子都忘不了。蒙隊長說了,工作隊隊員必須和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必須做到“兩袖清風,一身虱子”。說到一身虱子,隊員們便都笑。三個男大學生紛紛把手伸進褲腰,好一陣摸索,其中一個果然捉住一隻虱子,說笑間一撚,響起細微的破裂聲,手指伸開來,夠到油燈下讓大家檢查,手指肚上有一點點血跡,還有虱子七零八落的屍身。有一條規定很奇怪,隊員不準談戀愛,既不準同工作所在地的群眾談,也不準隊員之間談。成芷茱暗笑,這算什麽規定?好像工作隊員都是部隊戰士似的,行軍打仗,不得拖泥帶水。

   開完會,大家回到借宿的農民家睡覺去。四個男的住在一個老黨員家,離大隊部有兩三裏路。兩個女的住在姓莫的烈屬家,男主人叫莫三爸,離大隊部近。雲南山多,曆來土匪猖獗,解放後國民黨的散兵遊勇同土匪混在一起,四處作亂。莫家夫婦的兒子參加剿匪,在戰鬥中犧牲了,於是他們就成為烈屬。莫家女兒出嫁之後,老兩口便相依為命。四清運動開始後,他們將房子騰了一間給工作隊的女同誌住。成芷茱跟著麻玉蓉走,邊走邊說話。成芷茱說:“他們住那麽遠不方便吧。”麻玉蓉說:“還好吧。剛來的時候,一時沒找到合適的地方住,幾個男同誌先住了兩天牛圈呢。”成芷茱說:“哦,鄉下房子不都挺寬的嗎?”麻玉蓉說:“五類分子的家不能住,中農也不太好。盡量要找貧下中農家,要先了解了才住進去。”說話間到了莫家,很普通的泥坯茅草房,低矮,正中是堂屋,兩邊是廂房,屋一側搭個披子,肯定是廚房了。麻玉蓉給雙方做介紹:“這位是我們工作隊新來的成醫生。這是莫三爸和莫三娘。”莫三爸夫婦早已知道今天將有一位新的工作隊女隊員來住,沒有如往常一樣早早睡覺,特地等兩人回來。莫三爸滿臉堆笑很客氣,口裏直說:“來了哈,來了哈,成醫生從昆明過來走了幾天?”成芷茱就著昏暗的油燈環顧四周,堂屋裏兩條歪歪倒倒的木凳,一張桌麵裂開幾條大縫的很粗糙也很破舊的桌子,牆上有張毛主席像,還有一張年輕人畫像,不用說,那一定是他們的兒子。成芷茱看那畫像,實在是畫技拙劣,心想像不像莫家兒子也很難說。她還想,烈屬家很困難啊,簡直是一貧如洗呀。正想著,莫三娘端上兩碗黑糊糊的粥來,擺在桌子上,笑一笑,默不作聲退出屋去。莫三爸說:“兩位老師,喝一口水嘛。”成芷茱不懂:喝什麽水?向麻玉蓉看,看見麻玉蓉向她使眼色,不知其意,便不動。麻玉蓉說:“莫三爸,做啥子宵夜讓我們吃嘛,你們這個樣子是要喊我們犯錯誤哪。”成芷茱這才明白莫三爸故意“喝一口水”是表示客氣,一下子想起“同吃同住”的紀律,不能隨便吃農民家的東西的。莫三爸說:“跟你們說,黑漆漆的不好看,是核桃麵麵,好吃。”成芷茱不敢吃,莫三爸開始生氣:“吃嘛吃嘛,成醫生是大醫院來的,不要嫌我家做的東西不好吃喲。明天我喊鄉親們都來看病。”麻玉蓉說:“我們有紀律的,清幹部的人,怎麽能自己都不清。”莫三爸臉色有些難看了:“多吃多占你們查,該的。我們窮,沒得東西好招待,隻有幾棵核桃樹上長的,不犯資本主義。”成芷茱見土得掉渣的莫三爸一臉嚴肅,說的卻是“不犯資本主義”這種高論,不禁驚訝。兩人礙不過情麵,隻得把莫三娘拉來,四個人一起吃了,這算是同吃,不算特殊。 

