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先生的文章,不但通俗易懂,而且對一些我原來糊裏糊塗的問題,他以批判的角度入手,作出了尖刻,直截了當的說明和評論。有觀點的文章就是好文章,比如前麵幾篇說過的道學和心學,大多數曆史學專著都是把兩種學問描述一番,像我們這種非專業的人如聽天書,而柏先生就用道學“假正經,知行不一”,而心學“知行合一”,簡單扼要地說清楚了。
關於中國的宗教問題,柏先生的說明也比較清楚。中華文明總體來說,不是個以宗教為核心的文明。宗教為核心的文明,是以追求下世為主旨的,就如基督教中,人一生下來就充滿了罪惡,此生就要時時祈禱,聽主的話,當主再來時,就能得到永生。此生的意義就是為了來世,此生所受的苦,都是因為與生俱來的原罪。而中國意識形態的核心儒教,立足點並不是下世,而是今世。
但中國還是有宗教的,雖然曆史上有明教,拜火教等曇花一現的宗教,基督教(景教),伊斯蘭教也在中國的邊疆地區盛行,但主流的還是中國土生土長的道教,和中國化了的佛教。
道教是純中國宗教,沒有人知道它確實的誕生日子。道教跟道家學派有密切關係,老莊哲學 的玄虛無為,很容易把人引入一種飄渺幻境。道家學派中有一部分人士轉變為“陰陽家”,介乎 學派與宗教之間。這種以煉丹煉金,求長生不死藥的高級巫師,被稱為“方士”,深受曆代帝王 的歡迎。以後方士中又有一部分轉變為念咒畫符的人物,道教遂在不知不覺中形成。東漢時,方士中一位大亨張道陵集神秘之大成,在四川鵠鳴山修煉。他用符咒為人治病祈禱, 稱“太平道”。追隨他的門徒,都要奉獻五鬥米,所以也稱“五鬥米道”。張道陵死後,兒子張 衡繼承。張衡死後,兒子張魯繼承。張魯時已到東漢末葉,各地混戰,政府因他擁有群 眾力量,委派他當漢中(陝西漢中)郡長(太守)。黃巾起義的張角,也是道教一支。 ——但要到三百年後五世紀時,名道士寇謙之出世,才確定“道教”名稱,並確定尊奉李耳 為教主、《道德經》為經典、張道陵為先知。
東漢第二任皇帝劉莊曾夢見一個金人。有學問的大臣就告訴他,金人是 西域(新疆)的一個被稱為“佛”的神祗。劉莊隨即派遣官員蔡愔去西域求佛,那時還沒有人知 道西域的佛是由天竺(印度)傳入。蔡愔於六五年出發,兩年後(六七)返國,隨同他來的有兩 位外國籍的高僧:攝摩騰、竺法蘭和白馬馱著的佛教經典。劉莊特地在首都洛陽東郊,建造一座 白馬寺,招待這兩位高憎並安置經典。不過事實上,白馬到中國的時代,佛教在中國已經大大地流行,親王劉英——劉莊的弟弟就以信奉佛教,舉國皆知。
佛教是在非常複雜的印度社會中產生的宗教,它包括兩種成分,一是印度當時崇拜的鬼 神,一是印度當時盛行的唯心哲學。佛教經典因之也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稱“小乘”,屬於前者 ;一部分稱“大乘”,屬於後者。玄奘帶回來的佛經,以大乘為主,而大乘與宗教無關,隻與哲學 有關,於是佛教內部,開始分裂。佛教徒中部分知識分子從大乘經典中發現到係統分明的心理分析,是中國古哲學和儒家學派儒書中所根本沒有的東西,遂如獲至寶,宣稱佛教都是哲理,並不迷信,這種態度在佛教中產生一種我們姑且稱之 的“佛家學派”。它的發展順序跟道家相反,道家先有道家學派,再分裂出道教。佛家則先有佛教,才分裂出佛家學派。佛教譯經事業在本世紀(七)達到高峰,玄類之後,便無以為繼。因為佛教在發源地的印度 已告沒落,不再有新的經典出現。佛家學派在大量問世的佛經衝擊下,更分為很多瑣碎的派別, 如“律宗”、“禪宗”、“華嚴宗”、“法相宗”等等。
