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仙

記錄異國他鄉,山水之間的閑散生活。
正文

花街女生

(2016-02-11 17:20:41) 下一個

十幾年前,我從商學院畢業,進入一家投行的投資銀行部開始了做苦力的生涯。進的組是投資銀行部一個極為普通的某工業組。組裏的員工,除去秘書們上上下下百餘號人。但除去花蝴蝶般的分析員和我這個剛到組的嘍囉外,隻有三個女bankers。其中級別遙遙最高的是一個合夥人董事總經理。她在業務上極其強勁,巾幗不讓須眉,很有一套拉攏CEO們,與客戶保持緊密關係的辦法,深受客戶信任。她的作風也是雷厲風行,全組的人都對她敬畏有加。作為女銀行家,她奉行的是用今天Sheryl Sandberg的話講,lean in的策略。她認為莫斯科不相信眼淚,華爾街不分男女。女人要在華爾街打出一條血路,唯有用男人的思路男人的態度去打拚男人的世界,並比男人做得更好。她不屑那些女性講座或女銀行家的活動,也不太熱心公司裏women's mentorship program. 她身體力行,全心撲在這長時間,高壓力,也高回報的工作上,一路攀升到公司最高級別合夥人董事總經理的位置。等坐穩了這個位置,她也過四十了。於是想生孩子。用她自己的話來說,試得好辛苦,左右上下折騰了好久,後來靠高科技在四十中旬先後生下兩娃。生老大前一天,還和我一起去了一個並不很重要的客戶會議。她腆著大肚子,在會上滿麵春風,熱情洋溢,卻在右手邊放了一個紅色的panic button,我在邊上看著觸目驚心。有了孩子後她業務上毫不鬆懈,該出差出差,該開夜車開夜車。她先生是她在哈佛商學院的同學,想來也應該有幾把斧頭的。有了孩子後,她先生成為全職奶爸。同時雇用三四個domestic helpers,做飯,打掃,陪孩子,各司其職。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而且那幾年不算華爾街的全盛時期,但公司合夥人董事總經理的人均收入每年在七百萬以上。現在想來更高。這還不算公司特有的福利(no fee, no carry, no minimum投資自己公司的私募基金,公司低利率為部分員工杠杆投資,等等)。所以,在事業金錢上,她是成功的。多年以後,道聽途說她離婚了。無從證實。

在她之下,組裏有兩個女VP。投行的VP不像工業界的VP一樣至尊地位,一個公司裏千個VP都不止。作為中層業務人員,投資銀行部的VP需要run deals, 應付上級,梳理下級,同時要開始管理並贏得客戶,所以壓力很大,工作時間也長。 VP一般是late 20's and early 30's的年紀,不難猜測,做業務的女VP比較少。我們組的第一個女VP是招我進組的人。戴付無邊眼鏡,秀氣文靜,說話細聲細氣,絕無我們女合夥人的爽朗豪邁之風。她是我的正式的mentor,所以接觸多一些。非常沉靜善良的人,談吐,思考,待人接物都很女性化,和她在一起很輕鬆愉悅,不給人威脅感。我們談天說地,說到一些地方苦難的兒童或事件,她會淚眼婆娑。她時不時會邀請組裏所有的女同事去她家吃飯,並真誠地問女同事有什麽切身問題,她有什麽可以幫忙的。但作為女銀行家,她的善良和女性化怕未必是優勢. 她本科畢業就進了這個組,是他們這屆分析員中的star,我沒有親曆,但從這些事實就可看出她的聰明,刻苦,勤奮。商學院後回到組裏,然後按部就班的升VP. 她的溫和平穩的風格作為分析員沒有問題,但作為領導嘍囉的VP就很是被人背後指點,覺得她軟,弱,指揮不了全局,成就不了大氣,盡管她從沒有重大錯誤,或和組裏任何人有什麽過節。她手裏分派到的客戶都相對小,雖然忙忙碌碌,但客戶名單本身就幾乎造成沒有什麽大宗交易的既成事實。於是惡性循環。她在女同事中很受歡迎,但在男同事甚至男下屬中並不被重視。她早早結婚了,我進組的時候她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她先生在對衝基金做事。這些有意無意間造成同事們就覺得她沒有動力或催化劑升董事總經理,所以by default會是千年VP.  她就這樣過了幾年,突然宣布離開這個組,脫離第一線業務,而去做公司CEO的總管了。從此她走了另一條道路,由業務轉business development。幾經輾轉,多年以後的今天,她是某大對衝基金的首席運營官,並在對衝基金的top 50 women裏榜上有名。她同時活躍在社區裏,是社區鐵人比賽小組第一名,是孩子學校的董事會董事,參加各種公益慈善活動,等等。