   成芷茱以為莫三爸之窮,緣因烈屬年老,沒有勞動力,是特殊情況。但她的這個自以為是,第二天就被殘酷地糾正了。一大早還沒起,就聽見屋外有人聲,原來,農民們來求醫問藥。成芷茱麵對衣衫破爛、麵容蒼老的農民,心先就軟了。她忙了一整天,給農民們看病。在這裏,她的草藥知識立刻顯示出極大優越性。有個女的咳嗽厲害,她讓她拿包穀須和橘皮煎水喝。有個老人家便秘,嚴重的痔瘡,她給他說,去山上采狗牙草、豬母菜、土大黃。又有個年輕女人抱著隻一歲多的小孩,隻見小孩不停地咳嗽,女人說小孩咳了有兩三個月了,始終不得好,咳得厲害時氣都喘不過來。她問成芷茱是不是也拿包穀須和橘皮煎水喝。成芷茱仔細看了,告訴小孩的媽,拿半個羅漢果,同三個柿餅煎了放冰糖喝。小孩媽媽問:“冰糖要好多錢的?”成芷茱說:“買幾角錢的就夠了。”小孩媽媽當時就傻了眼,脫口說:“要幾角錢哇?我一分錢都沒得哪。”旁邊的人也應和:“成醫生,有沒得不要錢的?她沒得錢買冰糖喲。”成芷茱想想,說:“找得到甘庶不?把羅漢果和柿餅煎好了,把甘庶放在擂缽裏搗爛,甘庶汁倒在藥湯裏也行。”眾人便一齊說:“這個辦法好,要得,要得呢。” 

   成芷茱大受農民歡迎,讓蒙隊長也沾光——農民們認為是蒙隊長親自向上級領導要求派醫生到景孟大隊來的。蒙隊長知道成芷茱忙,便讓麻玉蓉帶信來說,奇孟公社四清工作隊長說了,給農民看病是大事,正好體現黨的關懷,為貧下中農服務的同時,也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充分接觸群眾,對四清工作有很大益處,值得提倡。他讓成芷茱不必忙著接手她負責的那個生產隊的四清工作,先看麻玉蓉整理的各個生產隊開展運動以來的材料,熟悉情況。成芷茱這一天給人看病很累,也很亢奮。鄉民淳樸感恩的眼神,是最高效的催化劑,讓這個醫生的柔腸和操守,轉瞬生成高度的責任感和成就感。接連兩三天,莫三爸家門前都很熱鬧,男女老少絡繹不絕,全是來看病的。然後,讓成芷茱意想不到的情況也出現了:農民們感謝她瞧病,給她送來很多吃的。他們往往把東西往莫三爸家的那個小披子裏一放,也不聲張就走了。到傍晚,莫三娘把成芷茱拉進那間小披子,也就是他們的廚房,讓她看擺在一堆木柴旁邊的東西,喲,有野雞,鳥蛋,蘑菇,魚幹,也有蔬菜,又有蕎麥餅玉米粑,甚至還有小孩采來的折耳根、野蔥、地牛兒。莫三娘說:“包穀粑是最珍貴的了。”成芷茱說:“蘑菇呢?野雞呢?這樣多好東西,擔待不起呀。”莫三爸在一邊說:“最金貴的是糧食。我們這個地方窮呢,家家戶戶缺糧。”莫三娘補充:“天天去樹林裏揀蘑菇來吃,人撐不住呢。前幾年,我們這裏餓死好多人喲。”成芷茱對鄉下在困難時期餓死人原有所聞,倒也不覺得奇怪,含糊地應了一句:“哦。”她發現莫三娘在傷心抹眼淚,便疑惑地看著莫三爸。莫三爸說:“我家女婿和一個外孫女餓死了,我女兒拖著個男娃一個人過,說不得喲。”成芷茱聞言,心裏一震。麻玉蓉說:“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唉!”過一會,莫三爸吞吞吐吐地說:“我聽蒙隊長說你是來搞四清的,你真的是來搞四清還是來給我們瞧病的?”