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頭山
無意邀眾賞，一心追殘陽
最近中國又在大搞反醫療腐敗，這本來在我看來一點沒啥新意。記得毛時代，就有個六二六指示，1965年6月26日，毛澤東提出要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毛澤東認為，當時衛生部的工作隻為全國人口的15%服務，而這15%主要還是“城市老爺”。廣大農民卻得不到醫療，他們一無醫，二無藥。再這樣下去，衛生部可改名為“城市老爺衛生部”。醫療衛生工作應該把主要人力、物力放在一些常見病、多發病、普遍存在的病的預防和醫療上。城市裏的醫院應該留下一些畢業一、二年，本事不大的醫生，其餘的都到農村去。根據毛澤東的這些意見，衛生部黨委提出《關於把衛生工作重點放到農村的報告》。
相比之下，毛的醫療革命還真的解決了一點問題，赤腳醫生雖然水平不高，但對改善廣大農民缺醫少藥的困境，還是起到了一定的進步作用，是毛澤東少有的積極成就之一。而眼下的反腐，根本目的不在於解決問題，而是轉移國內矛盾焦點，把大家對經濟不振，失業，房市爛尾的憤恨轉移到手無縛雞之力的醫生身上而已。
但蹭著這個熱點，我恰好有資格談點幹貨。 我在90年代在國內的二級和三級醫院當過十年的醫生，以後又到醫藥公司擔任過醫學總監，對那時候國內醫療腐敗有親身的體驗。雖然時間過去了不少，但中國的體製文化未變，應該還是有很多相似之處的。就此寫出來，供大家參考。
中國改革開放後，將醫療市場化，真是個令人發指的惡政。我親眼見到，很多病人，因為拿不出錢，該開的刀不開，該治的病不治，或治了一半，被推出門外，死在醫院門口，慘不忍睹！有人看了電影《芙蓉鎮》，危難的時候有人民解放軍，於是就學樣，把地方醫院不願意治療的沒錢的病人送到軍隊醫院。
我那時在軍隊醫院工作，有一段時間，急診室充滿了這些地方來的走投無路的病人。開始的時候，還真的是給予免費治療的。但後來經過報紙宣傳，病人蜂擁而來，醫院也無法承受了！
從80年代開始，軍費大減，鄧小平有句話，叫軍隊要忍耐。軍隊醫院的預算大減，但還要承擔軍人，特別是離休高幹的超標準醫療保健水平，這預算的差額，就靠醫院從收治地方病人的收入來補貼，每個科室都有收入和床位周轉率的指標。這些地方無錢的病人，軍隊醫院也實在承受不起，以後就在醫院門口派上持槍站崗的，一律不許這些病人進來了！
醫藥代表這類事，大約到90年代中期才開始普及起來，領風氣之先的，還是國外醫藥公司。那時，醫學院畢業當個外企的醫藥代表，可是個搶破頭的好工作。這些人，通常形象很好，到醫院，男的必定西裝，女的也是很職業的正裝。他們的出行，公司有規定，必須是五星酒店。這批醫藥代表，醫生們還不敢怠慢，一聽他們的工資，就先短了一頭，對他們還是敬重有加的。
但醫藥代表迅速中國化，中國的公司帶著中國特色緊跟加入，那可是財色當頭了。女醫代隻要求姿色好，學沒學過醫不要緊，男的也要情商高，形象也不錯，畢竟有很多醫生是女的。我記得有個女醫代，一來就坐在男醫生的腿上，打情罵俏。但她有點過了，雖然男醫生為她開藥很勤，但女醫生都恨之入骨，我記得有位女醫生一見她，口裏就是髒字，那個仇視的表情，難以名狀，不但她不給那位醫代開藥，就是男醫生要開，她也鬧個不停，甚至威脅要告訴男醫生的女朋友或老婆。結果，那個女醫代的業績老上不去，我們男醫生也為她打抱不平，不知道為什麽同是女人，那些女醫生那麽沒有同理心，這不符合同類相親的原理嘛！