佛家的思想,逐漸融入了以儒家為主,道家為輔的中國核心意識形態中,因此,唐以後的中國核心意識形態,被成為“三教合一”。但要注意的是,這裏的三種思想,並沒有宗教的因素,隻是哲學思想。佛教的因果報應,輪回轉生,冥冥中自有神靈為人類主宰的觀念 ,深植人心。
宗教的要件就是崇拜鬼神,必須崇拜鬼神才能稱為宗教。佛教的“小乘”,即真正的宗教部分,與道教逐漸融合,形成有中國特色的,佛道混合的宗教。以後,道教和佛教還是分開的,但二者都吸取了對方的一些成分,也有完全雙修的分支。這種漢化的佛教,叫漢傳佛教。在東南亞盛行的,叫南傳佛教,而在西藏等地盛行的,叫北傳(或藏傳)佛教,三教雖然同為佛教,其差別很大,甚至完全南轅北轍了。
中國的統治階級對言論自由一直很反感,因言獲罪的事層出不窮,到現在還是如此。由此,中國從晉代起就發展出一個“清流學派”。那些已當了官,或尚未當官的知識分子,發明了一種最好的避禍方法,那就是完全脫離現實, 言論不但不涉及政治,也不涉及現實任何事物,以免引起曲解誣陷。清淨無為的老莊哲學,正適 合這個趨勢。士大夫遂以談了很久還沒有人知道他談些什麽,為第一等學問,因為他沒有留下任 何可供當權人物逮捕他的把柄。這種純嘴巴藝術——窮嚼蛆,被稱為“清流”,成為士大夫主要 的生活內容。它的後遺症十分明顯, 士大夫把現實生活有關的任何事情,都看作是“俗事”、“鄙事”,隻有窮嚼蛆才是“上等事”、 “雅事”,所有行政官員以不過問行政實務為榮,地方官員以不過問人民疾苦為榮,法官以不過問訴訟為榮,將軍以不過問軍事為榮。結果引起全國性空前的腐爛。如果你聽了目前那些當官的講話覺得不知所雲,不要奇怪,老祖宗對這套早就研究透了!
關於中國的文學發展,柏先生也有了挺深刻的闡述。中國文學中的一個主支詩歌,大約的發展脈絡如下:
公元前6世紀-詩經 前4-楚辭 前2 漢賦 公元7世紀 唐詩 10 宋詞 13 元曲 20 自由詩
《詩經》所包括的,全是短句短詩,每句不過三個字或四五個字,每首不過十幾句,簡單樸 實。《楚辭》則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是一種長篇史詩。“賦”在形式上是《楚辭》式的,隻去掉所有的特殊方言。在內容上則是《詩經》式的,隻再擴大內涵。一篇標準的“賦”,大約有 三四百句,每句字數沒有限製,雖不嚴格的押韻,但它確實有韻。這種體裁,比《詩經》、《楚 辭》,更能活潑的表達感想和議論。最著名的賦人,是司馬相如。
到了第四第五世紀,漢賦發生變體,成為花枝招展的駢體文。駢體文是一種純貴族的文字欣賞,反複不停的“四六”字句,好像乞丐唱蓮花落,使人有一 種油腔滑調的感受。雖然有一部分文章家樂此不疲,但開始後不久就被摒棄。反駢體文的大將是 被後人尊崇為“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大師韓愈。八代,指八個王朝:東漢、曹魏、晉、南宋、 南齊、南梁、陳、隋。這正是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幾個世紀駢體文盛行時代,也正是中國文學最黯淡的時代。韓愈主張恢複駢體文之前——第三世紀之前古文的體裁,即不講韻腳,不講對 仗,有什麽直說什麽。這種古文。即我們所稱的散文。除了散文,同時也產生了從前所沒有的短篇小說。