成芷茱說:“我是來搞四清的呀,看病是順便先看幾天……”麻玉蓉說:“莫三爸,政治掛帥,四清很重要,警惕資本主義複辟。”莫三爸說:“飯吃不飽,一個個都病秧秧的,哪個曉得啥子複辟不複辟的。”莫三娘在一邊喃喃說:“成醫生隻看幾天病就不看了?還有好多人要看病哩!要是成醫生隻管看病,不搞四清就好了。”成芷茱一驚,同麻玉蓉對視一下,麻玉蓉笑,把嘴湊在成芷茱耳邊悄聲說:“鄉下落後話多呢。”成芷茱聳聳肩,對麻玉蓉耳語:“烈屬也說這種話……在城裏麵哪個敢說,要挨批判的。”

   晚上,成芷茱倚在床頭看麻玉蓉整理的材料,牛皮紙大信封上麵寫著“彌樂縣奇孟公社景孟大隊四清運動材料”。內有若幹練習本,一本是“會議記要”,一本是“景孟大隊材料”,另外每一個生產隊有一本,分別在封麵上寫著一隊到六隊,相當清爽。練習本中夾著各種舉報信、帳單、收據、借條、交待材料等等。從那些材料中可見,景孟大隊的幹部們早已被群眾恨死了,有多吃多占的,有責罵群眾的,有包庇壞人的,有調戲婦女的,包括大隊長大隊支書在內的大隊幹部,個個肮髒不堪,從一隊到六隊的每個生產隊的隊長,人人都有問題。成芷茱問麻玉蓉:“這些材料都是你整理的?”麻玉蓉說:“那當然是啊,大家做工作,我歸納整理。”成芷茱說:“你真能幹,以後工作中要多幫助我。”麻玉蓉說:“你才是我的老師呢,一來就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了,肯定會得到很多情況反映……開頭呢,我們工作隊一到,一發動群眾,很快就聽見群眾的揭發,我們就讓這些幹部全部靠邊站,老老實實交待檢討,歡迎揭發立功。”成芷茱很驚訝:“鄉下的幹部都爛透了,老黨員也都有貪汙腐化行為……個個不清。”麻玉蓉說:“是呀,中央說階級鬥爭複雜尖銳,很多地方政權並不在真正的共產黨人手裏。”成芷茱說:“這麽多材料,看得出你們工作很有成效呀。你們下鄉來,工作是怎麽開展起來的?”麻玉蓉說:“四清這幾條嘛,清思想、清政治,我們組織大家讀報紙,念文件。清組織呢,一是檢查黨員幹部有沒有做對不起群眾的事,二是檢查他們有沒有把壞人拉入黨內呀。不過呢,我覺得最實在的工作就是清經濟,大隊的,小隊的,所有帳目都經不起查,沒有哪個生產隊的帳目是清的,問題一大堆。他們的帳本,都是亂寫的,欺負農民不識字。你說大隊支書邰克連,到奇孟明明隻買了一瓶墨水,自己寫張收據,兩瓶,被揭發出來了,醜死了,哼!”成芷茱說:“多報銷一瓶墨水的錢?”麻玉蓉說:“是啊,奇孟供銷社營業員作證,邰克連那次隻買了一瓶,收據上的字是他自己寫的。”

   兩人說著,夜已深了。這時,聽見有人敲門,麻玉蓉問:“誰呀?莫三爸嗎?”外頭應:“是我。成醫生睡了沒得呢?”成芷茱立刻去開門:“莫三爸,有啥事?”堂屋裏沒有點燈,成芷茱費了點勁才看出莫三爸身後還有兩個人,一個是莫三娘,另外還有個女人。原來,那個女人是大隊支部書記邰克連的妻子,莫三娘的表妹,他們喊她為六妹。最近支書靠邊站交待問題,甚至曾有幾天還被蒙隊長關在大隊部不準回家,這一來大家都知道工作隊把支書當成地富反壞一樣對待,支書一家人都抬不起頭來了。