第二個女VP是全組裏最有色彩的人了。這色彩表現在她的衣著上 --在一片深藍黑灰的正裝人群裏,她經常穿著大紅大綠大黃大藍出現在辦公室裏,耀眼奪目。她的色彩更表現在她的個性裏。她在總體上保守的banker 人群中算個例外。她整天樂嗬嗬的,有事沒事就聽到她的笑聲。她愛旅遊探險,一有假期就去背包探險,走遍各大洲,還總挑人跡罕至的地方度假。她沒有受過登山訓練,卻去過全球最高的十座山峰(的大本營)。她每去一個國家就在她辦公桌上的一個筆筒裏放進那個國家的國旗。於是她辦公桌上全是筆筒,看上去五顏六色,卻經常找不到筆。她愛開玩笑。她桌上有一個直徑五六寸的單色玻璃球,會發光,會變色,顏色涵蓋從大紅到淺到淺綠到深綠的spectrum,很神秘的樣子。於是有人問這球是什麽道理。她樂了,說,這是告訴你整體股市漲跌的real time indicator,大綠是股市大漲,大紅是股市大跌,中間的顏色說明股市在somewhere in between。聽的人將信將疑。隔天又有第二個好奇的人去問她這個球的意義。她頭一歪,說,這個球是它主人健康狀況顯示儀,綠色是健康,紅色是警告, 中間的顏色說明是亞健康狀態。聽的人雲裏霧裏。改日這兩個好奇的同事對比了notes,顯然都被女VP尋了開心。那個球到底是做什麽用的,成為一個長久的謎。 

女VP個性調皮,但工作對她不是玩笑。她出生在東歐,很小的時候隨父母移民多倫多。她的英語沒有口音,文化上應該也是西化,但工作上的融入也和第一個女VP一樣,荊棘滿途。投資銀行部大多數是商學院畢業生,也有一些沒去商學院直接從分析員提拔的,還有一些法學院畢業生。但這個女VP是個數學博士。這本來好像不該成為因素的因素,因為她是個女人,個性又相對較強,沒有banker傳統上的內斂,這就成為男同事們視她為另類的證據之一。她做VP多年,被分派主攻一個小而複雜的niche sector。VP在 sector和客戶的分配是政治大於技術。分配到sector/客戶好壞相差太大了。分配得好,花同樣的力氣,做最lucrative, high profile的生意,前途就容易被打通。分配得不如意,就如同發配邊疆,吃苦不討好,很多人不管怎麽努力都翻不了身。這分配很多是人脈關係,新VP在之前的三年的associate年間,和哪個senior banker派係關係好,進入誰的不成文的團隊,會更容易受到蔭護。光埋頭苦幹而不有意建立人脈的,到了VP階段會有 rude awakening. 女銀行家們在男同事成堆的地方,每一個派係團隊幾乎都是百分之百男人,要想加入,沒有刻意的努力和適應是不行的。想來這正是女VP們吃虧的地方。

回到第二個女VP. 她被分派到的sector裏就幾個players,也沒啥大客戶,沒有大的M&A或融資的需要或可能。她很努力地工作,但收效甚微。上司知道這塊沒多少油水,當她可有可無。下屬也不傻,不願意在她的project裏花時間,甚至對被staff到她的project罵罵咧咧。她處於尷尬的境地,盡管如此,她保持著一貫的開朗樂觀,對處境似乎一笑了之。