無論散文和短篇小說,都是文言文寫成,所以它們隻是貴族文學,跟占全民百分之九十九以 上的平民無關。平民文學一直是一片空白,但時機已經到來,一種專為平民服務的白話文寫成的 散文小說,大概在第五世紀就開始出現。 白話文起因於佛教的傳播,佛經雖然大量譯成漢文,但用的是文言,文言本已深奧,再加上 很多新的名詞和新的語法,遂使譯出來的佛經成為一種潔屈聱牙的天書,隻有士大夫階級中少數受過特殊訓練的人,才看得懂。在這種情形下,要想民間接受,就必須靠文言文的再翻譯——譯 成白話文,即變文。然後根據白話經文,用口頭向民眾宣講。這些經文,每一篇或每一部(長篇) 都是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白話文因傳揚佛教而發生,最初隻限於對佛經的再翻譯,後來逐漸脫離佛教,逐漸出現中國 人自己的創作,完成純白話文學,內容就更豐富。社會、愛情、戰爭,都成題材。如《列國傳》, 敘述伍子胥為父報仇的故事。《明妃傳》,敘述王昭君嫁匈奴單於的故事。白話文學是大眾文學, 愛好它的人數遠超過愛好貴族文學的人數,文言文學一直跳不出官僚的小天地,白話文學則植根 民間。
文學中的詩歌部分,在唐代起有驚人的成功,保持二百餘年的 巔峰狀態。 中國詩的主詞是隱藏的,而漢文方塊字是中國詩的主要成分之一,靠方塊字的排列組合和 含糊模棱的意思,即產生一種繪畫般的詩意。拋棄方塊字而譯成其他文字,就像美女拋棄了容貌 一樣。所以中國詩不但不能譯成外國文字,也不能譯成中國的白話,詩是漢文所發揮的最高藝術。 在紀元前十二世紀《詩經》時代,隻有三言四言(三字一句或四字一句)。到紀元後四世紀 大分裂時代,才進步為五言。第六世紀隋王朝統一中國,才再進步為七言,完成詩的形式。上世 紀(七)女皇帝武曌把詩列為科舉考試中的主要課目,詩遂成為知識分子必修課程,就如春花爭 放,更為普及。 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有半數以上出生在唐王朝。
唐朝的詩,被稱“唐詩”。一直留傳到二十世紀仍可查考的,詩人有二千三百餘人,詩有 四萬八千九百餘首。上自帝王將相,下到踐民階級的妓女奴婢,都有很成熟的作品,可稱為中國 文學史上最光輝的時代。從此之後,直到二十世紀初期,一千三百年之久,詩和知識分子不可分。 凡是知識分子,差不多都是詩人,他們或多或少都有他們的詩篇或詩集,隻不過很少能超過唐朝詩人的貢獻。所以對中國詩人而言,如果說他的詩像“唐詩”,他會大大歡喜。如果說他的詩 像“宋詩”、“明詩”,他恐怕要嗒然若喪。
但唐詩有先天的 缺點,即字數句數和韻腳,限製太嚴,又由於方塊文字運用困難,所以無法發展出來像希臘《伊 利亞特》和《奧德賽》那種海洋般的長篇史詩。絕大多數的詩隻有四句或八句,字數也隻有五字 或七字,隻有在極少數情況下,可以稍作突破,但限度又非常的小,以致不能表達更複雜的感情 和作更複雜的敘述。同時因為音樂的普及,於是,一種新的形式興起,最初稱之為“詩餘”、“長短句”,這是最恰當的稱呼,但中國古代習慣使用單音節,所以又改稱為“詞”。
