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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農村人,我不過是多一點運氣

(2016-02-17 22:53:31) 下一個

回家過年前兩日,我匆匆看了一遍黃燈老師那篇《一個農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

這是最冷的一年,北京零下十八度,我整周沒有出門,從22樓的落地窗望出去,冷空氣逐走霧霾,讓這個城市有一種嚴酷的清冽。馬路對麵原本是密密樹林,現在變成一個深不見底的地基坑,那是正在修建的新光天地。住在郊區多年,習慣於把每次出門稱為“進城”,我還一直擔心樓下的老家肉餅倒閉,但我家的對麵,居然就快有新光天地。再往前走三百米,六號線地鐵的出口,剛修成兩棟高樓,開盤價四萬,四十年產權,有一天電梯裏遇到一個遛狗的大媽,正在跟旁人說:“赫!一開盤就賣光了!”

我總坐地鐵回家,卻從來沒有注意過那兩棟樓,地鐵口有一溜兒三輪車,我匆匆忙忙坐上最前頭那輛,冬日苦寒,三輪車師傅裹著髒棉襖,護腕護膝皮手套,車內燒煤取暖,一個鐵皮煙囪戳出車頂,往外排氣。就這樣,師傅突突開著他的三輪車,熟練地繞過路障、十塊五斤的冰糖小橘子、鐵板魷魚、甜玉米棒子以及我一直沒能理解的朝鮮烤冷麵,繞過查黑車的協警,最後繞過新光天地後麵的一條小路,把我送到小區樓下。這段路有1.1公裏,我給他十塊錢,他會又回到地鐵口,排在隊尾,再一輛一輛往前挪動,三輪車司機們互相很少交談,卻似乎有一種嚴不可破的秩序。

從雙流機場回老家的路上,我又看了一遍《一個農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窗外是我熟悉的冬天,蒙蒙霧氣,罩住枯黃山野,河水退得很低,桃樹刷了白漆,春天時城裏人會驅車前來看漫山桃花,留下滿地垃圾。有時候臨近某個縣城,就會突然冒出幾十棟新開發的漂亮高樓,但在更漫長的時間裏,沿途隻有破舊房屋,院子裏修了石椅石凳,以供大家打牌;村裏雜貨店賣假雪碧和阿爾卑斯牛奶糖,吃了糖的小朋友滿地扔糖紙;公共廁所讓人畏懼,百米之外就能憑借味道判斷方位……統統這些,構成了概數意義上的四川農村。我坐在姨媽家的車上,經過一片密密匝匝的“小別墅”時,姨媽說:“政府統一建的,你看,修得好漂亮哦!”我看了看那些整齊劃一的房子,說:“你以為,政府其實是為了征地。”車內沉默下來,我意識到自己的不合時宜。

姨媽住在成都農村。她多年前是下鄉知青,一直沒有回城,在當地找了丈夫,又成為基層公務員,最高似乎做到過副鎮長,現在領四千多塊一個月的退休金,卻隻打一塊錢底的麻將。我的表弟,一個在華為工作的軟件工程師,去年被派去塞爾維亞,年薪超過四十萬,他們在成都買了兩套房子一個店鋪,卻始終住在鄉下,因為總說就快拆遷,那套房子甚至沒有基本的裝修。多年前我剛考上大學,上火車前去他家住了一晚上,晚飯後我們出去散步,水泥路塵土飛揚,一邊是茫茫包穀地,一邊是有咕咕青蛙聲的水田,姨媽說:“包穀杆甜得很。”過了一會兒又說:“克貓兒(四川話裏的青蛙)也好吃。”

她是城市戶口,有房有車,但在那些沒法量化的細處,她的生活和農民並無區別,我打開後備箱放行李,她說“等我收拾一哈”,然後嗖地一聲,拖出一個巨大塑料袋,裏麵裝了幾十斤她自己種的芹菜,準備帶回去分給幾個姐妹,大年三十,我們吃了芹菜炒羊肉,姨媽說,這芹菜好,化渣。