她和第一個女VP一樣,重視women's event. 她倆組織組裏的女生活動,輪流去她倆的家裏。她不是我的mentor,卻經常邀我去喝咖啡或吃午飯。她平時嘻嘻哈哈,但每次一起hang out,她都很認真的詢問我的情況,關心的事情,告訴我她知道的組裏的一二三,像個知心姐姐。她反複說,不要光靠技術,一定要找到有益的mentor,在組裏組外建立強大的關係網,對事業要有strucure,要take control,不要隨波逐流,不要懈怠,不要有僥幸心理。這些話至今我都牢記在心。也就是這些咖啡和午飯談話,讓我對她感到感激,親切。也讓我知道了她的大大咧咧的表象裏有一個fierce competitive spirit.

作為唯一的女生嘍囉,在兩三年時間裏,抬頭看到僅有的女VP們聰慧努力卻不被上級承認,不為下屬尊重,心裏感覺是壓抑惶恐的。兔死狐悲,她們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然而,轉機來了。這位女VP, 突然提交了洋洋灑灑一大篇論文,提議為客戶開辟新的risk management產品。她根據調研結果,發現在近年內許多客戶會有一個risk management crisis,她覺得要未雨綢繆,提前讓客戶做好預防準備,順利度過未來難關。她借用了她數學博士的背景,闡述了可能使用的理論技術。要知道當時全國經濟一片大好,她所說的客戶欣欣向榮,不大像有危機感的樣子。她的這個提議turned many heads,但組裏合夥人多次開會研究後決定,支持她的看法,新產品值得一試,並撥給她人馬,資金,讓她一力統領這個項目,並許諾更多的資源。她自此有了自己的天下,並有大頭的聲援,一時間幹得如火如荼,贏得客戶,贏得項目,財源滾滾。花街別的公司既沒有這個技術,也沒有這個意向。她擁有百分之百的市場份額。 

就在她開始計劃著項目時,她多年的男友像她求婚了。他們很快結婚,又很快懷孕。再加上她工作上的重大突破,她整個人容光煥發。她孩子預產期是十二月,而十一月,她的名字終於出現在董事總經理的提拔名單上。everything was coming together.

風雲突變。她在例行孕檢時被告知腹腔有growth。她有cyst的曆史,又加上事情繁多和懷孕的喜悅,她並不以為意。懷孕後期,醫生鄭重告知這個growth不像cyst,長得很快,不可忽視,要考慮終止懷孕來手術,確認安全。她斷然拒絕,堅決要求等孩子生下來再說。耽誤了幾個月。她足月後,剖腹生子,醫生同時取了切片。她還沒來得及好好慶祝兒子的誕生,就被告知卵巢癌的確認。接下來她手術,化療,再手術,再化療。掉頭發,虛弱,無法進食。開始她還在人前一如尋常的的樂觀,後來越來越難。七個月後她走了,留下新婚的丈夫和七個月的兒子。她留下話讓送行她的人不要買花,而是捐錢給她最喜歡的慈善機構。公司另外組織了公司員工範圍內的捐款,為她兒子建立一個教育生活基金。想來她的兒子應該是有了保障的。

她的經曆對我的震動很大。處心積慮,人事起伏,一眨眼過眼雲煙。她走後不久,我也離開了公司。走前在她辦公室前經過,透過玻璃牆,還能看到那個熟悉的玻璃球正呈現著柔美的綠色。我至今不知道這個球的顏色代表什麽,但它的主人已經永遠不在了。

後記:金融危機到來,完全應驗了她論文裏的觀點。根據我知道的極有限的關於她的風險管理產品設計,購買了她產品的客戶們應該多少是收益並減少了損失的。聽說她走後,她的項目沒有了主心骨,終於被撤銷,團隊也解散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