這幾天成醫生在莫三爸家給人看病,盡人皆知,邰支書有個女兒,常年有病,但考慮到自己的身份,不能同貧下中農搶醫生,所以不敢讓她來看病。莫三娘下午無意中以為成醫生馬上要去搞四清不看病了,心裏便很急,跑去支書家給六妹說了。於是六妹思來想去覺得不能放棄重大的機會,由莫三娘陪著趁晚上想悄悄請成芷茱上她家給她女兒看病去。成芷茱有些想不明白,即使是正在接受審查的支書,也不至於不能帶著未成年的女兒來看病呀?但她轉念一想,或許病人和家屬有不便之處,比如小姑娘病得不能走路。她正在瞎想,聽見麻玉蓉在她耳邊好心提醒:“半夜到邰家不太好吧?”成芷茱明白麻玉蓉的意思,工作隊隊員半夜跑到四不清幹部家裏,或許會有些說不清。不過成芷茱當醫生當慣了的,好人壞人生了病她都得看,也不是這一次,麻玉蓉半夜上支書家定然不妥,她去卻無妨。於是,莫三爸點起火把,交給六妹,六妹便領著成芷茱去她家。成芷茱問她女兒多大了,回說十四五歲了。問得了什麽病,六妹說她說不清,婦女病,下體老淌臭水,都不好意思對人說,請成醫生看了才知道。成芷茱到了邰家,邰克連點頭哈腰地出來迎接,那動態,那語音,那眼神,讓成芷茱立刻感覺到這位看上去與普通農民沒有區別的支書已經甘為人渣,自我服罪,低聲下氣,且卑且微。六妹指著一個房間說:“我娃在裏麵,我喊她出來。”成芷茱以為六妹會喊一聲從而病人出屋來,不料六妹徑自進屋去了,成芷茱心想,哦,她是要陪病孩子一起出來,孩子害羞。她就著燈光環顧屋內陳設,心想支書家怎麽也這樣窮,破桌子爛板凳的。令成芷茱奇怪的是,借著外間的油燈微弱的光,她似乎看見邰書記的女兒坐在床上,是不是陰部有大毛病以致腿腳都不方便了?然後,更令她奇怪的一幕繼續上演,六妹變成了黑屋裏的一團黑影,而且那個黑影爬上床去了,床吱嘎吱嘎地響,有孩子半醒不睡的囈語,喲,床上顯然還有正在睡覺的其它小孩。成芷茱條件反射般地脫口問站在她身邊的邰克連:“邰支書有幾個娃娃?”邰克連垂頭搓著手說:“成醫生,不要喊我支書,喊名字,喊名字。我家有三個娃,女兒是老大,下麵兩個是男娃。”成芷茱說:“邰……你家好福氣。他們有多大了?”邰克連說:“老大快滿十六了,二娃十四,三娃五六歲。”成芷茱突然意識到,這三個孩子都在一張床上睡,啊呀,十五六歲的姑娘同十四歲的弟弟擠在一起呀?而且還有婦科病……這也太那個了吧。邰克連看出成芷茱的驚訝,說:“不要見笑喲,我們這裏哪家哪戶都這個樣子。”成芷茱心想真是少見多怪,反倒讓鄉下人笑話了。以前巡回醫療任務也不少,跑過很多地方,但說真的沒能像這一次真正一頭紮到農民家裏了,沒想到解放這麽多年,社會主義搞得這麽轟轟烈的,高級社加人民公社,大躍進加超英趕美,鄉下一個受調查的有貪汙嫌疑的四不清大隊支書家裏卻是這樣?已經進入青春期的有婦科病的女孩子還要同隻小一兩歲的弟弟睡在一張床上?但她沒有想到她的驚訝就像牛市的股票還會繼續看漲,因為六妹在孩子們的黑屋裏磨蹭好半天,她不出來,女兒也不出來,不知咋了。後來,邰家女兒出了孩子們那間黑屋,六妹卻不再現身。邰克連把女兒和成芷茱領進他們夫妻自己的房間,然後回避。成芷茱開始為邰姑娘診病,病很嚴重,讓成芷茱嚇了一大跳,這病怎麽能耽擱這麽久不去看啊!