詞是詩的解放,無論字數句數和韻腳,大都比詩所要求的尺度為寬,而且比詩更適於歌唱。 所以每首詞都有一個固定的雅麗名稱,以標出它的音樂性質。詩人隻要選擇詞調之後,照它既定的格式下筆,就立刻成為一首歌曲。詞的歌唱法,很久以來,已經失傳。不過我們認為,詞有很高的文學價值,但不見得有很高的音樂價值。 ——詞律最講究的是字的平上去入四聲與清濁,蘇軾作詞往往不合這種規定,有時還不注意 斷句,曾被指摘為“把人的嗓子拗斷”。所以我們判斷,在如此單調簡陋的基礎之上,不可能有 複雜的高級音樂產生。二十世紀的今天,我們可以聽到“詞”的後裔“昆曲”,實在並不悅耳, 使我們更肯定這種判斷。 第八世紀,詞便出現於文壇之上,但它卻在進入第十世紀之後,才生氣蓬勃,壓倒其他形式 的文學作品,造成詞的時代。宋王朝以詞聞名的有八百餘人,有專業出版的有二百餘人。
蒙古帝國對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摒棄,固然使知識分子難堪,卻也有一個很大的收獲,即知識分子可以不必再繼續板著道學麵孔。儒家學派一旦失去政權的支持,對知識分子也就立即失去 控製力量。知識分子再沒有柳永“奉旨填詞”的顧慮和史達祖臉上刺字的危險。因之在性靈上獲 得釋放,呈現元曲時代。
元曲是戲劇文學部分,也是“詞”的一種蛻變進步。中國戲劇一直是民間的藝術,知識分子被蒙古驅出統治階層之後,才向這方麵發展,開始寫作片段的唱詞或整出的劇本,統稱為“曲”, 因為它在蒙古帝國子國之一的元帝國時期的成就最為輝煌燦爛,所以稱為“元曲”。 曲分為兩種:一種稱“散曲”,即沒有對白的純唱詞,也就是現代所謂的流行歌曲;一種稱 “傳奇”,即有對白的唱詞,能夠大規模在舞台上演出。
詞是詩餘,曲是詞餘,但曲所具有的字句的活潑,意境的超越,想像力的豐富,從前任何作品都很難望其項背。知識分子思想得到正常發展後,創造力極為興旺。他們嘲弄帝王將相,調侃聖賢,歌頌愛情。很少有聖人係統的意識形態,大多數被真實感情充滿。這是公元前二世紀政治力量獨尊儒家以來,從沒有發生過的現象。 元曲中最著名的作家和作品,有王實甫《西廂記》,寫張君瑞和崔鶯鶯自由戀愛的故事。關 漢卿《竇娥冤》,寫少婦竇娥死於冤獄的故事。馬致遠《漢宮秋》,寫西漢王朝皇帝劉爽跟宮女 王昭君的故事。白樸《梧桐雨》,寫唐王朝皇帝李隆基跟貴妃楊玉環的故事。施惠《拜月亭》, 寫一對夫婦在戰亂中逃散而又團聚的故事。高明《琵琶記》,寫一個人棄妻再娶,前妻千裏尋夫 的故事。
中國古代還有一個意想不到的發明:紙幣。紙幣(交子)紙幣的發行,起於上世紀(十一)○○年代。益州(四川成都)商人對金 錢攜帶,感到困難,十貫(一萬錢)的重量就是五十公斤,不僅攜帶不方便,龐大的體積,還容易引起盜匪注意。於是紙幣應運而生,以一貫(一千錢)為一張紙幣的單位金額,如此,十貫 不過十張鈔票。紙幣最初由地方富豪以財產擔保,聯合發行,每次發行一百二十五萬貫——即一百二 十五萬張紙幣。隻有在先進的印刷術支持下,才能供應這麽巨量的發行。時間以三年為期,到期 即可兌換現款。後來由政府主辦,設立國家銀行(交子務),禁止私人發行。這是世界上使用紙 幣的開端。
紙幣對宋帝國社會有繁榮安定的作用,並被其他國家所仿效。金帝國發行過五貫(五千 錢)和十貫(一萬錢)大鈔,以後的蒙古帝國更發行十兩銀幣的大鈔,後來發現鈔票既有如此奇 妙功用,遂大量印刷,以致引起嚴重的通貨膨脹和農村破產,促成遍地民變。到了更後的明王朝, 在排外的情緒下,認為紙幣也是外國工具,下令取消。這對商業的發展,是一個打擊。