上麵使用“農民”這個詞語時,我自知有繞不過去的貶義,沒有辦法,我再怎麽小心翼翼,政治正確也蓋不住城鄉鴻溝。又一次讀完那篇長文,我既憐憫,又憤怒,為時代造就的命運,為被命運鞭打的人卻渾然不覺。然而在內心隱秘之處,我也鬆了一口氣:幸好,我沒有生在農村,也沒有嫁給農村人,大部分中國人的人生,是一場從負數努力往零掙紮的競賽,我看著腳下負一百分的泱泱人海,慶幸於自己,能從負五十分跨出第一步。

有時候我會替上一輩想象當年不用上山下鄉的命運,但他們對此並不敏感,我的父母,在做知青時成為戀人,最近剛回農村慶祝了下鄉四十周年,二十幾個人喜氣洋洋,在一麵白瓷磚牆麵前合影,好像是慶祝高考成功四十周年。在這樣的喜氣洋洋之下,沒人去計算那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生,青春和記憶給萬事萬物加上柔光濾鏡,懷舊隻能是山楂樹式美好,質問和清算既沒有路徑,也是又一種不合時宜。就像《日瓦戈醫生》裏的杜多羅夫,被流放後回來,恢複了公民權,又重新在大學任教,他大談自己“在政治上受到了再教育,大開眼界,成長為一個真正的人”,日瓦戈氣憤於這些言辭,“一個不自由的人總把他所處的不自由狀態理想化”。也有更中國式的敘述,《繁花》中姝華下鄉前,幾人去蘇州河,水上汽艇拖來未名死屍,眾人不響,湖州娘舅禱祝說,“做人有悲有苦,不要覺得冤枉”,中國人慣於如此,用佛家無常代替政治追問,活下來就好,死了的,那也是命。

爸爸的大哥,“文革”中因家庭成分不好,隻能娶一個農村女人,然後紮根農村,他們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在一種無人知曉的孤獨中,喝農藥自殺身亡,二兒子得了一點小病,按照農村人的習慣,舍不得進城花錢,就在村裏看了個赤腳醫生,煎兩副中藥。他在一周內突然死亡,死時肚漲如鼓,那是一個夏天,下怒火滔天的暴雨,我記得大家用簡陋擔架抬著他的屍體,走漫長的黃泥路到村口,等待一輛貨車送他去火葬場,骨灰裝進一個廉價陶罐中,匆匆葬在村裏某處,我們從來沒有去給他上過墳,他死於十五歲。

爸爸的二哥有相似的開端,和一個看起來光明得多的結局。他在西昌下鄉後留在當地,也娶了農村女人,生了一兒一女,兒子在讀完博士後一路晉升,現在不到四十歲,已是四川農業大學的博導,女兒正在人民大學讀西方經濟學的研究生,但他自己,卻完全已被生活推倒重來,爸爸有一年去看他,回來跟我說,二爺每天幾乎隻做一件事:坐在村口馬路邊看車。因為也做過基層官員,他不缺錢,但錢對他來說,失去了推動生活向上的意義。

這些故事,和它們帶來的痛苦自顧自生長,在困擾我十幾年之後,突然爆發為我的第一批短篇小說,寫得不夠好,故事中的苦難總顯太過赤裸,我那時也不懂,隻知苦難由命運寫就,但命運,一半來自個體的掙紮,一半來自製度的善惡。後來我寫煩了,也困惑於書寫真實,是否會袒露他人隱私,我開始寫在大城市中生活的人,我寫北京、紐約和東京,日常生活的煩惱,愛情,事業,內心,也具體,也讓人痛苦。但那是完全不一樣的痛苦,就像我家的雙層玻璃,質量不大好,用了十幾年,中間升起一團白霧,不妨礙什麽,隻讓人煩心,但我們畢竟生活在堅實的玻璃之內,我以前寫的那些故事,玻璃早就碎掉了,向外望出去,是命運的深淵,無邊的恐懼。