這些國內公司的惡性競爭，把外企也帶歪了，以後那些外企的醫代也隻能放下架子，委屈求歡了，記得有次，那個禮拜科裏頭兒都出差，我成了山大王。那群醫代來曲意逢迎，大多數是姿色極佳的美女，我的感覺好得不要不要了。從那時起，才知道為什麽那麽多人打破頭要當主任啊，就是因為那些花花綠綠醫代啊！
其實我們醫生這塊，隻是小意思。一個藥，首先要能進醫院，然後進科室，最後才是醫生勤開。進醫院的權利，都是由院領導，藥房主任把持的。我們醫院有位藥房主任東窗事發，他的事跡就是夜夜新郎，幾乎每晚都有醫代侍寢，有時還同時有幾個。和袁隆平同時去世的中國肝膽外科之父，是肝膽醫院院長，也被人貼大字報亮黃照，後來有上頭保才過關。人在金錢美色麵前，沒幾個人能經得起考驗，大科學家，高風亮節的聖人也一樣，子不是曰過，吾未見有好德如好色者也！
以後，我進了外企的醫學部當主管，那是在另一個層次親曆醫療腐敗了。醫藥公司賣上市產品的部門，叫銷售部，銷售人員叫醫藥代表。未上市的產品，包括在研製過程中的，或進口藥進入中國，仿製藥上市，上市產品有劑量或適應症改變的，都得進行臨床試驗，負責這些的，通常叫醫學部或臨床部，工作人員叫醫學（臨床）專員。專員也得深入醫院，在國外叫monitor,其本來責職是監視醫生能按照GCP標準做好臨床試驗，但當時在醫生強勢的情形下，專員事實上成了行賄者，和醫代不同的是，目的不是賣出更多的藥，而是能使臨床試驗做得更快，結果符合公司的期望！
為了促進臨床試驗的進展，我什麽事都做過，送錢是小意思了，那些專家醫生眼都不咂的。更高層次的，是利益輸送，如哪位專家想到國外進修，我們可以給他安排。也有些很有趣的事，國家藥檢所有位頭頭財色都不沾，但特別喜歡金庸。我和金庸有特殊關係，讓老爺子為他親簽一套金庸全集，這把他搞服帖了，以後對我萬事必從！
在這個位置上，我結識的人層次比較高了，都是藥監局局長司長，藥評委常委之類的人，脾氣也大了點，對那些太過分的醫生也要耍脾氣了。有次吃飯後，帶那些醫生去卡拉OK，自然會叫些陪唱的，但有位醫生不知天高地厚，說我對你的女同事更有興趣（我帶了個女同事一起陪他們）。這下把我搞火了，當場翻臉，說我不到你們醫院做了，但我饒不了你！他當時還嘴硬，以後了解到我的厲害，親自到賓館賠罪，還在我麵前跪下來，自打嘴巴。中國這樣的人很多，欺軟怕硬。到了國外那麽多年，就是我被告知要layoff時，也是很有尊嚴的，難以想象會朝人跪下來，但在中國，這樣的人很多！不過確實也有效，我當時的氣也消了，沒報告給他的領導！
那時醫療腐敗確實很嚴重，但解決這個問題靠習近平的反腐是沒有用的。我２０１８年回國，國內腐敗如常，反腐隻不過換了幫人而已，還是孔子的那句話，吾未見有好德如好色者也！
不過不得不承認的是，國外醫學界確實沒什麽腐敗。醫藥代表，醫學專員都有，亦有些Dine and Wine, 但罕見有中國那麽嚴重的。原因很複雜，也不是外國人都好德勝於好色了，歸根結底，還是其民主製度和自由的言論。如果出現腐敗，媒體會爆料，當官的如果想壓製，有民主製度的保障，人民會用選票讓你滾蛋。當這些被暴露在陽光下，腐敗就沒有土壤了。另外，國外的醫學還是帶有福利性質的，不完全是市場化的，特別人道的是，即使一個人沒有保險也沒有錢，隻要有病，任何醫院都是先治療再談錢，這個製度特別好，也是中國特別缺失的。
我根本不看好習近平的反腐，也相信，隻有製度的改變，才能徹底改變中國的腐敗痼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