   邰姑娘的病,在我的筆下忽略不寫了。我比較關注成芷茱的被反複精心安裝黨的標準程序的大腦,現在麵臨係統崩潰——因為親眼所見的難以置信的貧窮,是一種具有強烈破壞原程序能力的病毒。我很容易看到,由景孟大隊農民們的赤貧所引來的不斷驚訝,像一絲又一絲不斷聚合的風,終於在邰克連破舊的茅草屋裏,產生了、形成了史無前例的龍卷風,卷亂了成芷茱腦子裏的程序代碼,甚至好像幹脆卷走了那些一向被開發商與客戶共同引以為傲、用來判斷幸福與否的標準程序。至於成芷茱自己,現在的感覺則是自己的頭發下麵蓋著的是一隻可有可無的空殼。她在給邰姑娘看病的過程中,必然地發現了一個與病無關的事實:邰家兩位女性隻有一條褲子,六妹摸進黑屋上床去是為了把褲子脫下來給女兒穿上。邰家娘出門女兒就不能出門,所以她不可能跟著她媽去莫三爸家。現在,成芷茱才正確地理解了邰克連先前的話,“我們這裏哪家哪戶都這個樣子”——所謂“這個樣子”,並非僅僅是不同性別的孩子們長大了仍然睡在一張床上,而是說他們都光著屁股,白天在家裏,夜裏在床上。但凡有外人到家,光屁股們便躲在屋裏不見人。邰姑娘這個情況相當普通,說是“哪家哪戶都”,並不誇張。在景孟這一帶,不到出嫁就有屬於她本人的一兩條褲子的姑娘恐怕不及一半!成芷茱實在不可想象,這麽大的已經開始來月經的、患有嚴重婦科病的姐姐,每個月那幾天,或者說每天,在兩個弟弟麵前怎麽遮擋啊?

   下鄉所見,令成芷茱心中的迷惑奮勇增長,這些迷惑以爆炸式的速度瘋狂堆積,立刻矗立起一座她完全不可預料其高的猙獰高峰。她驚恐萬狀地被推到這個高峰之上,被逼著睜開眼去俯視同文件裏、報紙上、廣播中一切描述截然相反的“新中國”——極度貧困在絕望中平靜著,反動話語在樸實中遊魂著,毫無超英趕美的氣概,毫無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昂揚,毫無欣欣向榮的榮,毫無蒸蒸日上的上。在莫三爸家的那間小屋裏,成芷茱總是夢見雲罩孤峰,四麵絕壁,她身在高處,不由得雙腿發顫,雙目迷離。一夢再夢,似醒非醒,顛來倒去幾回幾十回幾百回,搞得她白天恍如夢中,夜夢卻似走出夢境。我作為旁觀者,很明確地發現她的意識流通網絡爆發了某種高原病,令她的對社會認識之血全麵發燙,沸騰,氣化,甚至爆炸,威脅著全部血管——這些血管,是她對新中國的高度規範化之認識賴以暢流無阻的管線。於是,下鄉才幾日,美女成芷茱的那些意識網絡上的血管中,已形成了多不勝數的疑惑血栓,令其在血管裏流淌的那些幸福觀、革命觀再也不能暢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