現在書寫的這些城市,我都生活過,紐約有一年,東京有三個月,北京則看不到終點。去年春節我去了伊斯坦布爾,住在博斯普魯斯海峽邊的賓館裏,如果願意,我今年可以去巴黎,明年去倫敦,我可以每一個春節都在國外度過,甚至可以努力掙錢,就此移民。國外當然很好,在京都的幾天,我沒有在地上看到一片紙屑,一旦回到老家,走在路上必須謹慎避開濃痰、果皮和任何一種可能的垃圾,這讓我厭惡,對故鄉的情感是一種本能,但作為一個成年人,我並不靠本能活著,我求學和工作,是為了讓自己能對生活有所選擇,能走得更遠。然而走到火星又有什麽用呢?引力必然把我拽回原地,作為個體,我的內心和生活都可能更加自由,但情感是比法律更嚴厲的羈絆,就像《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伊凡的疑惑:一個人,不可能獨自得救,哪怕為此拒絕天國。

有一年,也是從雙流機場回家,我另一個表弟,從農村出來的包工頭,熱心地驅車兩百多公裏前來接我們,那輛車隻要六萬塊,後座狹小,但想到過往人生,他已經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多年之前,我恍惚記得他在老家的夜總會中當保安,和某個“小姐”戀愛結婚,生了一個兒子,後來他們離婚,兩個自己還在為生存掙紮的年輕人,沒人肯要孩子,就扔給了我的姨媽姨父,某一個春節,我親眼見到,丁點兒大的小朋友抱住他的腿,哭鬧著讓他不要走,但他一巴掌打過去,騎上摩托車,我媽說,他是要去打牌。

中間幾年他不知所蹤,我們也都不怎麽關心,不知道怎麽回事,真的讓他掙紮出來了,他在長江上承包了修壩的工程,從村裏帶了幾十個工人過去,一年能掙幾十萬。他又結了婚,在老家最好的地段買房,把姨父接過去給工人們煮飯,這樣又有三千塊的工資算留給了自家人,他又生了一個女兒,這一次,他堅決把女兒帶在了身邊,給我一張張看小姑娘的照片,小姑娘總是一模一樣的嘭嘭肉臉,但他看了又看,自言自語說:“太乖了。”那個前妻生的兒子,現在也住進新房,讀我們市內最好的小學,從他這裏,我清晰看到,原來對孩子的愛,原來所有的愛,既是本能,也有前提,在寬裕放鬆的時光裏,每個人都顯得更加善良溫情。

他們大概是我農村親戚中的最佳樣本,可以上春晚。但前兩天和媽媽閑聊,她無意中提到,這兩天姨媽去了鄉下,因為姨父的父親做生。我驚了一驚,“他爸還活著?”,我媽呸我一口,人家父母都活著,還挑一百多斤的擔子呢。真的是這樣,兩個八十幾歲的老人,獨自住在農村的破房子裏,橘子成熟的季節,他們挑一百多斤橘子去趕場售賣,如果運氣足夠好,他們能賣接近兩百塊錢。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也是那個多年前被父母遺棄的小男孩,沒有辦法,負重太多的人是沒法起飛的,像一場冷冰冰的家庭重組,他們作為債務,被剝離出來,以保證其他人輕裝上陣,麵對生活,就像奧斯維辛中,有人暗暗期望自己病弱的父親死去,這樣他就不用再分給他自己僅有的那一點點麵包。現在的我,不會再對姨父和表弟心生鄙夷,因為命運對他們的人性有更殘酷的試探,而我,不過是多一點運氣。

黃燈老師說,她之所以寫這篇長文,是擔心“這個世界的聲音將變得無比悅耳,當像哥哥這種家庭的孩子、孫子再也不可能獲得任何發聲機會,關於這個家庭的敘述自然也無法進入公共視野,那麽,關於他們卑微的悲傷,既失去了在場者經驗的見證性,從而也永遠喪失了曆史化的可能”。這段話讓我在春節假期中寫下這篇文章,一個並不重要的敘述,關於我不真正熟悉的農村,如果這真是一個“不能辜負”的時代,它可能是時代的雜音,願有更多不重要的雜音文本留下來,它們自會慢慢匯聚,凝固時間,成為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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